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满腔怨

……然而沉璧帅不过那一盏茶的时辰,前脚刚从徐谦房中走出,后脚就迅速跑到卫扶光房中拿烫伤药,路上还抓出自己事先备好的一包盐立刻敷包在双手被烫红的伤处。

虽较为狼狈,但也算处理及时得当,总体烫伤情况远不及叶揽洲那般严重。加上沉璧从前在做探官时久经风霜,偶尔潜入各府以厨娘的身份刺探消息,也少不了烫伤,所以也算能够承受。

“你……你这是何苦呢?”卫扶光在看到沉璧狼狈的同时也听明白了这事原委,霎时蛾眉拧紧,心疼地望着沉璧,心里也对叶揽洲刮目相看,“徐谦估计这时在想,从哪里招惹了你们俩这对卧龙凤雏。”

“先不说这些了,让叶揽洲吃点东西要紧,我也不想明日一早起来将他发送了。”沉璧匆匆给自己包好双手,“但叶揽洲倔强如驴,过会儿大概还须卫姐姐帮我一把。”

“义不容辞。”

随着卫扶光的一声应答,沉璧拉住她直奔伙房跑去。卫扶光替她取了紫砂盅内刚煮开了绵软香甜的绿豆沙,看那绿豆沙的软烂程度就知是沉璧去找徐谦前就已经开始烧的了,现下时辰正好。

彼时叶揽洲正在卧房理好衣裳,准备直接去上课。

“吃了!”沉璧凶巴巴地喝他一声,指着卫扶光放在案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沙。

“没胃口。”叶揽洲仍脸色憔悴,眼底乌青——即便已经没有那些公鸡打鸣的搅扰了,看来是通宵达旦地弥补给事中留下的那个未完成的任务,“心意领了。”

沉璧心说自己果然料事如神,这下应对这倔强如驴的叶揽洲,还真需要卫扶光帮忙了。

沉璧慢呼一口气,再不与他废话一句,抬掌朝叶揽洲颈后拍下将他打晕,“既说不了人话,也听不懂人话,就没必要睁着眼睛了。”

随后两人合力将整碗绿豆沙给叶揽洲灌了进去,又将他扶到榻上安置好。沉璧昨夜就已替叶揽洲将早课告了假,今日是存心要他好生休息的。现在目的达成,她也欣然与卫扶光携手准备去上早课了。

只是两人才要踏出叶揽洲的房门,就发觉门上被浆糊黏住了。

一张写着“菜鸡互啄”四字的宣纸,正封贴在了两扇门的正中。

“又是哪帮驴犊子干的!”沉璧怒火中烧,抬手就揭了那纸掐成团,“定是那群好事的进奏官们对苍黎司怀恨在心,讥讽咱们又在内讧了,姑奶奶这就废了他们去!”

“沉璧!”卫扶光叫住她,“我跟你一起去。”

“好——你打左,我打右,将他们踢出院去。”沉璧闯出门去,果然吓了院中逗留的进奏官们一跳。

都进奏院虽是文臣集聚,但人人皆知苍黎司亦有武学要修,因此都慌乱逃窜。只是他们不知沉璧与卫扶光本就都是身手了得的练家子,她们只大步流星疾驰上前,便能捉了一众使坏的进奏官被扔出远院去。

两人打得那些进奏官们落花流水,好事者们一个叠一个被丢出了院外,吱哇乱叫声中全是鼻青脸肿的呼痛。沉璧积郁多日的情绪终于在大展拳脚上得到了抒发,卫扶光也是累日的憋闷尽在此刻有了宣泄。

两人此刻已经不惧徐谦的大发雷霆了,反倒是想破罐破摔地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翻身仗。

“若不服,尽管去给事中案前告状。”沉璧朗声警戒,轻松地拍掌跨在一只石凳上,“那什么听训之礼,今日起,就被我薛沉璧废了!”

卫扶光亦道:“先撩者贱,好事者闲,既有雅致来找叶掌司不痛快,想必是各司任务都完成了,不如让给事中好好表扬表扬?”

