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官家心

大抵是巡检司的威压,樊楼座头那便掌柜的终于出现了,认过了陈二的人,就去解决那吵嚷的行菜者。四人一起往楼下看,那掌柜将闹事人拉到了柜马杈子处,给了那闹事人一小串铜钱,不过两三寸长,大概能有几十枚铜钱。

本以为是要赔钱好散,但那掌柜的却偏头在暗处坏笑,扭头以指力将穿着铜钱的线扯断,再将手中一把铜钱嫌恶地往地上随意一掷。铜钱立时散开,叮当落了满地。那闹事人就像只狗儿摇着尾巴似的过去伏在地上一枚接一枚地捡,却没有揣进自己腰包,而是捧着又递回掌柜的眼前,似乎跪在地上还在求他原谅。但那掌柜的是冷漠地转身离开,从樊楼内招呼出左右两个闲汉将那人架走更远……

“贵客们看笑话了。那闹事的是想着还要留下赚更多钱呢,不满足这最后的几十文钱。也是因为他阿娘得了重病,得需名贵药材医治,这樊楼给的薪水是旁的脚店好几倍,他也是没办法,才总来闹。”江娘子见四人面色不好,就赔笑着问四人可需热热酒菜。四人哪还有心吃喝,就婉拒后请她出去。

卫扶光突然随她起身也跑了出去,过了许久才折返。

回来时冷峻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怎么了?”三人同时问。

卫扶光沉着脸道:“方才我去追了那行菜者,好不容易才追上。我知道他的难处,想着赠银给他,结果你们猜,他跟我说什么?”

“他肯为了工钱下跪,难道竟不肯收你的钱?”沉璧问。

“他收了,跪在地上对我千恩万谢!”卫扶光道,“好不容易给扶起来了,他竟非要问我府邸在何处,说往后去别处找了新的差事,就要将这钱还给我,还问我为何要帮他?”她偏头顿了顿,饮了一盏凉透的和旨酒醒神,“我就不解,现在,樊楼赶走的人,受到别人帮助,却要问旁人为何帮他?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在这繁华的东京,受到旁人帮助,是多么稀有的一件事?”

“他是有贫者不受嗟来之食的自强自立。”陈槐序说,“大概……这樊楼,真的是太冷冰冰了,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我们所感受到的热情,都是伙计们每日提心吊胆换来的。”

卫扶光难得地没有反驳陈槐序,显然她也认为这话说得对。

沉璧道:“这樊楼辉煌,夜明如昼,酒菜就几百两几百两地赚,要人命就往死了吸血,辞了人就是乞丐猪狗都不如,给几十文铜钱了事……这事虽不犯什么大宋律例,可就是见了让人心中憋闷气愤!”

卫扶光气鼓鼓道:“那人还说呢!说掌柜的警告他,今儿拿了钱,明儿若再来闹,就报官抓了他!”

叶揽洲仔细听过三人对话,一时眉峰紧皱,半晌也未抚平,静坐一旁若有所思。他沉吟良久,脑中皆是陈二猝死与行菜者被打发的场景,耳畔一直回荡着焌糟娘子对他们家世与人品的解释。

在另三位都盯住他时,叶揽洲突然扬眸。

“这樊楼,我们能写不能?”叶揽洲眼瞳清澈,似青天般明朗。

他掷地有声的这一句发问,使今夜一样广受震撼的三人惊愕侧目,却都眼含希冀地凝眸望向了他。

诚然,这话是三人想问,却还没敢问出口的。而作为掌司的这位,却先开口问了他们。于是之后这在如同时间被胶着顿滞的许久,四人就这么相对坐着,没人再说一个字。

“我请三位告诉我,这樊楼,我们究竟能写不能?”叶揽洲再问,犹劝三位下定决心给出肯定答案。

“樊楼只怕写不得。”到底是最擅查缺补漏的陈槐序先开口,点明了三人未宣之于口的顾虑,“樊楼声名在外,又归朝廷统辖,细写其中琐事,的确很难拿捏尺度。”

