第三十二章:御前宴
因徐谦的上门警告与施压,苍黎司的新官廨短暂地和平了一阵。如今的苍黎司,在四人眼中,可谓与起初应招时预想的生活有云泥之别,因而越发觉得毫无盼头,只想自暴自弃,混沌度日。却因身有官籍,无法退出,只得被动接受一切给事中的安排。可一月过去,四人沉湎于给事中要求苍黎司进奏官学习的诸多课程之中,却人人都从中学到了不菲的收获。无论是撰文还是习武,读书还是明理,凡是四人深夜自省之下,都觉得好似这一趟不算白来。几人各有所想,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期待着这月十五要入宫参加的御前宴。虽说这四人凑在一处,人人都觉得这等待度日如年。叶揽洲想着,该如何化解四人的矛盾恩怨,走出苍黎司现下的困境,带领他们去关注百姓生活,写出些别开生面的市井故事,更担忧若是御前宴那日官家发出的任务难以完成,那届时又当如何;沉璧想着,自己而今是登了贼船,上了叶揽洲一次又一次的当,不仅与殷如墨闹翻,从此退出了《轶闻录》,更不知何时才能去找义父死亡的真相,好像被困在一座无形的堡垒之中出不去了,她困顿至极;卫扶光想着,苍黎司如今这般不堪,全然不是体面的朝官模样,她又该如何不让手眼通天、财大气粗父亲知道自己在苍黎司过得郁闷苟且,更与杀师仇人成为同僚;陈槐序则想着,要赶快能有资格面圣,与官家请求能离开这官廨寝舍,回去大同院教育和照顾他的那些孩子们……至于给事中徐谦,虽然看到四人在日常学习之中都算严肃认真,但也因四人经常性在官廨胡闹,而对他们参与御前宴的状态忧心忡忡。“明日,给他们加些宫内礼仪的教习吧。”徐谦无奈地朝副手嘱咐。对外的苍黎司声名狼藉,对内的苍黎司内讧不断,可给都进奏院中就职的其他进奏官看了许久的笑话,只是沉璧与卫扶光皆不好惹的名头传扬在外,其余进奏官对他们的捉弄和挖苦多少也有所收敛。至于叶揽洲和陈槐序,被自己的其他同僚从头到尾都当成个随意踩瘪搓圆的闷葫芦儿,两人两袖清风,也不愿与那些烂污东西争执,索性也不争辩,多数都以缄默隐忍化之。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关于这苍黎司的荣辱,都系于那场官家设于十五日的御前宴。体察上意,才知苍黎司真正创建的个中乾坤。这场御前宴,不仅他们在等,所有朝臣也都在等。虽说苍黎司的四位,此刻还准备在御前宴好生争取帝相的好感与信任,可谁也不会想到在御前宴后,苍黎司更在东京城内声名远播,成了千家万户茶余饭后炙手可热的谈资——十五已至,是日天朗气清,熏风温柔,让人心胸开阔。知道是御前宴开宴之日,给事中徐谦彻夜未眠,天光未出时,就已来了苍黎司等着四人起身。在四人睡眼惺忪时,他就已经开始对他们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今日御前宴,万众瞩目,你们作为苍黎司的首任进奏官,切记要谨慎小心,断然不能御前出丑失礼!”四人答允得很好,也都确信这话听进了自己心中。徐谦这才放心带四位下属进入大内赴宴,人人身着冠服踏上那恢弘宫闱中的玉阶彤庭。比制鹿鸣宴设的御前宴有多丰盛自不待言,匆匆一瞥那席面,入眼即见席中食具精致、酒器奢华。而苍黎司的席面今日竟然被设于集英殿上,与皇亲国戚相对而列。按照规矩,甚至很多宗室子嗣都要在殿外设座的,遑论不过区区都进奏院小小进奏官了。皇帝这次安排得如此逾制,倒让徐谦都不敢引着下属入座了。