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赛厨艺
翌日晌午,苍黎司伙夫兄弟因家事请假,改由沉璧临时亲自下厨,按照苍黎司进奏官的份例做全桌的午膳。日头最盛时,一阵饭菜香味源源不断从苍黎司的小厨房向外飘出,很快扩散至其余各司院中。“好香啊……这是都进奏院的官廨多少年都没有的珍馐美馔了!”“苍黎司竟有这等高人?平时一个个蹦的比兔子还高,还能潜下心来研究炊事?”“定是那卫娘子花钱大手大脚,去那樊楼请来的庖厨,背着咱们在新官廨偷个荤腥儿油水呢!”“走走走,非要蹭上一口不可!”其余各司进奏官嗅着香气便如久旱逢甘霖,纷纷削尖了脑袋挤到苍黎司的院中围观,一众进奏官对这制膳之人的身份猜测也是众说纷纭。只因当初徐谦为防小报探官潜入都进奏院,先选的伙夫都是直接从原有官廨杂役中调任的,导致各司伙夫的制膳手艺参差不齐,色香味都从不考虑,他们只保证能吃而已。这也难怪为何给苍黎司招伙夫时,其余各司都贿赂伙长姚火福,给苍黎司选了两个手艺最差的应招者当伙夫,活脱脱就是一副见不得旁人好的心态。如今嗅着沉璧巧手之下引出的佳肴正飘香四溢,反倒让他们觉得当初那行径,实在卑劣又多余了……众人更确信苍黎司的原则:若没有合心的人事,便自行解决。各司进奏官都想蹭一口沉璧的手艺来尝,但又人人知晓平日没少跟苍黎司作对,若直接提出请求,大概率也是不得其法。可香气扑鼻令他们饥肠辘辘,腹内传来阵阵咕咕,敦促着进奏官们堵在小厨房门口。在他们犹豫焦灼着派谁进去说两句软话给沉璧听时,不想沉璧今日还当真改弦易辙,还真给了他们这些平日里碎嘴又看不起叶揽洲的进奏官们留了一口伙食的富余!“各司进奏官今日见者有份。但各位要想吃这一口,就站远了看,别扰了我的火候。”沉璧遥遥一喝,众人当然大喜过望,都没再上前叨扰。然而在这与叶揽洲斗气斗法的期间,沉璧想的由始至终都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么即便是那成锅的饭都喂进了碎嘴子们的肚子,也不要给那坏了心眼子的叶揽洲哪怕一口。沉璧今日做的午膳几乎给新官廨的所有人都带了分量,但并非是一道接一道菜出锅呈上的方式,而是在小厨房外架了一口硕大的铁釜,釜下砌满了柴火。她持着竹扇时急时缓地扇,以次来控制火势的虚旺,时而见那大火重重燎着釜底,将贴着釜底的菜米烧成了焦脆的锅巴;时而又见那火焰微弱,好似下一刻便要熄灭了。但小火慢烧中,反而有绵长又野蛮的肉膘融化的香气,远远地扩散飘逸开来。沉璧放上木盖将铁釜内的食材闷住,釜底则火势变小了许多,就这样慢慢焖了一炷香的时辰,再掀开那木盖时,整个铁釜内的食材皆与米饭融合得恰到好处,香味因火热的锅气而格外浓郁丰富。一众进奏官们蜂拥上前,纷纷捧着饭碗围着沉璧,顾不得乞丐般的形象,也对着那铁釜垂涎三尺。“沉璧娘子,这是什么菜啊?怎么是和米饭一起烹的?”随着一句惊讶的发问,一众进奏官皆冲将上前,将沉璧与这铁釜围得水泄不通,都七嘴八舌喋喋问来。“八珍铁釜饭。”沉璧介绍着,一壁命人将各司的碗盘都取了来摆好,一壁从铁釜往外舀着饭,一壁与他们细说:“取苔心、波棱、莴苣、葱、薤、山药、胡荽、带着两层肥膘的鲜猪肉,精选以上八种相互填补口感上的欠缺的食材融合于一起,将米饭在其中一起翻炒,再调一份独家秘制的香料投进釜内,注重火候的控制,便可成一锅八珍铁釜饭了。