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喧闹夜
才又过一巡酒饮,就听陈二打帘儿来说外头有翰林学士府中人找。徐谦不好再耽搁,忙叮嘱四人要稳当行事、悉心撰文、注重大局之类云云,就在案上扣下百两付席面银子,匆匆离席走了。四人这才将绷紧的神经放松,陈槐序由窗望向楼前柜马杈子。眼看徐谦坐上了一辆陌生马车,一路向南驰去,方与三人道:“给事中走了,应是学士府的马车来接的。”“这顿饭吃得好险,总有些不大自在。”沉璧呼气感慨,三人随后也在附和,可见这顿讲和酒属实令人惶恐,但这席面上的菜肴的确与外头寻常的脚店拍户不同,樊楼的菜式色香味当真是齐全的。四人不肯辜负美酒,就斟了满杯眉寿再碰,“干!”如此忘却一切忧虑,四人只是共饮的和平场面,只有四人才知道多么来之不易……毕竟今日卫扶光也不挑陈槐序的刺儿了,两人也是客气和平地共聚一席。如此情景温馨,令叶揽洲忽地想起新官廨搬进去以前,曾看到“桑荫不徙”四字,此时想起极其应景,只觉与四人共事相聚是命中注定。他双颊微染酒气红晕,便乘兴与四人道:“那时搬进新官廨,一切都是那么凋敝破败。除了大门匾额是新的,其余一切都是我们亲力亲为修缮好的。可我没有忘记,在我们甫进其间时,苍黎司所在的庭院厅堂里,有一块写着‘桑荫不徙’四字的牌匾,现在我看到各位时回忆起那四字,只觉得咱们缘分不浅。”“你说得对。”沉璧莞尔,“我也记得那块牌匾,好像你也没有拆。”“是。”叶揽洲点头,“觉得应景,也是愿景,所以没舍得拆。何况保存得也很新。”“这成语出自《战国策》中冯忌请见赵王一篇……嗯,的确是我们缘分不浅。”陈槐序了解这四字释义,深有同感地温和笑着。随后取了竹箸轻敲食器,纵意唱诵了出来:“昔者尧见舜于草茅之中,席陇亩而荫庇桑,荫移而授天下传……乃谓桑荫不徙,正应咱们相识虽短,却可志趣相投地相知。”“你会掉书袋。咱们四个谁不博学,关公面前你还敢耍大刀。”卫扶光虽是嫌弃地瞥陈槐序一眼,却没有要针锋相对的意思,更像调侃,“可别说我扫兴啊,我这是对你日常嫌弃。”“是是是……”陈槐序无奈笑着,才要替卫扶光斟酒圆场,就被珠帘外的尖叫吓住。“陈、陈二断气了!”三楼西廊阁儿里值守的焌糟娘子尖锐慌乱的叫喊声穿堂而过,即便偌大宽敞、喧嚣热闹如夜晚的樊楼,这一声恐惧的惊呼也能让二楼落座的一众宾客听个清楚。比如叶揽洲等人。“那焌糟说什么,陈二断气了?”叶揽洲疑心自己听错了,“方才不是还打帘儿来请老师?”四人赶忙掀开珠帘朝事发处的三楼看去,果见一处阁儿被围得水泄不通。沉璧蹙眉道:“那样拥堵在一处,莫非真死了人。”“快去看看,若能救,我尽力救。”一贯面容清冷的卫扶光竟率先起身,直奔三楼西廊跑去。她热忱要救人的心格外焦灼,跑得很快,其余三人也急忙跟上去。三楼各处宾客被吓得不轻,或左右奔走,或上前围观。那最先发现陈二断气的焌糟更是吓得凭栏半瘫,许久惊魂不定,整个人面色苍白,瑟瑟发抖。而她身前,果然是方才还生龙活虎、热情招待的陈二,已一动不动地栽在地上,背朝上、心口朝下,唯独头脸稍稍偏着,卫扶光搡开人群,探手一试,也被吓得退后一步,“是咽气了。”沉璧也上前探陈二鼻息,“真没气了,没得救了。”“怎么会这么突然?”陈槐序皱眉,“这陈二明明刚才还去咱们阁儿里了啊!”“不是被害。”