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和如初
沉璧也连续两日茶饭不思,卫扶光看不下去,遂在这夜拉了沉璧出门去东京城的七宝楼用膳。七宝楼乃是一处奢华的正店,其中酒水和菜肴的价格昂贵,与有大宋第一正店之称的樊楼不相上下。因卫扶光喜欢安静的雅间环境,又喜欢这里菜肴的口味,便拉了沉璧过来。卫扶光财大气粗,点了好些山珍海味,可谓将招牌的“七宝珍鲜”都点了满桌。菜上齐了以后,她才警告沉璧这夜乃是天价席面,要求她必须吃个干净,沉璧这才不得不吃。两人直到天快亮时才回了都进奏院的官廨,却听闻沉璧卧房内传出诡异声响——有人在翻箱倒柜。两人都有所察觉,以为隔壁进了贼人,或是他司好事者赶来使坏。两人交互递了眼色,决意抓了那人现形。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猝然闯进沉璧房中。然而推开门的刹那,借着一盏烛火,却瞧见那所谓贼人,竟是叶揽洲与陈槐序!陈槐序在一旁替他秉烛,叶揽洲正在榻前低头猫腰地蹲着,手里握着个锤子,看到沉璧两人时如惊弓之鸟一般,不自觉肢体僵硬住了——其形实在滑稽,活生生像只夜里偷米的耗子,浑身还沾了许多灰尘。沉璧也燃了一盏烛火,端近探看他的神态,发觉他正面色惶恐,大汗淋漓,心说他定是心虚!“你……”沉璧盯住他手中那把锤子,端的是一副人赃并获的笃定,“又想罚我钱?”“不是的!不是!”叶揽洲连连摇手,猛地扔了手里那柄锤子,面上是恐她误会的惧色。卫扶光将沉璧护在身后,生怕这叶揽洲又想方设法罚她为数不多的银钱,便替沉璧先一步掌灯走上前,仔细勘探对比叶揽洲面前的床榻。卫扶光对着床面与床脚相继敲敲撞撞,又拉了拉,确定了没有坏。“新的。”卫扶光发现帐子也是扯不散的,更笃定整架床都是新的了,“这厮是改性了。”又摸了纹理、听了声音,卫扶光判断出这诚然是把上好的枣木棚架帐床,甚至上头还铺好了适时纳凉的竹席,而叶揽洲举着锤子的原因,是将床脚处进行了加固,只是衔接加固处的手法还有些生疏驽钝。卫扶光走到沉璧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枣木坚固密实,较其他木材要硬许多,叶掌司这次是真有心了,给你换了架新床。他在这深夜‘做贼’,也是在替你加固床脚。”沉璧虽未置一词,但心底已有块坚冰在渐渐融化——她能感觉得到。“不好意思,吓着你们了。不过我是昨日听说你因为之前那架床摔了,就想着……给你换个新的、好的、结实的。虽然我已经选了枣木做的,但还是怕你再摔,这才……”叶揽洲憨厚地傻笑着弯唇,“这才请槐序帮忙,趁着你们不在,拿着这锤子过来,没想到还是吵扰了你们。”“属实没想到你们今夜还会回来……”陈槐序说。“哦。”沉璧心软却口硬,面上如旧冷峻,转身淡漠道:“谢了,但是用不着了。”“用得着,用得着的!”叶揽洲忙起身笑嘻嘻地说,然而沉璧已不想看他这张脸,早跑出去很远了。叶揽洲双腿发麻,却还是笨拙地向她追去,“沉璧!”“你追个屁追!她不想看见你,看不出来吗?!”卫扶光拦住一瘸一拐的叶揽洲,示意他还是让沉璧静静,“你今日去上早课,沉璧称病不去,不就是为了躲着你吗?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也忍不住了。”叶揽洲垂下头,有些委屈。卫扶光直接搡他一把,让他退后:“你上后边委屈去!我平日不爱说废话,觉得有嘴就该用来吃饭,不想辜负这天下的美食。可今天,我是要替沉璧鸣一句不平的。”