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听训礼

徐谦的案前堆砌满了密密麻麻来自各司掌司的述职文书,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除了苍黎司的叶揽洲,其余各司掌司都不约而同地在述职文书内提及了一件事——

请给事中允准将苍黎司薛氏沉璧调任往自己所在的司门。

徐谦看得直扶额。

他是万万没想到,一众进奏官才来新官廨入驻不过一旬,竟都给那他起初并不看好的沉璧勾魂摄魄了,纷纷前来向他抢着要人!徐谦甚至怀疑,这薛沉璧莫不是小报发行的大东家派进都进奏院行策反之举的细作,真真是要将都进奏院闹个人仰马翻才算完。

徐谦吃了盏冷酒醒神,本想将沉璧召来问话,最后却还是决定召叶揽洲来。

叶揽洲才进徐谦的书房,徐谦就将各司掌司呈递的文书一股脑儿地都掷在叶揽洲脚边:“各司掌司今早呈递来的述职文书皆要求调薛氏沉璧到自己司中,除你以外,无一例外。”

“这……”叶揽洲震惊地捡起来几本文书看,“各掌司未免太轻率胡闹了。”

“轻率胡闹的只怕是另有其人。”徐谦拧眉,“我已经决定,将薛氏调去集文司。集文司负责接受整理各地进奏官的呈表,从中筛选出重要的讯息,是为邸报最后登载的撰文把第一关。最近各地眼看着要新呈表进来都进奏院中,大宋版图辽阔,各地进奏官所递文书无数,集文司琐务很多,人手不够用。”

“老师请三思!”叶揽洲心中慌乱,赶忙对徐谦躬身行礼:“老师,薛氏应招的是苍黎司进奏官,乃是官家钦赐的冠服,苍黎司的名册上也已有了薛沉璧的名字,如今已不是老师说调便能调的了。若真无缘无故调任,官家那里无从交代!”

“好啊,你倒是想拿官家来压我了?”徐谦冷笑,咽音沉闷。

“学生不敢。”叶揽洲面色铁青,在这事上格外硬气,虽持着礼,却并无半分气势的减弱,“属下不敢。可属下,断然不会让薛氏调任。此事没得商榷!”

徐谦气得头昏:“好啊,那你今日若不把为何各司都来向我要薛氏这个人的原因对我和盘托出,往后你也不必唤我老师了,我即刻就将薛氏唤来给我奉茶,这滚烫的水浇在她手上,我倒要看看她肯不肯吐句实话来。到底是哪里的东家胆敢命她闯进都进奏院来使反间计,将这都进奏院各司搅得是鸡飞狗跳!”

“薛氏身份真的不可疑!”叶揽洲朗声反驳,却皱着眉头屈身跪了下来,声线渐渐压低;“属下愿替薛沉璧承受一切责罚,还请给事中不要唤她前来。”

此刻,正逢奉茶小厮将茶饼醒好,端着一只檀木盘走进来,正看见眼前这一幕,悻悻地将茶盏摆到案上。

“给事中请用茶。”叶揽洲突然不由分说地将那茶盏捧在手里,眉峰凛然决绝,甚至没再看一眼徐谦。他跪得上半身笔挺,由着徐谦狠心将滚烫的水顺着茶盏往下浇,即便那热水溢出了檀木盘,淋到叶揽洲的双掌上,徐谦也毫无停手之意,仿佛对眼前这个爱徒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愤与失望。

叶揽洲奉着茶盏的双手很快被热水烫得红肿,他却依旧是咬牙忍着,眉目神情没松懈半分。

师徒俩便就这么僵持着,似在斗法一般,都卯着劲儿不肯让步。

奉茶小厮惊得大气也不敢喘,一时满头大汗。直到徐谦最后到底忍不住,一把砸了那茶盏,喝了小厮滚出去,才用案上尺牍用力砸向叶揽洲:“你怕是疯了!”

叶揽洲喉头一哽,还是端正身子继续跪好。徐谦知道他性格倔强,却是个悟性极高的人,他进都进奏院以来,这被热水淋手的责罚,也是第一次落在他身上,旁的进奏官则不知道都落了几次了。可他这次受罚,却不是为自己的失职,而仅仅是为了留下那薛氏……徐谦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眉锁得极深。

徐谦扶起叶揽洲,望着他红肿不堪的双手,“烫么?”

“不烫。”叶揽洲的双手却不自觉因刺痛而颤抖。

“胡说。”徐谦不免有些心疼爱徒,“一说起这女子,你便方寸大乱,慌不择路,叶揽洲,你莫不是,对她生了情愫?”