问题被挑破,四人都又松了口气。

樊楼当然不好写。不,是不能写,不敢写。

问题出在樊楼是东京七十二正店之首,如斯地位。这里时刻繁华宽敞、日夜笙歌相接,却不是寻常的正店,乃是本身归朝廷所有,归大宋东京商税院统辖约束。

一楼的座头,二楼、三楼的各厢阁儿,皆被朝廷以实封投状竞价的方式分别承包给多个东家经营,每三年或五年便更新一轮买卖竞价,因此可谓是流水的东家、铁打的樊楼。

三层楼都会再各分东西长廊,精确细化到某一廊、某一阁儿,乃至座头的某一席,都不一定会是一个东家承包经营,譬如如今这一轮来经营樊楼的东家们就格外财大气粗。

比如陈二死时那焌糟介绍的,陈二负责的二楼西廊与三楼西廊总十二间阁儿,还有一楼承包座头的东家都是同一位朱姓老板,这已是樊楼近十年买卖竞价中最有财力的一位了。剩余的阁儿就大概又被三名不如他有财力的东家承包生意,但也靠樊楼的名声、朝廷的维护,赚得可谓盆满钵满。

除此之外,有些在樊楼内的厮波闲汉,抑或是赶趁擦坐,或许都有与樊楼合作的东家分管,负责向樊楼源源不断地输送这些增加饮客吃席体验与趣致的职位人选。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樊楼这一轮东家们的经营与分包情况,最后都觉此事实在难办。

踌躇犹豫到有些失去信心时,叶揽洲下意识对沉璧的依赖导致他静静地看向了她。他发觉她在方才接话就少,如今眼中却露三分狡黠、七分窃喜,似乎有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想,莫不是她有主意?

“这樊楼,我们未必就不能写。”沉璧果然开口就不令人失望。

“我见你也是有主意了。”叶揽洲笑道。

“方才给事中说,都进奏院是因今年进奏官及各司副手扩招,这才建在了咱们现下所处的那间偏僻清远之地……从前是在大内文德殿附近不远,那也就是曾与中书省的办公署极为邻近,这很好理解原因,是因为邸报从前与宫禁内外大事相连,事涉中枢机要、内诏之命,因此要在传播距离上就严加把控。”沉璧慢条斯理道,“但如今,以扩招之名修建官廨,这岂不是耗费巨大,过于牵强了?而且我们的新官廨虽然偏僻,但亦处于市井,那就有邸报新文随时外泄于百姓的可能。你们觉得,官家这样安排,难道仅仅是为了给大家一处舒服办公之地这么简单吗?这岂不是弊大于利?”

沉璧提出的疑惑给了三人方向,卫扶光思索道:“沉璧说得的确值得深思。若是只以进奏官与副手数量扩招之名修建官廨,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修官廨,从格局构造、门户修葺、陈设安置、景致维护、分院隔厢……总归不会比在原都进奏院直接动工要容易吧?且虽说是数量扩招导致原都进奏院官舍放不下更多的人,可我们来这儿,也没觉得比从前都进奏院要宽敞多少呀……虽说这里也算宽敞,但实际,差距不大,也就多放一张案、多添一处议事堂,为何还要费二遍事?”

陈槐序转头问:“揽洲,咱们现在的官廨,在我们住进去以前,是哪里?”

“好似曾是一处清贵人家的府邸,主家姓曹,因举家迁往秀州而空置卖出……”叶揽洲一边回答,一边也在顿悟中生出惊喜笑意来,“卖给了……楼店务。对,没错!是官家授命楼店务将这处重新修葺,不许往外租赁,留给都进奏院新任进奏官的。”

“楼店务轻易不会破格收购寻常百姓的房屋,除非有上头的人特许。”陈槐序也笑道,“这里虽然偏僻,但胜在景致怡人、府面宽阔,且庭院与厢房隔间都很多,若是楼店屋向百姓出租,每年租赁怎么也要五百贯了,给咱们住,可不是白瞎了这五百贯的收入。”

