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互斗法
之后的几日,四人比起初互不理睬更为严重的,是互相陷害——以沉璧和叶揽洲为例。时间是在四人冰点的关系僵持到新官廨建成以后,其余各司进奏官也陆续入驻其中办公。因着这一次乔迁导致都进奏院的钱银短缺,即便是卫扶光自掏腰包贴补了许多,那公帑的空缺也是不能全由进奏官自己填补的。因此徐谦给新官廨的规矩是,要珍惜官廨内一草一木,哪怕一桌一椅一毛笔,坏了的就要罚钱。就是要所有进奏官小心翼翼、倍加珍惜地使用官廨的一切。但,规矩法度之下,不外乎人情——那个不近人情却后悔了,又想近人情的人情。就叫叶揽洲的心情。新修的官廨将原有的女子寝舍分割成了两间,沉璧与卫扶光各一间卧房。据卫扶光说,沉璧已经好几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了。叶揽洲不免开始担心沉璧,他对沉璧有愧,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开口。他希望沉璧至少能有卫扶光陪着,以免没个说话的人,自己越想越郁闷。但若是他找卫扶光去说,只怕沉璧听了也是不肯去的……于是,他就想了个“聪明的法子”,想将沉璧逼出自己的卧房,让她不得不与卫扶光同住。叶揽洲想起沉璧力大无穷,当年那“拍立得”游戏她是说拍就拍,那木匣是拍了就碎。于是便促狭一笑,拿起锯子走了出去,却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沉璧的卧房。趁着沉璧不在的这一炷香时辰,叶揽洲快速用锯子将沉璧的床榻和桌椅下端都锯开一侧缝隙,做过手脚后又细致摆回原位,任是沉璧火眼金睛也很难察觉,但凭她的气力,只要她挪动这些,便定会塌垮的。叶揽洲自以为是地扬唇一笑,便拿着锯子鬼祟离开。随后他交代官廨内的副手,就说是传给事中的命令,要各人都将自己屋内的陈列摆设、床榻桌椅都仔细擦拭干净,这样沉璧就不得不落入圈套。就在他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设计之下,沉璧果然中招儿。“咔——”在众目睽睽之下,沉璧的床榻、桌椅相继散架。沉璧自己也是惊呆了,讷讷怔在原地。她下意识就看向叶揽洲,可叶揽洲早摆好了一副严肃正直的面孔,掩去了唇边乍然浮现的偷笑,就这么把沉璧糊弄过去了。反而他还装作一副为难的神色,以掌托额道:“这……按给事中之前的命令,损坏家具,是要罚钱的。这床榻、桌椅,怎么也要三两银子。”“对不起,是我力气太大了。”沉璧因之前与叶揽洲几次三番的争执,此刻只淡漠地看着他,并没有任何想靠小聪明向他求情的意思,“行,算我倒霉。既是给事中之令,我给钱就是。”沉璧知道这官廨的家具陈设都过于老旧,但没想到当真是不堪一击,随便一挪拉,就塌的塌,坏的坏……而她,还偏偏心高气傲,当日应招时宁愿净身出户,没拿之前在《轶闻录》赚取银两的分毫,此刻是交上罚银都不够的,毕竟身上只有卢玄当时因交情给的一些散碎银子,这些时日七七八八地花着,也是所剩无多。她想,大概人走背运倒霉之时,也就是这般无力了吧。“我这就给你。”说着,她咬咬牙,就要从钱袋子里取出最后的一点铜钱和碎银交给叶揽洲。而取出这些钱以后,那整只钱袋子也空瘪了下去。叶揽洲见她羽睫垂着,丧气地低着头,心说他自己本意也不是让她这么委屈的……这咋就是又误打误撞给她逼上绝路了,一时有些愧疚,才要开口说这钱还是他替沉璧交了吧,却没想到卫扶光先站了出来。“别怕,沉璧。”卫扶光对沉璧说,“姐知道你现在这拮据的状况,这罚银,姐替你交了。”都进奏院新官廨里安放散碎公帑的木匣,就这么有了第一笔罚银。“多谢卫姐姐。”沉璧抿唇,有些难为情道:“那你还能多借我点儿吗?我出去找个木匠来修。”“好。”卫扶光大度答应,说着就从钱袋子里阔绰地给她递去一锭金子。叶揽洲这下是有些慌了,他这样设计,本就是为了让沉璧不得不去与卫扶光同住,结果这看着沉璧的架势是要自己修好了凑合用?!那可不行!