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入樊楼
东华门外,景明坊中,华灯晃耀,有樊楼矗立其间。遥遥已见彩楼欢门锦旆高悬、珠玉招摇,于夜风中锵然微动,与萦绕于坊中的笙歌此起彼伏。待见到鳞次栉比的楼群相叠屹立,四方镇守飞甍瓦檐的祥瑞吉兽雕刻栩栩如生,方知樊楼不愧美誉为东京酒楼正店之甲,如斯繁华宽敞,宏伟辉煌。叶揽洲等人同乘一辆马车前来,才止于柜马杈子,就立时有身着紫衫的小伙计笑脸相迎:“诸贵客夜安嘞!恭迎光顾!恭迎光顾!”一边热情招呼,一边相助牵马停靠,掀开车帷逐次接人下车。徐谦带四人直往樊楼内走,一路皆有伙计短兵相接般热情引路,“贵客万福嘞!不知各位贵客是想于座头小酌,还是登阁儿慢饮畅聊?”樊楼吃顿席、喝回酒虽没三五两银子下不来,但总体也算丰俭由人。座头是指大堂散座,相对热闹平价,而那阁儿即是二楼包厢,价格相对不菲,入座在哪里全靠客人进门后自己选择,伙计再行引路。徐谦宴请下属,自要选阁儿去坐,才刚要答话,堂内一名唤陈二的过卖伙计就眼尖跑来。陈二认出徐谦身份,蓦地一把搡开了前头问话的小伙计,“去去去!也不瞧瞧这贵人哪能随意选座头咧!”话罢,陈二凑上前躬身作请,小声热情低语:“给事中万福!咱自是要坐二楼阁儿雅间的,小的已给您备好‘西江月’一间,您楼上请就是喽!”叶揽洲心说这位过卖伙计不愧是负责给客人点菜、店内跑堂的,当真是既有眼力见,又是记忆力极好。这樊楼恢弘广阔,根本不乏达官显贵,每日客流往来甚广,饮客日日逾千,徐谦也并不常来,他竟还能一眼辨出徐谦的身份,记得他喜欢西江月那一间酒阁子,实在了不起。正想着,五人已随陈二登楼,进入二楼挂牌为“西江月”的阁儿落座。陈二顺势拉了纱帷,将几人与喧嚣外界隔开。坐于阁儿之内,顺着身后一扇窗向下望去,能眺望之处视野甚广,处处华灯璀璨。交错街巷中店铺琳琅满目,当真不愧夜登樊楼俯瞰东京夜景,即能一览无余一说。明月之下,就是樊楼灯火,摇曳夺目,将暗夜映照如白昼。樊楼的规矩,是一众过卖伙计的热情既要无微不至,又要点到为止,不得过分寒暄客套。于是陈二只认今日宴客做东的徐谦,对于其余四人身份没有多问,甚至一直俯着身子,没有仔细看几人头脸。樊楼将这份恭敬的热情称为不失礼数,又要求过卖伙计逐席布器,将银器所制的酒缸、酒杯、注碗、碟匙等餐具悉数于食客眼前列好,在饮酒前先取次给五人布了羹汤暖胃,又递了一串菜牌供五人点菜。四人虽知道樊楼点菜亦可看菜再点,但因徐谦做东,四人稍显拘谨,都安坐不动,轮换着一人勉强点了一道大概符合其余几人口味的,便算点过了菜,客套地又将菜牌递回徐谦手中。“咱们可还看盘吗?”陈二热情地问,四人忙一齐摇头。陈二与四人核对了一番菜品,便唱喏着将这九道菜的菜名编纂成了颇具韵律的唱词,去厨房前传唱给了铛头记下。唱罢则再登上西江月内,甫一摇纱帏旁的铜铃,躬身退下,随后一名焌糟娘子便闻声前来。这来得焌糟娘子实际算是酒保职务,专司西江月一阁的酒水侍候,因而也被人以江娘子来唤。这江娘子约莫四十岁上下,梳着利落高髻,腰间佩了青巾。她是认得徐谦的,更知道他的喜好,立时凑上前向几人作礼,“贵人们万福!给事中想必今夜想点选的酒,还是小店招牌的眉寿与和旨?”“当然。”徐谦道,“今日得多来两坛。”“得嘞!”江娘子麻利应去,传与茶饭量酒博士准备,不过须臾就提着酒坛回来逐位斟酒。徐谦看出四人拘谨,遂转头道:“今日我们有要事商榷,便不必劳烦江娘子一直侍奉斟酒了。”“好,那贵人若有事招呼,摇了铜铃来,妾与陈二闻声会迅速支应。”