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果腹愿

随着赵儒一句问话,殿中霎时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揣测赵儒这次的笑意是喜是怒。

徐谦有些惊慌,心说这应招来的四个活爹,当真是要做他仕途的终结者了。他本要作揖请罪,却见那四位当事人反淡然自若,甚至卫扶光还从容优雅地持帕擦拭唇畔油渍。

徐谦不免一头雾水。

沉璧义父是大辽皇商,从前也常带她入辽宫赴宴,因而见惯了排场席面,对此并不发怵,只是方才她与陈槐序、卫扶光三人犹如击缶作歌伴随大快朵颐的演绎,究竟如何解释,到底关系着苍黎司的颜面。

她是首任苍黎司女进奏官,却并非苍黎司首脑。因此这第一个说话的人不该是她。她知道叶揽洲是最擅揣测人心的,便一记眼风递过。叶揽洲则淡定地回以颔首,显然是已在心中有了盘算。

叶揽洲徐徐起身,朝赵儒行礼参拜,端庄持重:“请官家容禀。”

“卿是何人?”赵儒含笑先问。

叶揽洲上身稍挺,昂首面对天颜,作揖答道:“微臣苍黎司掌司,叶揽洲。击碗作歌的二位亦是苍黎司新任进奏官,陈槐序与薛沉璧。至于方才添席那位,也是苍黎司新任进奏官,卫扶光。”

赵儒颔首舒颐,“叶卿何事要禀?”

“启禀官家,卫扶光乃越州人士,她一路自江南行来遍寻农家,发觉四处耕田的农作收成极好,是天公见怜、新帝宽仁之景象,唯独一处……稍见拮据贫苦,因闭塞狭小,只能三旬九食。”叶揽洲故意略去那地名,等着沉璧稍后补充。他趁赵儒听得入神,当即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卫氏当时于那一处地域逗留甚久,更于当地慷慨赠银,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实在难以拯救千家万户贫苦百姓那易子而食的饥馑!卫氏亲眼所见,其中一妇人于垂死之时,仍将血喂于襁褓中的婴儿,可那婴儿依旧没有挺过那一个炎热的酷暑。妇人卖了一双儿女不算,夫婿出海觅食反被海浪冲走,翁婆亦是因饥馑过世,而今幼子已逝,她亦不愿苟活强撑,濒死之时与卫氏坦言,死前真想尝尝御宴的米可否软糯香甜……来生惟愿能做一只官家殿前的狸奴,能得宫闱珍馐一点残羹冷炙,稍能果腹便已是不枉来生了。卫氏为使那妇人安详离去,便说他朝这果腹之愿,必定会替妇人在御前完成。这朴实的果腹之愿如此令人心酸,卫氏入苍黎司后与臣等讲述时,臣等实在痛心不已。今日官家赐宴,卫氏触景伤情,来时便说定要御前大快朵颐,好好尝尝这御宴珍馐美馔之佳味!臣本也以为只是句玩笑话,却没想到她是走了心,只为完成那位卖儿女来换一箪食的老妇一个御前果腹之遗愿。此刻卫扶光替那妇人心愿得偿,苍黎司上下亦深有所感。还请官家恕卫氏失仪之罪!”

叶揽洲这有板有眼的大段回禀,使得满殿人皆唏嘘不已。赵儒亦深有所感,眉头紧蹙。

当事人卫扶光听得这长篇大论简直是惊呆了……她内心对叶揽洲的敬佩此刻已经登峰造极!

“三旬九食之地,还叫稍见拮据贫苦?!”赵儒霍然拍案,却是替那可怜妇人所在之地的不平,“叶卿且说清楚,两浙路一带富庶丰饶,究竟何处还是易子而食的地步!”

叶揽洲面露难色,毕竟他一时也想不到江南之地确切到何处能如此凄惨,若是说不上来,今日这御前失礼的罪是免了,却定会落下个欺君之罪……但他却确信沉璧知道他所描述的这样的地方!