喜欢吃硬的饭,就刮贴在釜底的锅巴来吃,咸鲜香脆;若要吃软糯的米饭,则从最上端挖一勺即可,会被焖得极为香软,盛出来既有火气的热腾,又有米肉菜的香润。”当然,沉璧自是自挂念自家苍黎司的进奏官,给卫扶光和陈槐序优先盛了肉多菜多的一碗递去。陈槐序虽觉这饭好吃,但依旧吃得端庄文雅,至于卫扶光,一早就是不顾及吃相、只顾吃饭心情的人,在御前宴上就已暴露无遗,大家也都司空见惯了。卫扶光在沉璧惊人厨艺暴露以后,却没有一直埋头在吃,反而是留心要听这些蹭饭人的话。“这都是寻常的蔬菜,怎么称得上八珍?”人群中有此疑问者不止一二,却都纷纷循着香气按照米饭的软硬程度争抢起自己喜欢的一碗,连忙握着勺子往口中一口接一口地送。“寻常蔬菜做出不寻常的口味,难道不配称为珍品?你们这些肤浅的嘴,吃不出这铁釜饭的精妙。”卫扶光不悦且倨傲,作势要将他们那些发问的人手上的饭碗收走,最后还是那一众进奏官忙着致歉才保住手中正大快朵颐的勺碗。沉璧这次却没恼,反而含笑教他们:“其实只要口感上能够搭配得宜,再加一些河虾、青蟹,抑或是鲈鱼、牡蛎,都会很好吃。蔬菜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可以莼菜配鲈鱼,亦可以莱菔佐羊肉,也可上山摘了无毒的菌子和鲜甜的野菜……只看各司爱吃什么,都可以将食材放进来。”便就这样,一众本是最为儒雅的朝官们,倒此刻都不拘小节,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各个捧着饭碗吃个满嘴流油,人人都被这八珍铁釜饭的口味折服。当真吃来犹如一口素炙的羊,有炙羊时的咸香滑腻,却没有一粒羊肉,而是以被釜底火焰隔釜煸得香脆的猪膘和与之相间的瘦肉替代,饭内搭配的蔬菜也都解腻爽口,至于那炒在饭里的香料,更不知是什么样精妙绝伦的组合。总之这一口饭入口,当真是各司都能将连月口感不佳的伙食抛之脑后了。今日这饭,本就是沉璧在大辽东京道随义父学到的回鹘豆釜烧饭的手艺,大宋境内自然少见。尤其是沉璧在炊事上素有天赋,能够依据契丹境内独特地绕山林的地域特征选取食材,并大发奇想将各种山里摘的、地下挖的、草原养的、水里游的等等大辽东京道本就有的多种食材切碎为丁块状,或是将契丹之地的炙羊肉所用的草药与香料碾碎为末,一齐和食材混合了用铁釜来烧。同时,契丹无论行军抑或经商,辽人大多都有随身携带炒米的习惯,应急时可饱腹,爱吃的人也很爱吃贴了锅气犹如锅巴的炒米,沉璧就是将二者格外创新,因而成了今日在大宋境内做给一众进奏官的八珍铁釜饭。能广受好评褒奖,沉璧虽当之无愧,也属实是在意料之中。只是,到底还是有些想念义父了。沉璧看着他们吃得开怀,也自己托着碗吃起来,隐约有些惆怅。她不是不知道叶揽洲就在她身后负手而立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叶揽洲的侧脸也是带着笑意的,但她还是很快别过头来,装作没发现他来。叶揽洲捕捉到了她那一丝与众不同的怅然,却依旧觉得她做饭给大家吃,又挨个碗给大家盛饭的模样很是娇俏温馨,一如她在山中木屋里给他做的那样。然而,不知不觉间,叶揽洲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还碰巧就给沉璧听了个清楚分明。“有些人呢,若是饥肠辘辘了,就过来低声下气央求一声,也不至于一口饭都吃不上。”