江娘子折腰答允,却还不忘体贴地问:“外头的闲汉厮波、擦坐赶趁、香婆家风,贵人可有什么需要的?妾先去帮您唤来。”樊楼喧嚣热闹,各式祗应活计也面面俱到。到了樊楼落座,随处都有称为香婆的女子卖香,或是自己调的,或是寻常雅致的,甚至也有助酒饮兴的,多种多样都可以选购;酒未上时,除了品茶尝羹,还可吃些现成的小食,只管叫了穿梭于各廊的家风郎君来买就是。若还想吃些别处的索唤,只管给了赏钱到闲汉厮波们手中,他们就是替食客出去排队采买的脚夫;要是席间觉着无聊,想听人唱曲儿或看场杂耍演绎,也随时有愿为食客献艺的擦坐郎君与赶趁娘子们纷至沓来,只是银钱相对要支出很多,但登樊楼饮宴之人,大多是为舒心享乐,不会吝啬那些赏钱。“都不必。”徐谦见四人纷纷摇头,便含笑谢拒了江娘子的好意,又嘱咐道:“行菜者稍后来上了菜,你留眉寿酒两坛和旨酒三坛,便足够了。若有旁的事,我再唤你来。”江娘子欠身应下,与行菜者配合着将酒菜都上了来,她才笑吟吟将纱帷拉过,转身离开。“本不知该于何处宴请你们,想着从繁从简,都不大好。今日算是私宴,唯独我宴请你们四人,已算从简,便挑了东京七十二正店之首的樊楼,提早向掌柜的定了此处雅间,如此算得简中带繁,不至于让你们四人面上无光。”徐谦举杯,邀四人共饮,“以前我也常带其他进奏官们来西江月吃喝,你们虽然第一次同我来,却也不必拘束。今日咱们不必以上官属下相称,我与揽洲本是师生,与你们三人虽相识不久,但照理,苍黎司有关宋史典籍一科是我所授,你们唤我声‘老师’亦数应当。”沉璧就坡下驴,先一步露出僵硬的假笑:“谢……谢老师好意,其实只要一家人和睦团结,即便于简朴木屋吃一席粗茶淡饭,也是香的。”“是呢,老师突然说要宴请我们四人,又设在樊楼……我还当是顿散伙饭呢。”卫扶光也觉浑身都不自在,“老师,之前沉璧与叶揽洲的确有些龃龉,现下当真已经和好了,咱不是非得散伙儿。”“苍黎司前景可期,散伙什么。”徐谦哭笑不得。“有错就认,知过能改,是谓君子行径。揽洲当然是君子,自省自悟能力极强,倒委实不必劳烦老师也出面摆这一桌讲和酒。”陈槐序一贯儒雅含笑,今日竟也笑得窘迫。“我从不自诩君子,但我一向从善如流,老师是知道的。”叶揽洲实际也没摸清徐谦突然摆席邀请的原因,此刻只好附和着三人说话,“老师当真不必为我们操心,我们早已和好如初了。”徐谦见状不禁汗颜,如今这一席和睦相亲的模样,可与他所想大相径庭。然而苍黎司四位进奏官一直剑拔弩张的传闻从未断绝,怎么今日净都转了性了?莫非这四个活爹又当着他的面演起来,表面相亲相爱,背地里又逞凶斗狠?他甚至低头去看桌下,四人的脚还真没有打起架来,平稳安静而祥和。再看案上,四人纷纷笑语盈盈,虽然都笑得格外难看,但总归是……没什么敌意了。“真的?”徐谦不敢置信,再度举杯。“真的真的。”四人异口同声,顺势一齐仰头饮酒。徐谦夹了片紫苏鱼来尝,也示意四人动筷,四人就默契地转移着其他话题吃着酒菜。待气氛缓和了些,徐谦才渐渐讲明来意。“官家那里,我虽替你们瞒了,说你们在积极采风。但这事可大可小。若是你们还不能如约完成官家所说的撰文任务,那于我这位老师而言,只怕是罪犯欺君,要与你们一起挨罚的。”徐谦惆怅感叹。四人惊得同时停筷,面面相觑中,好像尽人皆知今夜这是场鸿门宴。沉璧等人用眼神示意叶揽洲接话,叶揽洲踌躇半晌,才在笑容里挤出一句:“老师今日摆酒设宴,是因为即将入翰林院中辅助姜宰执修典,我之前有所耳闻……近日撰文一事,我知道有些拖延,但明日起,我会带领各位进奏官加急采风,必在老师回都进奏院以前完成,且定会让官家满意的。”