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又内讧
再次有轻歌曼舞于殿上重演时,群臣都在觥筹交错之间。唯有沉璧恍然间抬头,看到个微醺的老臣,双颊是淡淡的酡红醉色,还执着酒杯与赵儒寒暄。按位次而言,那人该是宰执姜翙。她并非不识姜翙容貌,只是这乍然抬眼一看,总觉得这位年过五旬的老丈的醉态有些熟稔,和之前省探临摹的画像差距较大。“诶,叶揽洲,那与官家相谈甚欢的朝臣是谁?”她低声问。叶揽洲顺势看一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姜翙,人称姜宰执,也是很随和,时常与民同乐共饮。初次你救卢玄那夜,游船画舫来往甚多,灯火通明至翌日,皆是因那日有姜宰执同游,百姓们很开怀。”沉璧这才回神,“哦……见他是很随和,官家好像很信任他。”“官家是很信任他,他与官家是同为韩公教出的学生,有同师共读之情谊,与官家可谓推心置腹,是朝中股肱之臣,高屋建瓴,正直清廉,曾被先帝任命为有‘民间太学’之称的白璧书院掌院。姜宰执其人也极受先帝与官家重视,官家继位后,姜宰执立刻被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叶揽洲介绍,“但他……其实反对建立苍黎司,认为邸报乃一朝之喉舌,不该屈从于只会博人眼球的民间小报。这件事之前被你们《轶闻录》的省探查到,已经在苍黎司应召之日之前,被你东家传遍街头巷尾了,你应该知道。”“……嗯。”沉璧叹气,“那即便官家执意建立苍黎司,只怕往后也的确少不了宰执的为难了。”话音未落,姜翙果然开口问赵儒道:“官家可记得,之前说过这御前宴,会给苍黎司的新任进奏官布下一个考验?今日臣见四位后辈,比之给事中徐谦当年,亦不遑多让,往后必定大有可为。”“亏得翙卿提醒,朕险些是忘了。”赵儒哈哈一笑,却拊掌屏退歌舞,“苍黎司进奏官听命。”“微臣在。”沉璧等四人起身作礼。徐谦亦惶然起身,心说他最担心的一件事,总归是要来了,一时间心跳加快。赵儒却面色并不严肃,依旧是言笑晏晏道:“尔等便听好了,即日起,朕赐你们可自由出入官廨,不必非要每日居住其中,对于巡检司与尉司的调用,也是只要叶掌司允准,你们可自便相遣。总之,只要不影响百姓正常作息,一切条件都可从宽,予你们采风之便。朕要你们在两月内完成进入苍黎司的第一篇撰文,写东京任意一件事皆可。但朕,不要那长篇累牍的嘲风咏月,写那些繁华却虚无缥缈的东西。朕也不要那些虚浮的大事,或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大大小小的尺度,你们须自行衡量拿捏得当。但要不落言筌,要别出心裁,要言之有物,要表达得出你们独特的思考,证明苍黎司创建的真正意义,可听懂了?”四人仔细听后,当即一齐露出笑容。他们知道,那“采风之便”的四字有多么宝贵便利!那四人在赴宴以前于官廨居住、学习那持续一个月的焦虑以及担忧的问题,此刻都已迎刃而解!带着激动与感恩之心,四人一齐拜下:“臣等领旨!”“这题目,对于这四位而言,是否太简单了些。”姜翙却含笑摇头,如插科打诨般说:“官家这不是诚心考核,这是在替四位少年糊弄臣呢!”“若要文以载道,无题属文才最难。”赵儒这话意味深长,“翙卿乃是人精,朕岂敢糊弄你。”叶揽洲也这样认为。他也觉得这题看着简单,实则很难。难的是赵儒要的,显然就是苍黎司的先声夺人。可这这世间既瞬息万变,又包罗万象,从中择其一点放大,精准捕捉了描写,作为苍黎司撰写的邸报首文,选什么、从何处选、选给何人看,这都很难。不过,经此一宴,谁人都知晓了苍黎司对于如今都进奏院而言的重要意义,对苍黎司那四位进奏官的才华也是尽人皆知。虽然苍黎司在市井百姓口中依旧名声狼藉,譬如在苍黎司为官仕途会被姜宰执设绊子、西京第一算命大师说加入苍黎司的人不出半年必定会疯了等等说法依旧众说纷纭……这都是殷如墨在背后的“努力”,显然她的授意与传播,在市井中的分量都是举足轻重的。对叶揽洲等四人而言,他们也都对下令创建苍黎司的官家赵儒有了第一印象。诚然,赵儒是位胸怀天下的贤明君主,对黎民悲悯有加,对群臣宽仁厚道。即便是对那屡次御前不敬的堂兄舒王也是慈眉善目,虽说是有些不怒自威的警醒意味。这也佐证了来苍黎司当进奏官,绝对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宴上虽是一出四人心知肚明的乌龙,可赵儒和姜翙并不这样认为,因为那场乌龙实在过于别出心裁,表达又实在过于深刻。帝相宴后都觉得四个少年十分有趣、各有所长,虽心志还须磨炼,但相对于帝相对苍黎司的期盼而言,他们都已从四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先帝期望的雏形,看到了继承先帝遗命的可能。