便又将求助的目光再次抛回到沉璧身上。

沉璧眼看叶揽洲就要编不下去,心说这个难题,她的确刚好能解。

正是她赶回都进奏院参加铨选考核前一日,才收到的来自两浙路一众探官送来的线报。

可谓新鲜又热乎,不怕彻查。

“回禀官家,那地方是在……”叶揽洲虚晃一招,佯装回话,却在一个不忍续言的悲怆神色浮现时,沉璧立时也含泪在眸,正是一副梨花带雨却难以自控之态,不断啜泣呜咽,“呜呜、呜呜呜!”

“何人啜泣?”赵儒果然被沉璧吸引了注意力,“朕方才听说,卿是进奏官薛沉璧?”

卫扶光在敬佩叶揽洲的同时,忽地又对沉璧这个恰到好处接话的配合震惊万分……她呆滞木讷地朝沉璧递去绣帕拭泪,沉璧亦起身作礼,平复气息后婉声说道:“回禀官家,臣正是薛氏沉璧,方才深有所感,故御前失礼,见罪于官家,实在该死。然而臣实有一言不吐不快。叶掌司方才所说之地,是在两浙路秀州以北的招娣村中。秀州百年以前曾有涝灾一场,致使多人罹难,道路不通。招娣村则是灾后余生的百姓自发组建的一处村落,但因当年涝灾而致使地势形如孤岛,但百年发展下来人口甚多。一年前,村外堤坝塌陷,暴雨连连冲毁了庄稼,可招娣村实在闭塞狭小、路途不坦,坑洼的狭路只容一人过身,连个牛马都走不进,更没康庄大道能直通村外。其中又是成千上万的百姓集聚,很难人人都渡船过江去到富庶之地。于其村落生活之人,樵苏不爨,典妻鬻子,此事竟在邸报上不曾有载,或许是因招娣村相对于整个秀州而言实在过于渺小和微不足道。但给事中曾教导苍黎司上下务必以民为本、体察民情,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即便是秀州富庶,这招娣村亦藏有万千无辜百姓民生多艰,不当忽视,更不应发觉了却不上奏,是而臣等今日在御前表演只为明志。方才臣与陈进奏官击碗作歌,唱的是《诗经·小雅》中《大田》一篇,全因此篇令臣等想起,当年先帝也曾带着诸位大王宗亲人人都亲自下田农耕劳作,当今大娘娘也常履亲蚕之礼,过去场景多有史书与邸报登载,臣见如亲历。今日方知先帝要求建立苍黎司,苍黎司自当以先帝主张时刻自我鞭策,毕竟先帝曾对微臣有一饭之恩……”说到此处时,沉璧竟再次潸然泪下,让人不得不信以为真,“在当年那与民同乐的画舫上,先帝亲自送给过微臣一道‘青梅汤饼’浅尝,那日是臣初次与父母来东京之时,臣倍感温暖,故特来报考苍黎司,以求报国。”

……这一字一句感人肺腑,沉璧胡说的自己都快信了。末尾这件事倒的确是事实,只不过是发生在殷如墨身上的,但她与沉璧年纪相仿,沉璧说了,也没人察觉不对。

“青梅汤饼……朕记得你。”赵儒竟很捧她的场,“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官家还是五大王。”沉璧苦笑着点头,好似当真对先帝哀思极重。

沉璧的戏唱完了,陈槐序也适时登场拜下:“臣陈槐序启禀官家,今日初次面圣,臣等诚惶诚恐,到底臣等都是些未见过世面的粗鄙之人……集英殿设宴,官家亲临,诸位朝中肱骨集结于此,臣等不敢班门弄斧,如此伎俩实属贻笑大方,见罪于官家,还请官家赐罪。”

叶揽洲亦起身叩拜:“臣愿与三位进奏官同罪并论。”

“臣之过错,与同侪无关。”卫扶光也坐不住了,加入其中声泪俱下,“还请官家明察。”