叶揽洲迅速扫视了陈二周身,“身上没有伤口。”“也没中毒。”沉璧亦在判断,“死的是很蹊跷。”叶揽洲凝眸打量人群中各人神情,当真也没发觉什么心虚之辈。他往后拉三人混入人群,示意不要在此地暴露身份,因为他已看到樊楼附近值守的巡检司寨兵来了,“先看巡检司处理。”“怎么回事。”寨兵们一路从木梯小跑上了三楼问话。焌糟忙起身给寨兵作礼,“官爷万福。妾也不知怎么回事。方才妾正给冯员外宴请的贵客斟酒,有些忙不过来,扭头才要摇铃,想唤另一个过卖去帮忙问茶饭量酒博士打酒……可这铜铃还没打响,妾就见陈二整个人直着身子斜栽下去。妾还当陈二是没站稳摔了,才要去扶他一把,没成想到他就,就没气了!当真与妾无关的!妾没有害人!冯员外可为妾证明!他一直看着的!”“焌糟说得正是。”人群中的冯员外接道,“就是很突然……就这么整个人倒下,便断气了。”寨兵了然点头,蹲下检视一圈陈二的尸身,也未发觉异样,只问:“这陈二身边还有什么其他人?”人群中又一文人模样的男子回道:“回官爷,是小底今日要为远亲践行,所以来樊楼饮宴。陈二见小底是熟客,知道我家喜欢坐三楼西廊挂牌为‘浣溪沙’的酒阁子,便一路为我们引路,可小底的确是不知道陈二怎么突然就倒在了地上!”陈槐序在人群中仔细听着,与三人低声说:“看来,是陈二引了那位郎君一家进了‘浣溪沙’以后,才要下楼去忙,转个身的功夫就倒下了。”三人点头。便听那寨兵又问:“陈二是哪个阁儿的过卖,怎么跑了三楼来?我若没记错,这樊楼不是每层东、西廊各有七名过卖伙计吗?这陈二……好似是二楼西廊的过卖?”焌糟回道:“官爷说得正是呢,官爷好记性!那陈二的确本是负责二楼西廊阁儿的过卖伙计,但前儿一楼座头里负责接待饮客们的许多小过卖们干得不好,给承包一楼座头的东家辞了,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过卖摔断了腿、一个小过卖受了严重风寒,这两日上不了工。因着陈二负责的二楼西廊的十间阁儿、三楼西廊的两间阁儿,这总十二间阁儿与一楼承包座头的东家同为朱老板,陈二是朱老板很看重的能干伙计,这两日就帮着楼上楼下跑跑。”“原是如此。”另一寨兵揣测,“难不成是累死的?”焌糟又感慨道:“说来这陈二也很吃苦耐劳,不明不白就这么走了,真的很可惜!他不仅勤劳,还热情好客、手脚麻利,咱们这儿许多饮客都喜欢他,他为了家里小孩读书、给父母治老年病,又给妻子补身,已经连续上工十七个时辰嘞!真是不眠不休的啊!他基本这入夏以来,他两三日加一起就睡四五个时辰,在柴房里睡,醒了就继续上工,但他上个月妻子还是因多年病弱离世了……”焌糟说完,许多宾客都哀叹一声。叶揽洲四人更能与陈二共情,人人面露悲戚。卫扶光低声说:“大概真是累死的,东京入夏本就潮热,又连续上工这么久,时刻都对客人笑逐颜开的,楼上楼下地跑,又逢妻子离世,悲伤疲惫交加……所以方才,是身体熬撑到了极限。”“土话讲,这叫‘过劳死’的表现。”沉璧心中悲怆,因为她曾经有一个下属先天心脉病损,也是因累日奔波劳碌,只为给年迈母亲治眼疾,想多挣一些探官银钱,可惜这银钱前脚她才交到这下属手中,他就在回家乡的路上猝死了。想到此处,沉璧不禁落泪:“都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换家人的好日子。”