虽说姜翙对这件事是不服气的,他并不相信入朝为官的人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宴终时,叶揽洲四人虽是带着任务离席,但心中对于这苍黎司日后的发展,都是满载一腔豪情壮志,期待往后大展宏图。浑然不知来集英殿走这一遭,将会惹来多少同侪嫉恨、朝野非议。就从他们回到新官廨里开始。或许是得了赵儒的那“采风之便”的御准,比赴宴前不同的是,这次四人都能踌躇满志地学习徐谦布下的功课,再没之前那般焦虑和懒散了。就连各项功课的师傅报到徐谦那里的,都只有正面的夸赞。可任谁也没想到,这被官家都夸奖的苍黎司进奏官,初次共事的场景就是互不理睬。一日午膳时,叶揽洲重提了赵儒布下的任务,“官家出的题目,大家想得怎么样了?”“没什么好想的吧,不是说写任意一件事都行。”沉璧嫌新官廨的伙夫厨艺不精,特意自己做了道黄金鸡端来,不以为意地回答:“我与卢玄还能联络,我可以命卢玄去找手下探官问问东京城有哪些新鲜事,我们从中选一个来写。”“不许。”叶揽洲竟严肃地拒绝了,“这是邸报的撰文,不是《轶闻录》那套,你现在在朝为官,你是进奏官,不是小报探官之首,往后不许勾结以前的小报探官刺探消息,我们有我们的副手可用。”“什么叫‘勾结’?”沉璧将黄金鸡放在卫扶光眼前,却对叶揽洲横眉冷对。“……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为什么不道歉?”“对不起。”沉璧白他一眼坐下,陈槐序为缓和气氛,转移话锋说:“东京城近日流民很多,不如从流民入手?”“流民能代表这繁华的东京吗?你指望流民看邸报吗?”卫扶光边吃着黄金鸡边说,“若是没人看,写了又有什么用呢?”沉璧转看陈槐序:“我们现在官廨又得修葺,采风也要时间,不如一件件事来?”“可官家说了,到撰文呈于邸报的时期,只有两月时间。”陈槐序摇摇头,“若修葺官廨就耗费一月,剩余一个月采风加选文题,还要成文,只怕时间不够。”“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不如你负责去选文题好了。”卫扶光也白陈槐序一眼,将自己面前的黄金鸡推得离他更远。陈槐序无奈地与叶揽洲对视一眼,才回道:“我说从流民入手,卫娘子不是不同意吗?”“好了好了,别吵了。既然咱们意见相左,不如我们趁着修葺官廨的时间,每人心中各拟一题,半月后呈于给事中裁决如何?”叶揽洲再次头大如斗,没想到只是提了一嘴官家布置的任务,这大战就又一触即发。沉璧以冷笑回应,“他是你老师,当然向着你了。”“那就我们四个各自撰文比较,给其他进奏官看了投票如何?”叶揽洲又提议。“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分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要我们四个互相比较,这分明是在挑唆内斗!”沉璧心头那股火气未消,自然火药味更浓,“不要仗着你自己是掌司,便为所欲为。”“我只是在把控尺度。”叶揽洲无奈笑着解释。沉璧嗤他假清高:“你少拿官家的话来压我,什么尺度不尺度的,你的尺度就是坑蒙拐骗那几套,坑了陈先生,蒙了卫姐姐,拐了我家小探官们,又三番两次用你的所谓真心来骗我!”“我若不把控尺度,就是只有你胡写的这些鬼东西!”叶揽洲被这股无名火发作得倍感莫名其妙,再忍不住气愤,将一页折得褶皱的纸张扔在案上,赫然是沉璧当初为报复他在《轶闻录》上所写的《震惊!苍黎司掌司与慈姑少女两三事》那一篇……“好好好,现下你是看不上我写的这些东西了,那你放我自由啊!也不知道你是多膜拜我这一篇文,吃饭揣着,睡觉揣着,昨儿浣洗的衣裳今儿又给晾干了揣进怀中了,那你要不要往后余生拉屎放屁都揣着?”沉璧怒极反笑,起身摔了竹箸,“叶掌司,求求你老人家帮我想个办法如何?只要退得出这官籍,千金万金本娘子都出得起!都愿意出!”沉璧言语激动愤怒,但其实樱唇已经向下撇出委屈至极的弧度了。“沉璧,你不是身无分文了吗,可别说这些浑话……”卫扶光见沉璧如此,也顾不上再食欲大振,立刻起身拍着她的肩畔安慰,“你要不愿在这待了,卫姐姐赠你金银,你大可出去找个宽敞的邸店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再去樊楼好好吃顿酒席,忘了这里的烂事,等心情好了,再回来。”“不用。”沉璧两行清泪已不由自主地落下,她对叶揽洲今日这些反应已经心寒至极,“叶揽洲,我告诉你,只要能让我退出这官籍,我即便是要到我从前东家那里跪着哭着喊着地求她去,我也甘愿!