“谅他们理亏,是不敢对给事中说起挨揍的事。”陈槐序此刻竟也负手走来,“各司进奏官与苍黎司,本就井水不犯河水,实不必如此挑衅叶掌司,失了文人风度。”

沉璧冷脸侧目,凝力将面前那石凳踢得四分五裂,吓得一众伤员更是屁滚尿流,沉璧适才说道:“我不管你们要不要风度,若识相的,便说院外飞进来个二踢脚,将这石凳子炸开了,将你们砸了个鼻青脸肿,悉数告个病假,否则便顶着这猪头一般的模样去上早课吧。”

除此之外,沉璧也趁机逼问出了去徐谦面前检举叶揽洲没完成任务的小人是谁——正是那集文司的掌司胡硕,沉璧感慨他爹娘当真是对懂取名如其人的。

可沉璧一早已经揍过这厮一顿了,若再打下去,只怕伤重不好。

于是她就亲自给胡硕做了顿丰盛的晚膳。

在清冷的月光下,她笑靥如花地躲在暗处看着胡硕大快朵颐。

甚至看着胡硕和他手底下几个小喽啰一起吃了个满嘴流油、吮指吸涎。

“这可不是我让你们吃的,是你们自己要吃的。”沉璧看着碗盘食材被一扫而空,才徐徐走出树荫,现于集文司各人眼前,“你们,当小偷了,偷吃了我做的菜饭,可对?”

那胡硕抹擦唇畔一层腻嘴的油脂,仍旧趾高气扬:“你既是放在集文司院内的酒肉菜饭,我们吃便吃了!吃得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你要自己想吃,怎么不放你们苍黎司院里吃去!”

“好好好,好一个光明正大、坦坦荡荡。”沉璧见他无耻,更是笑了,“说得对,你们平日无事都能去苍黎司的院中轻佻挑衅,我不过备点酒菜,在你们集文司的院子里赏月对酌,又如何?”

胡硕吃了瘪,正咂咂嘴,身后却已有集文司内的进奏官开始直呼腹痛难忍,急于去如厕。

“你……你!”胡硕忽而腹内胀痛,却能忍住,“你胆敢在都进奏院设计害人!”

“我这些日子如厕不畅,下了巴豆给自己的,才去提两壶酒的功夫,你们怎么都给吃光了?”沉璧好整以暇地双臂环胸,螓首微偏,含笑反诘:“要报官去吗?要敲那登闻鼓去辩个是非曲直吗?各位尊敬的进奏官偷肉贼。”

“亏你生得那么美,怎么心这么黑啊!”胡硕的小跟班也开始腹痛了,弯着腰直不起来。

“从来啊,美人如蛇蝎,你没听说过吗?”沉璧犹笑,“一介操持笔墨的进奏官,竟连‘蛇蝎美人’这个成语都没听过,你还好意思忝居此位?”

沉璧以手托腮,冷漠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开始腹痛,可茅房却已有人占了。

在胡硕要走之时,沉璧轻飘飘地捉过他的衣襟,“胡硕,我知道在都进奏院里,属你是个刺头,看叶揽洲最是不爽,同时你也是个破锣,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都能敲得都进奏院人尽皆知。那么,今日我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薛沉璧警告你、你,还有你们——乃至都进奏院的所有人。”

沉璧取次指着院中众人,“从今往后,谁敢戳着叶揽洲的脊梁骨胡言乱语,或是指摘我们苍黎司只字片语,凡是我听见了的、发觉了的,就请各位莫怪我毫不留情,罗织罪名、巧立名目……反正比起阴招,我比之各位绝对不遑多让。届时,我光明正大以苍黎司首任女进奏官的身份,调遣巡尉二司拿了各位去牢中一游——管饭、且管泄个够的那种。”

本就受了沉璧拳脚教训的一众进奏官,这时又被巴豆所害,当然只想尽快逃离去解手,自是对沉璧的警告诺诺称是,连胡硕也不例外。

沉璧这才松了口放人,转眼间,整个都进奏院的茅房都跑满了集文司的进奏官在排队如厕。

她的一席话,正好被前来集文司送文书的叶揽洲听得清楚。

她得意转身时,正与他相对。

他站在树荫中,眼中稍稍泛红,“沉璧,谢谢你。”

“回苍黎司再说。”沉璧与他并肩同行,一路踏着月光回到书房,“趁你昏睡着,陈先生在下了早课以后,将给事中部署给苍黎司的任务,关于都进奏院藏书阁的,已经接着完成好了一份抄录。他是接着你整理写的,已经将范本给给事中过目了。但藏书阁需要三份,还有两份没抄完,就由我和卫姐姐一人一份,此事你便不用再管了,只待休息好了校对汇编就行。这次是我们四个一起,把这件事完成好。”

“谢谢你们。”叶揽洲只觉得自己一觉醒来,整个苍黎司都温暖了许多。

“大恩不言谢,不如你跪下给我磕两个?”沉璧无奈,“成天说这些废话,显得你很有礼貌吗?”