叶揽洲没说话,唇角几不可察地颤动,他似乎心中也觉得老师看透的,便是他的内心。

难道,他真的喜欢上了沉璧?

好像……还真的比她进都进奏院要更早。

在云没村的时候。

不,是两人困在小木屋的时候。

徐谦见他缄默,心中已有了判断,遂苦口婆心地提点:“进奏官其职,要冷静、客观、谨慎、聪慧……这几点缺一不可,你不能轻易对她动情,更不能为了她因私废公。”

“属下愿替她担责受罚,皆是因为此事乃由属下而起!”叶揽洲哽咽道,“学生知道薛氏难驯,是匹桀骜的野马。可学生从未想驯服过她。自然也不许旁的各司,想驯她做一个只会做饭的厨娘。”

这话听得徐谦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叶揽洲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悉数给他讲了一遍。

“所以,你是说,各司要这薛氏调任,皆是为了争她一手好厨艺?!”徐谦更觉得他不在都进奏院的这些时日,各司都在胡闹,更是怒不可遏,“各司为了个炊事,竟在述职文书上争抢起一女子来,真是……真是荒唐!荒唐至极!”

之后的两日,徐谦还真插手管了这官廨里的闹剧。

惩罚是苍黎司内讧不断,那便一齐陪着沉璧和叶揽洲两人闹。每天只许捧着碗盘站着吃饭,一时间桌椅都尽数给撤了,完全不给两人继续弄坏后罚钱这种互相陷害的可能。

至于伙夫之争引起的都进奏院内各司的鸡飞狗跳、争相抢人,更是让徐谦怒不可遏,连带着将一众进奏官都给罚了,原本每日梦想着沉璧的飘香大锅饭,一转眼被困成了几根咸菜菔做的酱菜配两个馒头。

还真不如那些平时的伙夫了,至少还有个咸淡儿,还有口米饭,还能见点儿荤腥……很快,众人又对苍黎司又生出新的仇恨,纷纷以举报苍黎司内的不规矩为任务,每天都想方设法去敲徐谦的房门。

其实,各司掌司都知道,在徐谦去翰林院修典以前,开了一次掌司集会。

会中叶揽洲被徐谦交代了一个任务,那便是苍黎司众人齐心协力将先帝在世时发生的逐年有关于百姓生计的大事一应整理出来,如旱涝之灾、蝗虫之祸等大厄,抑或是沟渠新建、商路繁茂等喜闻,皆要对此进行梳理总结,再誊抄三份安置于都进奏院藏书阁中。

只是……最近叶揽洲深受“闻鸡起舞”“食不果腹”“互相陷害”及四人互不理睬所害,以至于每日神思倦怠。即便一早上课也是勉强打起精神,但也因连夜休息不好而无法完成任务。

这事被不知哪名拜高踩低的好事进奏官给捅到了徐谦面前,徐谦也因此又当众斥责了叶揽洲。

尤其是其余进奏官在看到叶揽洲双手被烫得红肿不堪,都知道叶揽洲必定受了给事中的训话,还以为是因这任务没有及时完成,各司因此人人都抢着落井下石,要踩叶揽洲一脚,甚至还有趁徐谦罚了叶揽洲,而朝徐谦递去文书争抢着做苍黎司掌司的,为的就是要当御前红人。

至于苍黎司的三人,其实并不知晓叶揽洲的任务没有完成,也不知道叶揽洲是被沸水烫了手,一心以为只是那日为了与沉璧比拼厨艺做东坡肉时给烫了一下,其实并无大碍。

直到沉璧在今日早课时,因叶揽洲握笔的姿势格外困难而察觉他并非只是简单给炊具烫了一下。

“如果是给炊具烫的,第一不会这么久还没痊愈,第二也不会是导致握笔姿势这般奇怪……”

沉璧在院中自言自语,忽有集文司的馋嘴进奏官嵇茂凑了上来:“沉璧娘子今日不开火吗?”

“我该你的?”沉璧开口就怼,“天天给你做饭?”

“小可没这个意思,沉璧娘子莫恼,莫恼!”嵇茂忙摆手。

“同僚只是同僚,大家共事而已,我不欠你,给你一口饭吃是因我人好,不给你,也属实应当。”沉璧白他一眼,“还望你有个分寸,懂得共事同僚之间应守的客套。”

“是是是,您说的是,小可只是好奇,您一直往那叶揽洲房中看什么呢?”