“对,因此我想官家迁都进奏院官廨至偏僻之地,实际意不在此。”沉璧从容地以手托腮,“我猜官家是为了让我们避开遍布姜宰执耳目的中书省,这也是那日御前宴中,官家口中的‘便宜行事’真正含义。我那时本以为只是官家贤明,看重苍黎司所给的鼓励,没想过是句暗示。我也是方才一刹那,才将这个原委想明白。”

叶揽洲附议,“所以说,官家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没有命楼店务将这新官廨整饬得过分洁净,反而是以都进奏院经费公帑紧张为由,要我们自行进行修葺改善,是因为官家不想将这事抛在明面上。”

“可是,姜宰执慧眼如炬,难道看不出其中的道理?”陈槐序皱眉问。

“笨!即便姜宰执看得出,也不会明面忤逆官家呀。”卫扶光轻嗤,“而且官家先命楼店务高价盘下此间,以都进奏院扩招为名将我们调来,又以都进奏院经费不足为名不给修葺,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其实一切合情合理,大概也能遮掩过去。毕竟姜宰执忙于修典,想必不会过问此事,或许还想不到这里。”

“那么也就是说,官家希望咱们写一些旁人不敢写的。”沉璧表态,“不必受制于姜宰执。”

然而卫扶光又忧心起来:“揽洲,你确定官家与姜宰执推心置腹,是一条心吗?这怎么越分析,我越觉得他们二位……是面和心不和呢?”

“姜宰执无疑是大宋第一重臣贤相,许多革新都收效极佳,他与官家也亲厚无比,这个也是事实。如今两人对苍黎司的创建生了分歧,也是可以理解的。姜宰执本就看不起民间小报时常拿捏旁人私隐来博世人眼球、赚取不菲收益的做派……”叶揽洲慌急地解释,险被口水呛了,“但但但,但我绝对不是说看不起《轶闻录》和任何民间小报,沉璧娘子千万明鉴!”

“好险没噎死你!”沉璧无奈一笑,但知道他是存心一改往日弊病,在尽力消除她的那些不快,因而欣慰不已,她给叶揽洲斟了杯酒,“慢慢说。”

叶揽洲憨直地笑着,活像个傻小子。

“是会有些小报豢养探官窃人私隐,胡写乱写的。只是,我们《轶闻录》可没有这样的探官,我管手下人可是很严的!”沉璧忍俊不禁,“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慌张什么,你先接着说。”

“对、对!接着说……姜宰执本就认为邸报代表着大宋的威严,勾连宫禁内外,连同各州各府,不该与那庸俗的小报一较高下,但偏偏先帝遗命要求在都进奏院建立与小报对抗、以图挽回民心信任的苍黎司。姜宰执作为邸报监官,终审邸报内容多年,如今苍黎司建立,官家却说不必朝姜宰执问过,宰执难免心中失落,也要看苍黎司的笑话,认为咱们不过是一帮不成器的孩子。宰执此刻与官家的关系,大抵……就像咱们四个,好比我与沉璧你尚且也会争吵,也会意见相左,我们也会斗气斗法,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同甘共苦的情谊。”叶揽洲生怕沉璧又揪住话茬儿与他动怒,赶忙饮眉寿一盏,笑吟吟道:“但此处不宜论政,实在耳目繁杂,你说可是?”

“我没有与你同甘,净共苦了。”沉璧扶额,“但你说的,有道理。”

卫扶光急不可耐了,“叶掌司,你就说句准话儿,这樊楼的不公,可写是不可写?”

“可写。”叶揽洲端正坐直,眼中坚定,“且不能只写不公。”

“我只看到了这些可怜人的无奈。”卫扶光想起那虽贫却不挠的行菜者,目色柔和悲悯。

“还有饮客与掌柜的冷漠和戾气。”陈槐序也轻声感叹。

沉璧给四人逐杯斟酒,只觉冷酒吃起亦有别味,她率先举杯:“那么,我们该行我们真正的采风之便了。”

第四十二章:官家心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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