徐谦听了几人这前后逻辑自洽的言论,没想到他们互相胡说包庇,还将他牵涉其中拉了下水,此刻心境不稳,唯独只能赔笑着附和:“启禀官家,这四名进奏官虽是有感而发,却的确年少无知,肆意妄为。但卫扶光也曾与臣提及她受灾民果腹之愿一事,臣也曾许她来日兑现,没想到初次赶赴御前宴,她便匆匆兑现诺言……过于轻佻随意,甫入仕途御前失礼,乃是老臣御下无方,臣责无旁贷,还请官家降罪。”

方才令人心中五味杂陈的场景过去,转眼竟然苍黎司的人已跪了满殿。而殿内外其余宗亲与朝臣大多也都被几人的情绪所感染,偶有几个铁石心肠分毫不信的,也在暗中冷嗤,想看几人如何收场。

“起来起来,各位卿这是作甚。”赵儒却笑逐颜开,示意身侧内侍下去两侧将人逐个搀扶起来,“快入席落座去罢!”

“谢官家!”众人一齐叩拜道谢,顺势起身回席入座。

几人都暗中为对方的出色表演与机智行动感到佩服,内心也都对自己的接招配合赞赏不已。

头大如斗、汗流似豆的徐谦总算也能松了一口气,坐在席上不间断地擦额角冒出的冷汗。

“四位苍黎司进奏官自是人才中的翘楚,今日朕得见此景,倒觉比开宴歌舞有趣多了。”赵儒挺直身体,坐在九五尊位上属实颇具威仪,“四位进奏官的表演,对朕而言,这是一篇具象于形的进奏文,是苍黎司给朕的见面礼,朕——喜闻乐见之至。”

“官家英明!”圣上开口褒奖,自然群臣都附和。

赵儒满意颔首,席间的宰执姜翙也是拈须点头。

赵儒方挥手道:“苍黎司诸位卿有心了,卿等今日所陈秀州招娣村之事,朕即刻命秀州知州彻查,及时解决百姓温饱,必不叫尔等失望。至于徐卿,教导有方,朕理应重赏!”

“谢官家!”徐谦带四位进奏官屈身再拜,心里却说这惊喜来得猝不及防。

然而今日虽有些荒唐,可今日一切御前的表演都的确是有感而发的。虽说叶揽洲夸大其词、声情并茂地讲述了那些人间悲剧的场景,但其实根本不算胡诌。

因为这一切的故事,都写在这三位新任进奏官那三篇答卷之中——

“两浙路一带一贯富庶丰饶,尽人皆知,然繁华之地多如乱花迷眼,个中偶有枯萎与蠹虫。如百花缭乱,繁杂之中偶有寥落花瓣,却为繁花所掩,人实难察之。”是沉璧于试卷中所写,她虽未在文中明确列举两浙路一带饥馑之地,但叶揽洲知道她定是有了眼见为实的真相,才敢这边撰文,否则不会拿两浙路那极为繁茂之地来作特例开刀论述。

“至于百姓,三旬九食,饥馑遍地,实因人数承载极多的村落过于闭塞所致。”是卫扶光于试卷所写,其中痛陈繁华的江南有些村落人口众多,村子却很闭塞,消息不通内外,出行困难,只能画地为牢。

“世上鳏寡孤独者甚众,如寡妇常无所依,无夫护、无子孝、无父母翁婆久伴。”是陈槐序所写,其中论述了孤儿寡母的为难,这也成了故事里那名许下果腹之愿的妇人处境。

叶揽洲作为主要阅卷人,当然能够记住他们三人卷中描述的一切场景,自然今日也能游刃有余地将三人答卷表达内容合并,在御前绘声绘色地讲出这一幕故事。哪怕这故事是杜撰的,他也知道大宋一定存在。

而叶揽洲相信,大宋的繁华之境,必定有一些如今日所说的、那不为人所知的方寸之地,正凋敝破败,腐朽至极,而还未为人察觉——比如云没村。

只是他今日和沉璧竟然默契地没将云没村之事摊开来说。

或许,两人都知道还没有足够的证据。

而他们期待并幻想,有一日亦能登堂上殿,将那云没村的种种所见所闻皆暴露于天光之下!