“修什么修,现在官廨里头不许闲杂人等入内,这是给事中说的。”叶揽洲走上前,“我替你报修,让小厮出去安排,三日便能修好。”“叶揽洲,你怕是欺人太甚了!”沉璧对叶揽洲板起脸来,“你分明知道这里寒气重,又有虫蚁还没杀好,打不了地铺。明日又有课,我今天不能出去住。我今天若不找木匠修,我夜里住哪儿啊?难道我这三天不眠不休等着你派人给我修床吗?”“要不,去我那儿挤挤?”卫扶光适时提议。“对对对。”叶揽洲忙点头如捣蒜,“好主意。”“我睡觉浅,总翻身,怕扰了姐姐。”沉璧摇头,“算了,我去买些新的来用。”“不,不用!”叶揽洲没想到这目的又落空了,“我替你去买,如何?”沉璧见他貌似诚恳,还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同意让他去买,“那多谢了。”叶揽洲命人将新床榻送进沉璧房中时,就已夜幕四合——他是故意这么晚才来送的。沉璧抱怨了一句,就自己将新床榻往原来的位置挪去,才坐在上头整饬好了床铺。忽地,隔壁的卫扶光就听咔嚓一声、又接着咣当一声的两次巨响。原是沉璧身下床榻忽然塌陷、木骨歪错,她为了不让巨响吵到卫扶光,下意识擢臂一拉,却没想到反而因气力过大将其中一根木骨彻底拉散,她整个人都被摔在地上,还好她身手敏捷,只有膝盖着地。虽未重伤,但沉璧这摔也吃痛地皱眉,一时膝盖使不上力气起身。她委屈地单膝跪在地上,却不敢再扶身边任何摆设了,只能自己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口中不由自主发出嘶嘶的呼痛声。天知道她此刻多想放声大哭一场,最后还是抿着樱唇,慢慢站起身。“沉璧,你还好吧?”隔壁的卫扶光闻声赶忙跑来,看着沉璧的惊魂未定与面前床榻的七扭八歪,一时也是震惊不已,“……又、又坏了?”“我怕不是长了个三头六臂,还都是铜铁做的!这世间没床榻能让我睡了不成!”沉璧终于怒不可遏,瞬间明白了这又是叶揽洲的设计,“叶揽洲,我倒是要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想摔死我吗!”说着随手披了短褙子就要往外跑,卫扶光在后边跟着:“没证据,别闹,他又得说你。”沉璧闻言停步,双手攥拳,此时怒意几乎能拦腰拍断一棵参天大树。但她仍决定去从那坏了两次的床榻入手,找找叶揽洲不做人事的证据,师出有名了再去找他算账。沉璧秉烛仔细检查了新送来的床榻,这才发现上头划痕很重,其中有些木头也有些腐坏掉色,碍着送来时天色已晚、卧房昏黄,所以没有看得很清楚,却没想到又给叶揽洲算计了。“敢情净是些二手折旧的!旁人用坏了的,他竟还敢买回来给我用!”沉璧立时便明白了,冷哼骂道:“他这是要变着法子罚我所剩无几的银钱呢!真是个小人!”“莫怕,姐给你钱!”卫扶光俨然一副铁定向着沉璧的架势,“对这等人渣,咱不能姑息!”“你放心,卫姐姐,我自有法子治他!”沉璧暗中咬牙发誓,心里已有了报复回去的计划。卫扶光搀扶着沉璧,按规矩去交了床榻二次塌垮的罚银,又替沉璧给膝盖擦了药酒。最后还再三要求沉璧与她同住一宿,沉璧心中温暖,挨着卫扶光含笑点了头,两人就挤在一张床上熄灯就寝。叶揽洲这时蹑手蹑脚地走到院中,见沉璧的房门敞开着,而卫扶光的卧房熄了灯,猜到两人到底还是同住一处了,沉璧大概能感受到一些苍黎司的温暖……这才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回房也去睡下。他想不到沉璧入夜翻身时,膝前阵痛让她断定膝盖将会瘀青,因此她也暗自发誓,定要那叶揽洲那狗东西拿一样乌青的黑眼圈儿来当作赔罪!沉璧的确睡眠浅,天不亮就起了身,替卫扶光将锦衾盖好,自己则回房穿好衣裳,独自走到闹市去。沿途她一直回忆与叶揽洲相关的种种经历。她只觉得两人在云没村倒是共进退的知己良朋,可自从回了东京,反倒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在她心里,那叶揽洲回了东京以后就在疯癫的状态上反复横跳。