卫扶光迈步上前:“叶揽洲,你扪心自问,你邀请沉璧加入苍黎司,你欣赏她什么,你喜欢她什么,你无非就是看重她身上在《轶闻录》淬炼出的那股子市井烟火之气,又看重她悲天悯人、机变聪慧,可如今,你却要用你分明赞许的那些她的好品质来让她受委屈,让你觉得你根本就看不起她,你能不让她怀疑你的用心吗?你能不让她再三怀疑自己被骗了吗?”问的是叶揽洲,目光却瞥向了陈槐序,“你们这些男人,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自以为是啊?”“揽洲只是不想再内讧了。”陈槐序在一旁生怕祸及己身,“……要不我还是先走吧。”却被卫扶光抢先一步挡下:“还有你,陈槐序,老师的事情我与你姑且不论,你只知道苍黎司不该内讧,可引起内讧的,是沉璧自己吗?你可有真正告诉过叶揽洲,那沉璧想要的是什么?想要的难道是在苍黎司过背井离乡、众叛亲离的日子吗?她不爱吃这里伙夫做的膳食,那是因为她矫情吗?如果不是这里一切都那般冷漠,她就想自己沾着滚烫的油烟来自己做菜吃吗?”卫扶光愈发激动,只因在七宝楼中,沉璧将一切委屈和争执都对她和盘托出。“你们谁也没想过,《轶闻录》的探官组织是她一手建立,那些探官就是她的朋友家人,据点就是她的家,你们愿意把家人和家用‘勾结’两个字联结起来吗?”卫扶光目光如炬,似要将面前两人烧化了,“她信你叶揽洲的为人,信你苍黎司的前途,她义无反顾地来帮你,她那些家人不觉得她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叛徒吗?是,到你苍黎司为官,是官身官籍,是官家赐宴的风光,是俸禄冠服的体面,可是沉璧在意这些吗?你问过她吗?你承诺她的事情,你又做到了多少呢?”叶揽洲此刻自然哑口无言,至于陈槐序,也是垂头自省。气氛僵持到了冰点,叶揽洲才苦着脸开口:“卫娘子,你知道的,我当真不是那个意思。”“既然不是那个意思,又为什么非要将那些违心的话宣之于口呢?”卫扶光气笑了,“装什么装啊!做错了就得站直了挨骂!我平素最见不得你们这些托大拿乔的臭男人,真有那两把刷子,倒是自己给苍黎司挣体面去,平白为难我们家沉璧做什么?那什么‘听训之礼’,沉璧废得,你叶揽洲在都进奏院这么几年,怎么就没法废得?你们没人能让给事中吃瘪,可是沉璧可以,沉璧也做到了!”面对卫扶光的疾言厉色,叶揽洲和陈槐序当真是站直了身、低垂了头仔细听着她的痛骂。卫扶光骂累了,才对灰头土脸的叶揽洲问:“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该知道怎么做吧?”“卫娘子教训的是。”叶揽洲垂首拱手,却用力点了头,追出去找沉璧。卫扶光与陈槐序则对视一眼,以卫扶光重重白他一眼后,两人原地解散为结局。临走卫扶光还不忘重重撞了陈槐序肩头一下。沉璧彼时对月独酌,已喝得面颊稍有酡红。她见了叶揽洲来,依旧视若无睹。她转向哪面,叶揽洲就跟去哪面,非得逼迫着她当面看了他拱手赔礼道歉才算完。“……你长得难看死了,你想干嘛?!”沉璧看得心烦。“我搞坏你的床榻,是为了逼你去和卫娘子同住,我怕你一直生我的气,气病了……真没有其他意思。”叶揽洲此刻真诚赔笑,软了的音调却好似少女撒娇。听得沉璧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好好说话!”沉璧拍了拍额头使自己醒酒。叶揽洲亲自去替她煮了解酒茶送来,沉璧缓了缓,示意他一起坐在阶前赏月。“我只是希望与你解了心结。”叶揽洲道:“因为我,在意你的感受,真的。”他顿了顿,终将那日欠她的“值得”二字认真地咬出,“你,值得,所有。”沉璧眉峰紧蹙,许久才抚平,倍感欣慰道:“那日我等的是你这句,为何不说?”“因为我有病。”叶揽洲打了个哈哈,还真将沉璧逗笑。“你就不觉得,自从进了苍黎司,你和我都很奇怪吗?