“再给诸位卿添上一席,召来载歌载舞,我们今日不醉不归!”随着赵儒又一次开宴的命令布下,卫扶光再次沉浸于享用珍馐美馔的畅快之中。

眼看一派君臣和乐模样,此刻那席间的舒王又因沉璧提起的先帝之事,暗自触发了心头多年来不服赵儒旁系以正统继位的情绪,是而起刺讥讽道:“官家竟是这么奉行先帝遗命的?招了些歪瓜裂枣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屁孩们进入苍黎司,再怎么花言巧语,也不能像没吃过饭的乞丐。”

赵儒当即不悦了,但碍于这舒王乃是他堂兄,不好当面发作。

而此刻正埋头苦吃的卫扶光却忽然搁下玉箸,发出振聋发聩的质问:“原来舒王如此看不起人,吃个饭都要被指指点点,东家若是乞丐,那你这借钱的,岂不是自降身价成了个泼皮无赖了。”

卫扶光的话语随着一声冷冷的嗤笑,一众宾客都暗自交头接耳起来,不知道卫扶光在和舒王说些什么。就连赵儒、姜翙还有苍黎司上下,都不知道卫扶光说这话的意思。

舒王面子有损,愤怒反问:“卫氏,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东家不东家!”

卫扶光冷声笑道:“臣没有胡说八道!臣是说,起初卫家借钱给手头不大宽裕的舒王开绸缎庄,是见舒王在当初战乱时接济了太多乞丐,所以才囊中羞涩,还是臣让阿爹松口借钱出去的。而今看来舒王本质也看不起乞丐,那当初身无分文应该也是自己贪图享乐了,看来借的钱可以连本带利早点还了?”

众人这才听明白,敢情这舒王如今发展得如日中天的丝绸生意,发家时是跟一介小小进奏官的娘家借的本钱?……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舒王亦大惊。

舒王也没想到,这卫扶光竟是两浙路一带首富卫金鑫之女!

苍黎司众人也震惊不已,他们只知道卫扶光家境优渥、家世不俗,却不知道这是富比石崇的卫金鑫的千金……竟然抛下家里的金山银山,来东京应考进奏官。

舒王一时羞得脸红,心中却意外那卫金鑫之女明明叫卫宝宝,怎么成了这卫扶光。

卫扶光继续冷笑着吃菜,头也不抬地说:“是臣没提前向舒王请安问好呢,臣来前改名叫扶光了,向阳而生之意,更符合苍黎司为民请命之责,如今来了东京才知道,这还欠着百姓钱的宗室也好在御前瞧不起东家,真是大开眼界。”

舒王辩解道:“并非是本王瞧不起东家。”

卫扶光淡定反问:“那就是……瞧不起官家?”

赵儒听得畅快,就下意识憋不住笑意地嗤笑出来,继续问舒王道:“堂兄竟瞧不起朕吗?”

舒王至此吃瘪,连忙向赵儒谢罪,“臣当然并无此意,官家宽仁,谁不真心敬服!”

“就知道堂兄不会不敬的,往后还是少说话,食不言寝不语,这言多也必失,你说可是?”赵儒在心中看了个热闹,打了圆场后只见舒王连连称是。

而卫扶光继续沉浸于用膳,沉璧还孜孜不倦地给她往碗盘中添菜加酒……陈槐序则趁着酒兴吟起诗来,这诗也是背的上句不对下句。幸而是宴中热闹,没人格外注意他们的惹眼,这才没再被指出失礼。

一侧旁观的叶揽洲,此刻不得不在心中写起掌司手札:我好像带了二女一子进大内,长女只会吃饭,幼女只会添乱,还有个傻儿子,就剩一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嘴。

第三十三章:果腹愿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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