他先是因那篇《梦游云没之奇遇》而对她兴师问罪,之后又抓捕小报探官来逼她就范,她参加去应招加入苍黎司,他又把殷如墨做的造谣抹黑苍黎司名声那件事算在她的头上,再端了小报据点惩罚她不认真写试卷,又装病躲懒不肯见他,她只好以《震惊!苍黎司掌司与慈姑少女两三事》报复回去了……虽说其中也不能否定叶揽洲对沉璧完全的诚意,以及为她考虑周全的真心,只是这一来二去,若非是云没村那等出生入死的情谊托着,沉璧是绝对不肯再理他的,遑论如今被他这般巧立名目的折腾罚钱!从不习惯忍气吞声的沉璧此刻是越想越气,决心要跟他斗法到底!幸而钱袋子还有些碎银和铜钱。她从集市买了十几笼正值壮年的大公鸡,又雇了一辆马车往官廨回。看着那十几笼鸡装了满车,沉璧狡黠地笑着暗骂:“死叶揽洲,狗叶揽洲!我让你罚我的钱!这次,我倒希望你能有本事睡个好觉!”沉璧带了这十几笼公鸡回到了官廨之中,趁叶揽洲还没醒,便先一步圈了苍黎司院中的一片空地作鸡栏,将十几笼公鸡放在栏里养着,然后若无其事地按时和几人一起去上进奏官的早课。卫扶光自然知道沉璧不会轻易放过叶揽洲,但也没太搞清楚沉璧圈地为栏去养鸡是哪门子名堂。可叶揽洲乍见沉璧容光焕发,还以为是昨夜与卫扶光叙话叙得畅怀开心,一时还颇感欣慰。直到,他下课回到寝居时,看到那门前围的一栏大公鸡……沉璧阴恻恻凑到他身边,促狭笑道:“我呀,是为了将鸡养大,好给苍黎司众人炖了加餐补身呢。”几人都知道苍黎司新招的伙夫,当初也是其他各司负责招募,胡乱给放进来的,做的菜难吃不说,还愈发不见荤腥。因此沉璧这美其名曰要给同僚加餐补身的理由让叶揽洲欲罢不能,只得笑着说好。但这正值壮年的公鸡嘛,自然每日准时打鸣儿,且一声比一声更要响亮!当初叶揽洲和沉璧被困在山中木屋时,沉璧将他困在房中习武锻炼,成功给叶揽洲留下了阴影——他只要一听到鸡打鸣,三声之内便会立刻起床清醒起来。沉璧正是利用他当时的习惯性“闻鸡起舞”,来报复他这巧立名目的罚钱之举。“叶揽洲,这次,我便与你不死不休!”沉璧咬牙切齿,蹲在鸡栏前自言自语,望着那鸡栏对面叶揽洲的卧房熄了灯,她心说这厮即将就要知道,从此往后,将再无哪怕一个好眠之夜了!待入夜,又至天明,这期间庭院本是静悄悄的,而今有了这十几笼公鸡来,反倒热闹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一连数声公鸡打鸣,其余十几只公鸡鸣叫声也紧接着响起,一时间整个鸡栏打鸣声此起彼伏。甚至偶尔半夜也有那么两三只活跃的公鸡要吊吊嗓子一展歌喉。叶揽洲果如从前在山上的惯性而闻鸡起身,一连数夜都被鸡鸣声吵醒。“薛沉璧!”他忍无可忍、愈发抓狂地抓紧棉衾,顶着硕大的两团乌青的眼圈满头大汗。整个苍黎司一共四人,深受其害的倒也只他自己。陈槐序从来都是焚膏继晷地读书,这鸡鸣他早已习惯,并不会扰了他的好梦。至于沉璧与卫扶光,住在庭院另一侧,离鸡栏很远,关紧门窗也是听不到的。沉璧当然每一夜都睡得很好。尤其是每天早课时看到叶揽洲那眼底乌青,就心中畅快。而叶揽洲对上沉璧那戏谑的眼神,便知道这是她的报复。“叶掌司分明才到弱冠的年纪,还是个年轻人,怎么这黑眼圈就这么严重呀,得多注意休息啊。”沉璧幸灾乐祸地笑着,信手托着茶盏放在案上,却不曾想桌案居然“嘎吱”一声歪裂了些!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叶揽洲见状不甘示弱,也笑着开口,“沉璧娘子也是年轻人,火气怎么这么大呀,想多交罚银、补贴公帑,如此好心要多做好事,可以直说。”卫扶光和陈槐序在午膳时刚踏进房门,就见到两人四目相对、水火不容的样子。两人就对视一眼,连忙也休战后默契地同时收回脚退回屋外……然后四人就改了分餐制,各吃各的。沉璧当然知道那桌案又坏了,是叶揽洲的故技重施,用来报复她的。但她也不甘落于下风,翌日就又拎两笼打鸣儿声最尖利的公鸡回来添到鸡栏里——那可是她从卖鸡小贩手中精挑细选的,不要长得健硕肥美的,就要那打鸣儿声数一数二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