经过再三与内侍宫娥核对无误后,徐谦这才敢带着四个下属悻悻入席。开宴时,众人山呼万岁迎接皇帝,赵儒随和挥手,如菩萨低眉:“众卿平身,大家自便即可。”继而众人迎接宰执姜翙,他亦不端着,看着平易近人,“各位不必多礼。”此刻,集英殿内外已然群贤毕至,朝中肱骨云集。苍黎司的四名进奏官都觉得自己不过沧海一粟,只有星辉微芒,今日竟能与日月同席,一时心中颇受鼓舞,不自觉就将脊背挺直。帝相此刻都慈目含笑,打量着这四名苍黎司的进奏官。“官家今日的安排,臣是有些瞧不懂了。”最先说话的,是一殿中落座的宗亲舒王,他乃是当今官家的堂兄,因而神情多有倨傲,隐约让人察觉到他心底的不敬,“虽说今日这宴是为苍黎司的进奏官接风,可从来也没有区区五品进奏官与宗亲皇室相对而坐的道理。”“朕知道众卿都有堂兄这般的疑惑,朕也憋了很久,总算今日有机会,能将一直没有宣之于口的先帝遗命告知众卿了,朕先敬各位一杯,随后再说。”赵儒举杯对殿下群臣,虽然眉开眼笑,却有不怒自威的天家气度,“本来这事,只有朕与姜卿知晓。”众人一齐举杯满饮。清醇的美酒入腹后,舒王侧目又问:“先帝竟还有什么遗命尚未布告天下吗?”“正是。”接话的是宰执姜翙,“先帝遗命,创立苍黎司,隶属于都进奏院。”姜翙此言既出,殿中四下皆是震惊不已,众人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在御前交头接耳地低语。就连徐谦也是瞠目结舌,叶揽洲四人更为错愕惊讶,四只酒杯竟同时因震惊而落地。这一下从臭窝头成了香饽饽,换谁谁不目瞪口呆?徐谦见四人失礼,立时握拳挡唇,故作轻咳来提醒几人。“给四位苍黎司进奏官换了酒杯去。”赵儒觉得无碍,依旧含着笑轻声吩咐,立即有内侍应命。随后赵儒又道,“姜卿所言不假,苍黎司的确是阿爹遗命要求创立的,阿爹认为都进奏院不该只言朝政要闻、官员升迁之事,也应该像风靡一时的小报一样,多多关注各地百姓生计。”随着帝相先后对苍黎司的解释与先帝挂钩,这曾不被人看好的苍黎司,终于在这一刻——在成为御前宴的座上宾的这一刻,被众人发觉苍黎司的独特。席间立时有许多宗亲子嗣有些后悔未叫自家子女参选,然而苍黎司进奏官的四名初始名额已满,所有人都悔之晚矣,但都等着看这面和心不和的四人在御前出丑的好戏。“呵!”舒王带头冷哼一声,便独自饮酒,半晌不再多说一个字,仿佛认为这帝相颁布的先帝遗命只是一桩胡闹的笑话,“官家,能开宴了吧?臣肚子饿了!”赵儒懒得与他计较,挥手示意内侍传膳,立时有尚食局宫娥们有条不紊地奉肴布席。内侍宣布开宴的尖细嗓音尚未落地,众人才提起玉筷,正要细嚼慢咽地吃,那进奏官席上一向清冷孤傲的卫扶光竟先一步开始大快朵颐,且其中碗盘与匙筷相撞,叮当作响,完全不顾及千金闺阁教诲。众人都朝卫扶光看去,但卫扶光竟浑然不知,沉湎于面前的脍炙丰腴与果子绵滑不可自拔。一时间满嘴流油,竟不顾任何拘谨形象。即便是沉璧不断递去眼色,她也未有分毫察觉,眼皮一点不抬。旁人不知道,但苍黎司的另外三位都清楚,卫扶光的吃,就当真只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吃!一旦吃上了美食,那就是雷打不动了。叶揽洲离沉璧更近,只能向沉璧使眼色,悄声说:“不是让你来的路上先给她两个烧饼吃,填饱她的肚子吗?!饿老鬼的样子,可要贻笑大方了!”沉璧趁饮酒时以袖口作挡回应:“分明车上已经吃了四个胡饼了!不知道为何在御前开宴后还会这样。”对此,她也很是懊恼。