“……我只是很开心,你们愿意自主地帮我完成。”

“这本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为什么要对别人应尽的义务而道谢呢?”

沉璧背对着他,秉烛放在案上,却不巧给叶揽洲看出她被烫过的素手。

叶揽洲踏步上前捉住她的皓腕,“你手怎么了?”

“没怎么啊。”沉璧蹙眉要抽出手,“是烛火晃的。”

“肿了?”叶揽洲确信自己眼力精准。

“……胖了。”沉璧避过他的目光,“胖在手指上,吃得太好、太多了。”

叶揽洲浑身一颤,“给事中罚你听训之礼了?!”

“没有,我亲自给这听训之礼废了。”沉璧故作轻松地莞尔,“他以后必不敢再这般对待你了。”

“值得吗?”叶揽洲迫她对视。

“该是我问你吧,值得吗?”沉璧亦问。

望着沉璧此刻柔和的目光,叶揽洲猛然想到,那日徐谦问他可当真对沉璧渐生情愫……而徐谦已生将沉璧调任之心。思及此,他不觉一凛,还是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当然值得”四字咽回。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呢喃了她的名字,“沉璧……”

沉璧一怔,不觉微微转首。

叶揽洲稍稍侧身,目光却飘忽游弋,“咱们其实一致对外还挺和睦的,能不能不再内讧了?给事中那日训诫我,大意也是说,我们苍黎司分明分外荣耀,可外人看着我们,总是会觉得我们德不配位,如孩子般胡闹。”言罢,他有意避开沉璧的目光落定在一旁跳跃摇曳的烛火上,那乱摆的焰如他当下不安的心。

“我多希望,你能坚定地回我一句,我值得。”沉璧失望叹息,赤忱的心忽似一只抓不住的风筝,无情被打落在了断崖之下,声线亦苍冷了七分,“可你,还是只会高高在上地对我说教。”

“没、没有!我只是不想再苍黎司内讧给人看笑话了,尤其是与你。”叶揽洲有些慌不择言。

沉璧苦笑,“你不想内讧,难道只是为了苍黎司的面子,而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能让我在这与我脾性完全格格不入的都进奏院,稍微感到一点点的舒服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叶揽洲急得唇瓣不自觉发颤,“抱、抱歉。”

“我不想听你总是敷衍地抱歉,你究竟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你认为,我生气了,你只需要道歉就行,实际上你连我生气的原因,都没有一点点地摸清。”沉璧眼中噙着泪,却始终倔强得未曾落下,“你觉得在我们进入官廨以后,是我想内讧吗?你到现在还觉得,只是我们在内讧吗?我在这里,有不适应的生活,不适应的作息,不适应的同僚,不适应的上司,不适应的繁文缛节和狗屁听训之礼。可我信你而来,我为你而来。那么你呢?”泪雾凄迷,终而渐落。

“我也有为你……”叶揽洲几欲辩驳,可才要列举对沉璧的好时,却发觉的确在沉璧入司后未对她尽过多少关怀,因此而虚心语塞,不自觉羞惭地垂下了头,只会讷讷地劝,“别、别哭了。”

“你闭嘴,听我说。”沉璧眼酸,白皙的颊畔不断有泪痕凝住。

“叶揽洲,你是个好的一司之长,你有你的运筹帷幄、统观大局,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苍黎司未来在你的带领下会如日中天,未来可期,这是你作为掌司的责任。可我薛沉璧,却不是为苍黎司的面子来的,我只是想与你叶揽洲共事,想帮你这个人而已,想与你在未来携手完成我们现在不敢去查的肮脏与阴暗,想展望你承诺我的、我想得到的、探听的一切,皆是因为我相信你。”

沉璧此刻的哭腔如将崩而未断的琴弦,呜咽难续,苦涩悲戚。

“我沉璧,其实不是一个狭隘的人,不是不许你总拿苍黎司的体面来说事。可我仍然希望,你在维护这一司之体面时,能顾及一点点的我,顾及一点点我的不舒服,让我多知道一点我的值得。”

“可你,方才连一句值得,都不肯告诉我。”

“你还是会说,给事中跟你说了什么,苍黎司要怎么怎么样,你始终都以掌司的身份在要求我,而不是以朋友、以知己的身份,关心我哪怕一点点。”