到底是谁心里有些没捋清楚的问题呢?既然有问题,干嘛不去解决,非要闹得鸡飞狗跳。”沉璧转头,“你是怀疑我对苍黎司不够忠诚,还是担忧我不能胜任进奏官一职?对不起这新任进奏官魁首的成绩?”“都不是。”叶揽洲很珍惜这次坦言的机会,“我那时只是想说,小报探官那些消息,来得不是正当的途径,就……嘴快了些。”“那都进奏院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副手就是正当途径了?”沉璧嗤笑,“都是乌鸦,比什么黑?”叶揽洲再度被噎得哑口无言。“你不觉得苍黎司也好,小报探官组织也好,大家都需要求同存异吗?”沉璧说,“即便复杂如朝政时局,那也没见清流文人就与那些党同伐异的奸佞闹得不死不休啊。”“我对天发誓,我绝无分毫看不起探官的心,我只是觉得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要泾渭分明。”叶揽洲虚拱一礼,态度很诚恳,“但这是我的偏见,我往后一定会改正,还望沉璧进奏官好生督促。”“哟,这天和地离得也那么远,也没见谁非得在这两者之间平均画一条线给分开啊。”沉璧感慨,“这世间万物,本就是相辅相成,不是凡事都对立存在的,怎么就要势不两立,泾渭分明。”这话让叶揽洲深思,好似……真就是这么个道理。“你不觉得,若是苍黎司的副手能有小报探官的敏锐,咱们往后也不愁没风可采、没文可撰了吗?”沉璧认真道,“为何非要将二者对立,分清楚一板一眼?”“是我固执了。”叶揽洲想得清楚通透,心中也觉豁然开朗。他立时起身,再度躬身作礼:“沉璧,我该向你行礼。”“……我又没死,你反复做这出儿干什么?!这都第三次了!”沉璧见他反复行礼,这次还非得起身,又是一把将他拉着坐下,“这苍黎司一砖一瓦都不大结实,叶掌司别给拜塌了才是。”“你若愿意,往后你随时可以去找从前手下的探官,也可以与从前的东家联络,我不再为难你了。”叶揽洲乖觉坐下,“卫娘子说得对,那是你从前的家人,我不该过于严苛。”“我是想找的,可是……也找不回了。”沉璧此刻难免惆怅落寞,垂首敛着袖口,有气无力地说:“如墨对我很失望。卢玄跟我说,我走以后,她大病一场。这也是我最近对你常有无名火的原因。但我相信,只要你我的心结解开,以后的苍黎司,会让如墨高看的。她会知道我选择的意义的。”叶揽洲轻轻用掌心搭了搭她的袖口,亲昵却不失礼,“那你……可以也当我们,是你新的家人吗?”他这次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恼了沉璧。“当然。”沉璧却倏然抬眸,开朗地莞尔一笑,顺势就捏了他那只唯恐逾矩的手,“一早就是了。”沉璧展颜,叶揽洲反倒像个脆弱的磨喝乐,要哭着鼻子往她袖口去蹭。这冰释前嫌令他带着委屈的哭腔:“听你说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可闭嘴吧……”沉璧无奈,胡乱哄了哄他,就各回各自卧房安寝去了。苍黎司的两个主心骨和好如初,可这一阵最深受其害的,是给事中徐谦。他翌日一早上朝后便被赵儒问了苍黎司的首篇撰文可有眉目头绪,徐谦哪有话讲,只好硬着头皮流着冷汗打哈哈,说是进奏官们时时体察民情,心中千头万绪,只待筛出一篇最好的题目撰文。赵儒压力给到徐谦,徐谦就不得不致力于安抚苍黎司各人情绪。他误以为四人依旧关系不睦、剑拔弩张,只好努力拉进下属关系。于是,美其名曰为远道而来的卫扶光接风的、苍黎司进奏官首次司内饮宴,就被安排到了樊楼举行——他要求四人务必一齐同时到场,不许迟到,不许早退,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