我可不要再在这苍黎司寄人篱下地看你叶揽洲的眼色!”叶揽洲无力地看着沉璧那满面委屈的梨花带雨,也有些后悔对她说话太重。只是她那些市井习性,包括至今还认不准自己的身份,使得叶揽洲真的也很失望,最后他即便想哄,也有些懈了力气。“你为什么总是意气用事,就要轻言退出?”叶揽洲不希望自己真诚的邀请,只是会被随时放弃的选择。“一人少说一句吧!”陈槐序敲边鼓道,“怎么势头刚刚见好,就又要吵?沉璧娘子,你明知道叶揽洲不是那个意思!”“你,你……”沉璧倒更委屈了,“你也帮他!”“沉璧说得哪里不对!”卫扶光看不过眼,瞪着陈槐序喝骂:“你少在那里拉偏架,就会越帮越乱,越描越黑!滚!没你的事!”陈槐序也忍无可忍了,“两日后那些其他进奏官就要搬到这新官廨与咱们同住了,你们难道就要在这里每天内讧,让他们看咱们的笑话吗!卫扶光,你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唯恐天下不乱!”“你说的什么王八话?”卫扶光也掀了碗盘砸碎,“这苍黎司现下总共就四个人,怎么就活成了千人千面的模样?”“不吃了。”沉璧踢开脚边的碎瓷片,转身走回屋中。自那以后,苍黎司的四人又陷入赴御前宴之前的混战加冷战的循环。四人彻底做到了别样的食不言、寝不语。但随时间消磨,新官廨已经准备迎接新的进奏官入驻了。首要问题是新官廨大门与庭院都还未完成彻底的修葺。这些琐碎的事务,自然被徐谦分配给叶揽洲了。叶揽洲只能厚着脸皮又趁着一日下课较早时将三人扣住,经过一番不靠嘴巴言语、只用字条相传的协商方式,最终决定叶揽洲带着三人一起将正门与庭院布置好迎新主入驻的模样。这日吃过午膳的四人就已全副武装,配合官廨内为数不多的小厮及副手、伙夫等人,众人齐心协力开始清扫庭院、安装新门。只是说着是众人齐心协力一同干活,可真正卖力气的也只有叶揽洲一人。卫扶光那千金之躯显然做不得这些活计,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发动了她的金银收买之法,从外头租了些木匠瓦工前来苍黎司修葺木门,不一会儿就竣工了,且那木门安装得周正稳固,甚至连新的牌匾都是卫扶光自费给描了金边儿的……人人都说卫进奏官出手阔绰,期待天天能来苍黎司安门。而沉璧和陈槐序两人,也都默契地将手中洒扫的速度放慢,开始欣赏起十分卖力气的叶揽洲……沉璧心说他活该,陈槐序则心说照顾大同院孩子好累。叶揽洲带着苍黎司新人在安装正门、清扫庭院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司的进奏官都想来提前看看,究竟是哪几个倒霉蛋在御前受了表扬也要做这些下人庶务,很快官廨正门前就聚集了许多好事儿的进奏官们。也是那些从前看不上叶揽洲的同僚们,这次也想趁四人内讧借机多踩这御前新宠苍黎司一脚,人人都想看叶揽洲手下带出来的这些笑话:“哟,这就是备受圣恩的苍黎司新进奏官啊?不是有采风之便的权利么,怎么还要苦哈哈地自己在这洒扫庭院?是能力不足,体力不支,以至于调遣不动那巡检司和尉司的兵么?”“可不是嘛,两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在这里扫蛛网擦积灰,真是暴殄天物!”“就是,要我说,这么漂亮又多金的小娘子,就应该去我们那起诏司当进奏官。”叶揽洲本不想理会,却不想身后的沉璧竟当即反击:“知道我们苍黎司最近因官家褒奖而风头正盛,让诸位喜欢靠近来往自己身上沾光。毕竟我们苍黎司的进奏官要惜字如金,要亲自撰文呈给官家,不如起诏司几个识字的书生写几个字那般容易的,因此,叶掌司今日只怕是不能跟闲散人员过分寒暄了。”“原来是因为起诏司的人只会识几个字,没那满肚子臭墨文采,所以才会另辟一司招人。”卫扶光也开口附和,“说来我也有些懊恼,这苍黎司顿顿膳食份例都比各司更好,都把我吃胖了。”“扫蛛网、擦积灰,这有什么丢人的吗?人的双手难道除了吃饭执笔,便没有旁的用处了?官家自己也常在寝殿亲力亲为地洒扫,难道起诏司的掌司,是连官家也瞧不起了吗?”陈槐序亦紧跟微笑回怼。三人一人一段字字珠玑的话,反倒给了叶揽洲底气,他仍觉得心暖极了,不自觉唇角上扬。起诏司的进奏官们见这苍黎司新来的几人,个个都是伶牙俐齿,没有一个好欺负的主。本来想着上门看笑话,却不想自己倒是成了个笑话,这几人句句都不离官家,言语间的威胁意味十足。于是不等叶揽洲再说话了,一众进奏官就已匆忙落荒而逃。可苍黎司的四人在一致对外以后,也是朝四个方位各走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