叶揽洲察觉沉璧的悲伤,虽未发一言,却温柔守礼地轻拍她的袖口安慰。陈槐序道:“逝者已逝,愿他能与妻子再相逢。只是可怜了他的孩子,还有父母……不知道他的家人听到他的死讯,会是何等悲怆。”叶揽洲安慰他:“孤儿有慈幼局,老人有福田院,不会幼无所仗、老无所依的,放心吧。”卫扶光悄悄瞟了陈槐序一眼,心说这厮对旁人家的儿女父母好生悲悯,怎么对教了自己满腔学问的老师就能狠下杀手?!她犹觉陈槐序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便白他一眼,却不好在人群中吵嚷发作。此刻其余各楼的过卖伙计都开始挨桌挨阁地给饮客们致歉,为今日陈二之死赔付酒菜,若遇到些实在不依不饶的客人,便要免了整席银钱了事,只为求着各位饮客不要嫌了怠慢找掌柜或东家告状。可一直到巡检司着人将陈二尸首抬走,都不见这被各位伙计恐如阎王的东家或掌柜出来。“死了个过卖,闹得这么大,掌柜的与东家都见不着人,可是不行的。”巡检司为首的寨兵不断与各楼过卖头子抱怨,“须得叫他们来认人呀!”“小人也不知道东家和掌柜的在哪里……东家一贯不来的,掌柜的……”二楼西廊另一过卖无奈挠头,四下环顾去找掌柜踪影,“哎!掌柜的方才还在,怎么这时不见了人。”“有了大事,闹了人命,一准儿一溜烟儿不见人影。”沉璧在人群中窃窃,“莫说樊楼,举国上下有点儿头面的正店都是如此。赚钱就有他们的份儿,伙计出了事,就一个管事儿的都见不着。”叶揽洲将这话听到了心里去,但一路都缄默不语。四人已无心饮酒,只得看着陈二被盖着白布抬出樊楼,一众宾客也已因此事散了大半。剩余的过卖伙计们个个愁眉苦脸,忐忑不安,都很恐慌明日很多食客都会去东家或掌柜跟前告状,说是被招待不周。卫扶光呆愣地走着,停步在西江月帘前,还是陈槐序打帘儿将她迎回座中。沉璧也是心里窝堵,一直没再说话,只讷讷地跟在叶揽洲身后,回到西江月席间坐好,彼时酒菜已经凉透了。“我不怕累,我不怕死!”一楼又传出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哭腔的颤音,他正跪在地上泣涕涟涟,还在四处搜寻掌柜踪迹,“掌柜的!掌柜的!您在哪儿啊!您见见小人!求您让我回来吧!”四人听得心酸烦躁,正逢焌糟江娘子回来因陈二猝死之事赔礼,叶揽洲便顺口问:“江娘子,那一楼座头外,又是什么人跪在地上痛哭啊?可是那陈二的朋友亲戚?”“他本是一楼座头的行菜者,其实也算干活利落,因为两日前给一位醉客上错了菜,惹了那饮客不快,朝掌柜的告状了,掌柜的就将他辞了。”江娘子边斟酒边平淡地回应。“樊楼规矩这么严苛吗?”卫扶光惊道,“只是上错一道菜,就要丢了饭碗?!不、不至于吧?”“按席面上菜,将菜上对,本就是行菜者的职责所在。”江娘子将酒杯朝卫扶光递去,与她解释,“若是饮客不告状到掌柜跟前也便罢了……可惜那日饮客醉了,就发了些无名火吧。也是那行菜者倒霉,摊上了,只好认栽。现下再来,他应该是见了陈二累死了,知道樊楼这几日缺人,就又来闹了。这已经是来闹的第二天了,今日若再闹下去,掌柜只怕是要将他打出去了……但是掌柜的不知去了何处。”四人油然而生一股不可名状的难过,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