“叶揽洲将自己困在房中许久,自从早课以后就不见他的踪影,晌午也没有出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沉璧用尖酸刁蛮的语气掩饰了担忧,“没人跟我斗法,我还怪不习惯。”

“嗨,叶揽洲是被给事中责罚了,不好意思见人呗。”嵇茂轻描淡写地说。

“他被罚了?”沉璧诧异,“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受了‘听训之礼’,没和你们说吗?那定是搁不下脸面!”嵇茂说着风凉话,“这听训之礼,都进奏院人人都受过,只有他一个没受过,原先我们都以为这是他骄傲的资本,现下也没了。这登高必然跌重,灰溜溜躲在房间里不敢见人也属正常。”

“你再在我面前酸他一句,我将你这胳膊腿都卸了炒着吃!”沉璧虽与叶揽洲斗气,却不肯让外人说他半句,她抬手,捉了嵇茂衣襟逼问:“我问你,何谓‘听训之礼’?”

“你……你是真的不知道啊?”嵇茂怔道,“那‘听训之礼’说起来文雅,实际这是都进奏院各司进奏官眼中都心照不宣、所必要忍受的责罚……凡院内进奏官有错处,不会杖刑加身,但除了减俸禄、罚没休沐之期,就是这端上一盏茶用沸水浇烫双手的责罚了,既不损文人体面,又不折文人风骨。进奏官在受这罚的同时,还要聆听上位者给的训示与警戒,一般也就是各掌司和给事中的训话。院中除了你们仨新来的,人人都知道这沸水浇在奉茶的双手上是何等刺痛……只因进奏官大多是执笔之人,双手最为重要,捻一页书、写一个字,都会因双手的烫伤而痛彻心扉,如此,便更要时刻将被训示之警戒牢记在心。”

“叶揽洲为何受这听训之礼?”沉璧追问,“这刑罚也能称之为礼吗?给事中便能随便如此吗?”

“若只是被部署的任务没有完成,倒不至于如此深罚。眼下快进盛夏,烫伤最不易好。近期应该没有进奏官受这听训之礼了。”嵇茂道,“如果这时候还真的挨罚,那应该是……忤逆了上位。”

沉璧忧心忡忡却毫不犹豫地推开叶揽洲的房门:“既给苍黎司布下了任务,为何不跟我们说?”

“苍黎司四人本就心不齐、常内讧,若劳动各位与我一起,只怕娘子又要觉得是我在强加任务给你了。”叶揽洲此刻端坐案前,艰难地用包住的手握笔写字,“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我索性自己干了。奈何近日休息得不好,有些怠工了。当着各司掌司之面,挨了给事中几句训斥责骂,也属应当。”

“那、那也不能饭都不吃吧。”沉璧一时语塞,慌不择言。

“我没有一司之长的气度,也无能履行一司的庶务,是我力有不逮,配不上这个位置。让苍黎司在各司面前无光,我自然也没得脸面吃这午膳。”叶揽洲却是认真在反躬自省,“勤能补拙,我不吃、不休、不睡就是了,总要快速认真细致地将给事中部署的任务完成,挨了一次骂,也不好再挨第二次。”

“你……你别这样说。”沉璧心中陡生愧疚,“往后我不闹你了就是。那些栏里的鸡,我今夜便弄走。”说罢,她凑上前,故意装作突然发现叶揽洲双手的烫伤,“你写字怎么这么慢?你手怎么了?”

“没什么。”

“给事中胆敢对你动私刑!”

“没有。”叶揽洲搁下笔,想将双手藏起来,却还是被沉璧按住手臂仔细看着伤处。他看着她皱眉,眼中噙着泪,像很担忧心疼他。他不敢说话,最后只是勉强笑着:“真的没事。这只是都进奏院内的‘听训之礼’,各掌司定期都是要受着的。”

“我不信,嵇茂说了,你从前都没受过这罚,这么多年,就你没受过。”沉璧到底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如风吹抖的满树枯叶,“说,因为什么挨罚。你忤逆了给事中什么?”

“没有忤逆。”叶揽洲顾不得手痛,也想替她擦泪,“我只是坚持我所坚持的。”

“你坚持什么?”沉璧推开他,自己胡乱抹了一把涕泗,非要他正面回答问题。

“留下你。”叶揽洲不得不答,“各司都争你调任,我想留下你。”

随着叶揽洲的和盘托出,沉璧在翌日的早课前,亲自去见了徐谦。

“属下薛氏沉璧。”沉璧利落行礼,一句废话也没有,“参见给事中。”

“你来做甚?”徐谦对她的到来很意外,“还这么早来?”