卫扶光没听到沉璧提醒她“别吃了”三个字,倒是抬头悄声对沉璧说:“你路上给我的山楂薄胡饼,实在太开胃了,正好到这里胃口大开,配上这官家赐宴,当真是极餍足的饱餐一顿!甚好!”叶揽洲也听到卫扶光的话,一时无语凝噎,心说还不如不嘱咐沉璧了……陈槐序无奈地在一边摇头,企图用身子挡住卫扶光的吃相不被皇帝发觉。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投向这苍黎司的四名新任进奏官,皱眉的皱眉,摇头的摇头,唯有帝相两人,此刻还目光柔和,静静地注视着席间四人的小动作。四人窃窃私语和交头接耳导致很多老臣认为十分不雅,心说这四个人简直辜负先帝的美意。索性气得便不看了,垂首自顾饮食。徐谦面子实在挂不住,再次轻咳来示意四人注意仪态。卫扶光才不理旁人眼光,继续吃相无状地狼吞虎咽。一时间,面前的杯盘碗碟相继空出,她反倒用了不大不小的声音去问,“这官家赐宴,不够吃还能添不?”“添,去添。”赵儒耳尖,竟听到了卫扶光的话。“谢官家!”卫扶光受宠若惊,忙是行礼谢恩,待宫娥给添了膳食以后,又是迅速一扫而光。赵儒看着卫扶光毫无形象包袱的殿前猛吃也是惊呆了,和姜翙相顾无言,便就那么瞪大眼睛看着。卫扶光竟然还想着再添一席!“添,给她继续添!”赵儒咽了咽口水,挥手示意宫娥再布上一席。此刻众人几乎都端不住碗筷了,舒王竟借势朗笑出声,“苍黎司怕不是装饭桶的?哈哈哈!”这话一出,不仅帝相面上无光,徐谦觉得尤其丢脸以外,叶揽洲也无奈扶额,沉璧亦是气得咬牙切齿,忙朝距她最近的陈槐序轻声递话过去,“你最博学,你快解围!”陈槐序见状不雅,竟急中生智站起身来。他立刻匹配着卫扶光的动态节奏,也用玉筷轻轻敲击碗盏,伴随着瓷玉相撞的清脆之音大方吟唱——“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既方既皁,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沉璧仔细听着陈槐序的唱词,凭借她亦不俗不乏的读书积累,听出他是在吟唱《诗经·小雅》之中《大田》一篇,心里暗自对陈槐序的渊博学识赞许非常。只是陈槐序为人内向,本就不是外朗性子,如今当众表演吟唱几句已是尽了全力,但被席间众人紧紧盯着,他始终心如鹿撞,越发紧张。渐渐地,他已窘迫得面红耳赤,眼看着就快唱不下去了。他只得遥寄一个眼神向沉璧求助。沉璧见他面色为难,立刻会意,在他颤抖着坐回席间前一刻同时起身站立,凭借她脑海中对《大田》一篇的记忆,也接唱下去。“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沉璧末尾一句唱罢,卫扶光亦恰好吃饱,席面吃食都分米不剩……随着卫扶光一声饱嗝儿,与沉璧结束的吟唱,两人倒好似是事先约定好的一般,同时收尾,令人看不出蹊跷端倪,反倒显得两人格外默契。就像已是训练预演过多时的一场献艺。在场宴上宾客并非人人熟读《诗经》,听不懂唱词的一些人浑然不知苍黎司到底在表演什么。九五尊位上的赵儒素通文墨,知道《大田》这篇讲述的是对百姓及上位者对农耕与粮食栽种的重视,而苍黎司这次的“献艺”的确别开生面,见所未见。赵儒因此捧腹大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到底在玩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