沉璧察觉叶揽洲的靠近,敲着属于他的空碗以及铁釜内剩的最后一勺饭,得意道:“叶掌司,你即刻对我伏低做小一回,往后这饭我都给你带个份量,如何?”“贫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沉璧娘子不懂吗?”叶揽洲甫一振袖,昂首道:“饥肠辘辘者,也不受心术不正之人一粒米、一滴油!”说罢,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小厨房,“若不怕输,便比上一比!”“比就比。”沉璧听着隔门的战书,不屑地咂咂嘴,“我看你有骨气到几时。”叶揽洲这么一进去,就是直到天黑也没再见到人。但这数个时辰之内,倒不断有荤香传到院中。果不其然,各司进奏官都是以为沉璧又进了厨房,给馋虫勾着又都来了苍黎司这边。院中一时半会又各司进奏官齐聚,似乎都等着厨房内的菜肴出炉,给他们好生满足口腹之欲。然而,就在众人扒着小厨房的门缝儿去看时,沉璧则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众人就更好奇这小厨房中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也有这么好的厨艺,人人都盼着这苍黎司倒不如改头换面做都进奏院的总伙司吧!叶揽洲推开门的刹那,那些平素对他都妒而生怨的进奏官们简直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谁也没想到这叶揽洲不仅文采斐然、政绩卓群,就连这厨艺也是登峰造极了……此刻却不妒忌他了,反是盼他能否如沉璧一般不计过往,匀上一口那紫砂锅内正滚着的香荤解馋!才要垂涎上前说两句漂亮话,叶揽洲却面色含笑,先将一众人拒之门外了:“闲杂人等没得吃。平素生了张好酸人的嘴,不配吃这文火慢煨的东坡肉。”话音才落,只见他端着的盘中,每一块被席绳扎好的东坡肉都规整方正,那肉经过少许花雕酒的浸润,出锅时又与席绳的稻草香气交叠、得少许葱花点缀,飘出的肥润荤香就嗅着不腻了。呈至案上时,方正的东坡肉显出层次分明的肥膘与精瘦肉,远观糖赤色如玛瑙透亮,细看那薄猪皮似乳酪软糯,若说这一块东坡肉整体的口感,便是不尝就能想象得到的柔醇软烂、绵滑香盈。沉璧也为之一惊,一双杏眼不禁瞠得浑圆。她嗅着,就知这菜口感不俗。其实,叶揽洲不知道,小厨房最后这块两层肥、三层瘦的猪肉,本是沉璧准备等到他服软后,用来给他再做一份八珍铁釜饭的……倒给了叶揽洲这比拼厨艺的用武之地,沉璧心说为他着想真是忒多余了!“东、东坡肉!”一众进奏官也是对那盘东坡肉目露凶光,如狼似虎地盯着。“没得吃。”叶揽洲如旧温润笑着,却残忍地说出拒人千里的决绝,“苍黎司要用晚膳了,其余各司同僚,还请自行离开吧。”“切!”被扫兴拒绝的进奏官们又开始叽叽哇哇地说起酸话,“一个爷们儿还这么记仇,斤斤计较的,活像个小娘子!倒不如像大度的沉璧娘子学学。”叶揽洲冷哼一声:“你们既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戳我的脊梁骨,我又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拒绝你们要占我的便宜?这世间难道有了只许受委屈、不许做自己的规矩?”