叶揽洲话音刚落,剩余三人纷纷点头如捣蒜地附和:“正是正是!”徐谦无奈叹息一声,仍觉四人胡闹,但此刻不是责怪之时。毕竟宰执姜翙一贯不大看好苍黎司,御前宴上就在催促赵儒向苍黎司出题,如今此时命徐谦分心去忙辅助修典一事,只怕也是存心考验苍黎司。四人皆是人精,当然都品出姜翙的心思,只是他们原本也没寄希望于依赖徐谦辅助撰文,因此徐谦担心的事情,他们四人并不担心。只是徐谦仍怕离开院中就又有了乱子,但看叶揽洲意气风发的模样,到底是对他放心的:“既如此,这好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我今日就没白花了,你们明白我的苦心就好。”“要不……我给您报销一下?”卫扶光探头。徐谦愣住,一记凌厉的目光杀向表情憨直的卫扶光。沉璧忙打圆场:“扶光是说老师赚俸禄十分辛劳,须昼夜不休地修典,想替您分担分担。”“扶光,我知道你家境殷实,但也要入乡随俗。”徐谦不悦,“沉璧,我知道你也不爱听这入乡随俗四个字,但这个中利害关系,你应当知晓。御前宴上官家赐题,要尔等撰文,且要文以载道,那这题目如何,成文如何,如今两月限期只剩一月不到,你们是片刻都耽误不得了。须得收心、静心、专心……”“学生知道。”四人听不得这话,竟异口同声地一起作礼,搪塞回应。“从前都进奏院官廨距大内文德殿不远,先帝践祚时才始于宫外建官廨,如今又因进奏官与各司副手扩招之事,不得已才迁往你们现如今的住处,其实,是委屈了你们。”徐谦惯于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儿,“但是,如今的官廨偏僻却安静,实际上你们去各处采风,也都算得上便利。不如把握这个机会,未来一段时日,你们都将重心放在外出采风、思考撰文题目如何?”“老师,我们知道时间紧急,所以即便老师今日不请我们到樊楼吃席,不说这一番话,我们也会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的。”陈槐序接道,“此去修典任务繁重,老师不必挂念苍黎司。”“槐序是个稳重的人,与揽洲一起,加上沉璧的机灵,扶光的……扶光的冷静,你们四人和睦起来,倒的确值得放心。”说到卫扶光时,徐谦险些将“财力”二字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收回,换了副笑颜来,“说起来,稍后我要去刘学士府上商榷公务,倒不能陪你们太久了。”“恭送老师!”沉璧才行一礼,就见徐谦面上窘迫。叶揽洲不得已起身赔笑,“老师莫怪,沉璧是说,既谈公务,不宜薄醉,还是此刻停杯为好。”“见你们这样,真不知是好是坏。”徐谦示意叶揽洲落座,“若我在你们撰文完成以前回到了都进奏院,你们那撰文便先呈给我看。若是姜宰执未必想让我指点你们的第一篇撰文,你们见我多有不便,那么届时,便由揽洲你把控使用给事中的玉印来定本——那代表着都进奏院监官对邸报即将登载文稿的把控与审校,一方玉印重有千钧之力,你务必谨慎小心地使用。”“那……不必报于姜宰执终审裁决么?”陈槐序察觉到了此事不易。“官家说,不必。”徐谦意味深长地笑着。诚然,四人都看穿了官家对苍黎司的未来,有庇护疼爱、护佑发展之心。不免心生感激,更想将首篇撰文之事做好。“所以,切不可让官家失望。”“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