“禀给事中,自您入翰林院修典的数日,属下发觉各司伙房有些问题,伙夫制膳的手艺不佳,导致各司进奏官叫苦连天。”谈判务必提纲挈领,沉璧这一句话是提醒徐谦,各司进奏官对伙房意见很大,皆是因为他一意孤行从都进奏院内部拣选小厮调任伙夫,只为防小报探官潜入,一切事因本就因他而起。

然而对付这等自以为是的顶头上司,沉璧也知道要给他个台阶下。

于是不等他回应,立刻又补充:“当然,这自是那些伙夫们过于懈怠。毕竟他们皆从小厮职务调任来工钱一致、活计却更重的伙房,便不大用心做工了,在厨艺上钻研不够,制膳令人食之无味。十日前,苍黎司的伙夫告假,属下不得已亲自下厨制膳,就在院中架了铁釜作八珍铁釜饭,顺便给各司同僚都带了些份例出来,未曾想到各司同僚如此捧场,大赞属下厨艺精湛。所以各司就……想着调遣我去,改善一下各司的伙食口味。此事与叶掌司无关,全因属下一时托大。若给事中因此有所怪责,属下责无旁贷,叶掌司倒是受属下所累,更是为袒护下属,顶撞了给事中,但实在情有可原。还请给事中问罪于属下,不要责怪叶掌司。至于给事中部署给苍黎司的任务,苍黎司上下必定一心,合力尽快完成,绝不负给事中所望。”

“你们两个,还真是共患难的交情。”徐谦静静拈须听她说完,“那日他怕我将你召来训话,一直在为你求情。”

“属下自知叶掌司疼爱下属之心,相信给事中也一样。”沉璧莞尔,“必定痛在他手,疼在您心。只是,眼看着官家要求撰文的时限不多,都进奏院各司进奏官皆是与笔墨打交道的公差,若是坏了手、怠了工,只怕官家怪罪……”

“你们两个性子也是差不多,惯会软硬兼施。”徐谦挑眸,眼中顿生几分凌厉之色,“你们皆不必拿官家压我。薛氏,你既入苍黎司,本官不论你的过往如何,你都要谨言慎行,否则,终有一日,你会被官家扫地出门。”话音未落,沉璧已能嗅出他对小报探官格外深厚的偏见。

“这便不必给事中为属下费心。”但沉璧不怵,她只当这是句恫吓,成不了真的,“官家贤明,遍扬天下,断不会不分是非曲直。”

徐谦微微眯眸,目色蓦地一沉,隐约已生不悦之态。

“对了,属下认为那所谓‘听训之礼’可以废止了,大宋没有哪一条律例写了这般辱人的细碎折磨功夫。若是给事中不允准,属下不敢忤逆,也只好来日面圣请官家做主。”沉璧霍然扬眸,分明笑靥如花,言语却字字落地铿锵,“属下倒想当面问一问官家,苍黎司这每月一点点的俸禄,是不是受这‘听训之礼’的窝囊费。”

徐谦已经面无笑意,双膝上是一双暗自握紧的拳:“放肆!”

“给事中息怒。”沉璧敷衍地屈身一礼,言辞更加犀利:“属下不喜欢,也不习惯写什么述职或进奏,只知尺牍笔墨难免词不达意,有些态度坚决的事情,还是当面说清了好。说毕竟比写要快,为叶掌司在给事中案前正名,属下可谓归心似箭。所以,属下这才不得已僭越了,还望给事中宽宥见谅。”

沉璧再度屈身,旋即疾步上前,在徐谦案前发觉一壶将浇入建盏的沸水,索性冷着脸将那整壶沸水浇淋在自己手上,白皙的素手迅速因被烫伤而涨红,她眉头却始终没皱哪怕一下。

她的双眼如炬,直视着震惊讶然的徐谦。她如天鹅般的脖颈再未垂下分毫,就几近僵直地定在原地:“属下从不惧这沸水淋身,亦不贪这官廨那一点点的‘窝囊费’,只怕辜负他叶揽洲的信任。”

徐谦此刻有溢于言表的震惊,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他讶然,他恐惧,他更无言以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下属。

“给事中保重。盛夏将至,冰雪冷元子好吃又应季,绿豆甘草酥山消暑又降火,实在不用天天让人跪着侍奉喝热茶,传出去也对给事中素有的贤名不佳。”沉璧复行一礼,“属下告退。”

徐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在主位半晌,却突然笑了。

第三十七章:听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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