“这让我觉得,你为我受听训之礼,是为了留住苍黎司的薛进奏官,而不是留住我薛沉璧。”

“我在云没村时从未觉得你这般小肚鸡肠,又这般自以为是,那时我敬你是君子端方、英雄勇气,与你出生入死、共同进退,可与你同在苍黎司的这些时日,你却让我觉得,你只是一个冰冷无情的叶掌司,像一个得志的小人,会为了苍黎司的面子与我斗气,又会为了苍黎司的面子而与我和好。”

“我承认,在我答应你加入苍黎司时,我也别扭得很,我也曾戏耍于你,与你有些龃龉,但我想着,本就皆是坦荡之人,不必斤斤计较,在穿上进奏官冠服的刹那,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前怨尽消。可从我踏进这新官廨的刹那,你竟让我觉得,你从未看得起我。”

沉璧伤心至深,但也将羁押在心中已有许久的委屈一泄而出。胸腔正有些淤痛,随着言语愈发激动,胸膛不自觉开始剧烈起伏。

但她不给他哄她的机会,而是与他只相距一尺,用一双盛满委屈、却依旧坚毅的杏眼,紧紧锁住他惭愧欲避的目光。

满腔怨怼倾盆而下的刹那,她绝不许他逃:“你既然当我作市井泼妇,当我作不入流的小报毛贼,可你又当初要我进来这苍黎司做什么呢?你知道我身无分文,与东家分道扬镳,还要锯烂我的床榻桌椅罚我的银子,还要买那些折旧的、旁人用过的床榻给我,让我半夜摔个膝盖瘀青……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是我的到来产生了苍黎司的内讧,使你在给事中眼前失了信任吗?是我的桀骜不驯让你的官威丢了面子,所以你想要报复我吗?”

叶揽洲听这最后一句,心中懊悔与震惊无以复加,他确定,她这一刻是真的想走了。

至少她现在的眼神,是要放弃他,放弃这里了。

她果然说:“如果只是这样,我愿意真诚地向你道歉,只求你能放我回家,放我去找我的家人,行吗?”她嗫嚅着,羽睫不住地颤,眼底尤其发酸。可那双眼,依旧瞠得圆且大,有盈涩的泪不断外涌。

泪水再次模糊她看他的目光,他透过这氤氲的泪雾,依旧看得到她眼底的绝望……他这次为了她的委屈,不忍心再拒绝她了,他皲裂的唇微微张开,唇瓣不停颤抖,却始终未吐一字。

沉璧看着他的脸,她仍无奈地叹息:“叶揽洲,我知道,你还是想说,我有了官籍在身,不能随意请辞,这是你做不了的主……”

“不、不是。”他这次是真的没这样想。

他甚至一直没有告诉她,他给她留过离开的后路,不,是亲自帮她争取过——在那日御前宴离开以前,他真的亲自去请见过赵儒。

他说:“进奏官薛氏心思玲珑,才高八斗,然而其心志在四海,不拘朝堂。若有一日不愿囿于都进奏院中,还请官家允准其辞官归隐。”

“寻觅贤才,从不应计云海与庙堂。若真有一日如你所言,朕准薛氏自便。”赵儒亦不拘小节,“朕一早就说过,苍黎司的四位,皆可便宜行事。冲的是四位的人品,而非进奏官的官身。只是来日,若薛氏辞官,朕仍盼她能将足迹所及之地,能留闲游记一二,就当是替朕体察四海民情了。”

他早替她拿到这珍贵的、帝皇之口中的“自便”二字。

他其实想在苍黎司首篇撰文完成的那日告诉她。

可是就在刚刚,他看着她的样子,他已经想更早一些,就在现在,放她走了……

可沉璧却没有信,而是自嘲地苦笑:“所以说啊,叶揽洲,骗我来这,有入无出。你说,这跟地狱,有什么区别呢?”她眼中再无冀望之色,晦暗的眸光似昏压的乌云,“我薛沉璧,终究还只是地狱里某一层的鬼差魂卒,困在这里,寸步难行。上不得九霄云外,下不得烟消云散……”

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似将破碎的琉璃。

叶揽洲忽地不知该说什么。他将要逸出口边的放逐,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她很快回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恭敬地朝他行了个官身之礼:“叶掌司,属下告退了。”

这规矩得体的礼,他只在她拜见官家与给事中时见过。

叶揽洲大受震撼,却只能看着她得体地迈步离开。

此后叶揽洲几乎一日一夜都没有说话。

第三十八章:满腔怨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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