一众进奏官虽馋涎欲垂,却还是不好意思再觍着脸逗留于此,各自识趣地散了,只能从心里都对这一口来自叶揽洲的东坡肉一直牵挂着、牵挂着……叶揽洲见他口中的闲杂人等都退出了苍黎司,他也回头将东坡肉沿席绳勒出的痕迹切分成四块,分在四个小碗里,每只碗内只有一小块。他也是先递给了卫扶光和陈槐序去尝。“……揽洲,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厨艺也这般好,如此深藏不露!”陈槐序是初次尝叶揽洲的手艺,这东坡肉的入口即化与他想象得美味别无二致,他颇觉惊艳道:“再来一块呗。”“我、我也再来一块!”虽说更偏向沉璧的卫扶光,已经在吃过一块肉后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希望不要对此表现得过于满意,却还是觉得再吃一口绝不算过分,“确实也蛮好吃。”“没了。”叶揽洲回道。陈槐序震惊地偏头看他:“……所以,你做了三四个时辰有余,就这么一小块肉吗?还四个人分?”“慢工出细活儿。”叶揽洲自己尝了一块,心说真是还没丢自己的人。于是他看向一旁不忿的沉璧,向她递去一只碗,“沉璧娘子要不要过来尝尝?”“叶掌司一个男的,怎么喜欢绣花啊?”沉璧冷哼着白他一眼,却还是尝了一口那令两人都赞不绝口的东坡肉,“……该说不说,您这女红不错呢。”叶揽洲听出沉璧在讥讽他做的东坡肉的分量,立时道:“浓缩的才叫精华,才叫珍馐,才叫美馔。”沉璧反嘲:“是,您做的这都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我们那大锅大瓢的,都是些翻了船的王八,活抓了上来直接就能吃的,可比不上您那三四个时辰在屋里绣的花儿……哦不,是做的东坡肉。”“太好了……味道很好,干得不错,下次别做了。”陈槐序知道这东坡肉是文火炖了许久的,别过头去看柴火堆剩余薪柴的数量,不禁两眼一黑、嘴角抽搐,随后苦着脸道:“柴薪这两日没伙夫帮着挑,都是我一早亲自劈的,累得我满头大汗,你这般挥霍,我很是心疼。”“……不好意思。”叶揽洲显然有些歉疚。“掌司,这东坡肉虽然好吃,但这喂猫的量,属实也是很难果腹。”卫扶光也发出意犹未尽的无奈,“所以,非要选的话,还是沉璧的八珍铁釜饭,吃得饱,也吃得好。”沉璧志得意满地双臂环胸:“听见了没,叶大绣娘。”沉璧与叶揽洲各行其是,最后的厨艺比拼还是以沉璧全权获胜而告终,即便叶揽洲再是忿忿不平,也不得不承认沉璧的手艺绝佳,毕竟她制膳滋味之美妙惊艳,早在两人结伴前往云没村时就已有了领教……至于他,虽说厨艺不差,但自小只有他与祖父生活,他有时烧饭做了两人份,祖父总会将每月只能吃一次的荤腥留给他吃,自己一口不舍得动。久而久之,叶揽洲竟愈发拿捏不准制膳的食材份量,所以只好按旧日时与祖父吃得份量来配制香料,没想到还是惜败给了沉璧,他只好叹息一声。而沉璧也靠着一手好厨艺,将苍黎司从进奏官到副手、从伙夫到小厮的众人都收纳于自己麾下,甚至有许多小厮自告奋勇要在洒扫庭院时,替沉璧监督叶揽洲一切可能会陷害她被罚钱的举动。沉璧欣然应允,美食笼络人心为自己效命的法子还真是收效极佳,再也没被叶揽洲陷害过了。有时赶上沉璧闲暇,她还自己开创许多新菜式,给整个都进奏院的进奏官们品尝解馋,甚至各司伙夫都争相来学习制膳的方式,沉璧一时成为整个苍黎司最受爱戴的人,将叶揽洲的风头抢得是一点不剩。直到给事中徐谦受命从翰林院整修典籍后回都进奏院官廨的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