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托旧友

西江月外,丝竹笙歌悦耳,赶趁旋舞翩翩。

夜已渐深,仍陆续有源源不断的贵客前来,各楼各廊各席旁的过卖焌糟、紫衫门童也都热情含笑着迎来送往。四人都震惊于这樊楼即便死了人,也依旧笙歌不断。即便是门前的柜马杈子,华丽阔气的牛车或景致繁复的马车也始终毂击肩摩地驶来停下。

好像在樊楼,任何事都阻止不了它按部就班地经营运作下去。

他们首次感到这东京第一正店的雕梁画栋、银器珠帘皆透露着格外的冰冷。

卫扶光觉得,这份冰冷,像儿时在家中的感觉……她觉得在这里坐得很难捱,可沉璧却会贴住她,将她带回对正事商榷的火热氛围之中。卫扶光感到温暖,不自觉地慢慢笑了。

四人首次颇显齐心地一同打道回府,一路在马车上都各自想了想这针对樊楼采风的计划。四人唯恐这车夫与樊楼亦过从亲密,索性一路上四人相对无言,一字未提有关樊楼之事。

待回来官廨之中,四人围案再续,依据一路在马车内所想各自陈述意见。沉璧取冰镇了两坛自樊楼拿回的眉寿酒,倒是越饮越精神了。他们彻夜不眠地聊着想着,就连最牵挂大同院孤儿们、不愿居住在此的陈槐序也是第一次认为,苍黎司的进奏官被要求居住在官廨之中,是一件极为便利的事情。

哪怕他们有了官家御准,是可以因采风之便不必非得居住在官廨内的,今夜也还是一个人都没走。新官廨比旧官廨多的那一块议事堂,恰好在今夜物尽其用。

四人经过一宿通宵达旦的谋划商榷,一致认为若只是以食客饮客的身份去樊楼采风,实在过于片面。真要去往深挖一些繁华掩盖下的凄凉,仍是要潜入樊楼探查。他们觉得,樊楼好似能装下了整个东京,乃至整个大宋的模样……其中真正未为人所察觉的、为人所难言的,便是樊楼之中那股子冰冷的根源。

就是一切生死在繁华面前,都格外的淡漠冰冷。

像樊楼只装了冷酒的银器,触手即冰凉,饮之更刺喉。

这不该是四位少年心中这偌大繁华的东京应有的模样,至少,不该是一夜间有两桩冰冷的决定,毁去了两段平凡的人生,而后再歌舞升平,一如既往。

四人忽似打了鸡血,竟同时起身碰杯:“整!”

满饮得一刻,四人只觉自己胸怀浩然正气,而这最后一盏冷酒,也有了别样的意义。

四人因此各展所长,对想得到答案的采风议题都列出了几个——

譬如擅理人性的叶揽洲,提出关注掌柜与伙计之间的关系是否实际不睦,还有伙计与食客之间的摩擦或矛盾尖锐的根本原因,思考为何每一个伙计都惧怕饮客去掌柜跟前告状,告状了又为何要将伙计遣辞;

坦率机灵、狡黠聪慧的沉璧,提出挖掘一直只见其财、不见其人的那位樊楼本轮买卖年限内最大的东家朱老板,究竟是否对樊楼的运营真的一无所知,以及那位冷漠掌柜的对上、对下态度是否会各有不同特点,还有伙计与伙计之间,如果面和心不和,那陈二之死是否另有隐情;

外冷内热的卫扶光则在思考关于涉事伙计们究竟为何愿以性命赌高薪,这事之所以值得的立足点在于何处,猜测樊楼莫非都是专门调查过了伙计家世困难,才会予以聘用的,以此来压榨其蛮力价值;

悲悯善良的陈槐序最后也提出了陈二“过劳死”后的身后事与家属是否能得樊楼少许抚恤的问题,尤其是要想清楚导致陈二“过劳死”的最根本的原因,到底是樊楼哪方面不合理的用工现象。

一时间四人考量方向五花八门,也是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诚然,这次四人所说皆有道理,樊楼之事虽不算谜团,但这些现象所呈现的背后原因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因而四人皆是头大如斗,有些理不清该从何处入手,好将所有问题解答。

而这事最后以沉璧提出的方案得到了最后的决策——如小报探官潜入各处具体地域刺探消息一般,苍黎司的四位皆以不同的身份潜入樊楼,各自观察、互相辅佐,最后以期将心中疑惑同案陈情。

要做樊楼的伙计。

以身入迷局,伫立危墙下。

天将明。

熹微之光越过才被启开的窗棂,直射苍黎司议事堂内那块牌匾之上。

“桑荫不徙”四字熠熠夺目,光泽崭新。

沉璧在小憩以后,本想亲自去找卢玄帮忙,然而就在她才刚出都进奏院官廨的大门,卢玄已拉着马车等在外头。沉璧大喜过望,匆忙跑去与卢玄叙话。卢玄带了满车的鸡鸭,大概是各七八笼的样子,都堆在马车内,还有些难闻的禽味。还好他有第二辆马车,可以邀沉璧上车叙话。

“知道沉璧娘子做饭好吃,在都进奏院是块香饽饽。”卢玄久未见沉璧,依旧热情和善,眉开眼笑地说:“小人特带来鸡鸭,给娘子留着继续大展身手。”

“想不到,都进奏院的新官廨里,这么快就被如墨安排进探官了。”沉璧心说殷如墨真的手够快、眼通天,都进奏院前些时日因她厨艺卓绝闹出的乌龙内讧,她竟悉数了解。不过沉璧还是笑对卢玄:“你放心,我不会问你潜伏官廨那人是谁,我不会为难你。此事我连苍黎司的人也不会说。”

“才不是探官查来的,是你们都进奏院的大漏勺子!”卢玄摇头,“他去天香楼和同僚饮宴,吃两道破菜、喝两壶破酒,便发起疯醉来,什么都说了!都不用探着耳朵去听。”

“又是那集文司的胡硕?”

“娘子真聪明。”卢玄笑道,“他还把你给他下巴豆的事,都说了,那是敢怨不敢怒,连报复你的勇气都没有……他身边那几个喽啰,听了你的名字,立刻噤若寒蝉!那场面可好笑了!”

“那当然了。我给他揍得服服帖帖的!”沉璧亦笑,“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卢玄侧目,“然后小人就又在他们的酒里再加了一次巴豆啊!”

“哈哈!”沉璧闻言颇觉温暖,犹如当年她初次带卢玄那一批探官执行任务时的感觉,大家严肃之余也如家人般有说有笑,如今虽物是人非,这半晌的欢乐倒显格外难得,“卢玄不愧是我带出来的探官。”

“这些时日有些任务耽搁,要不得更早给娘子送来这些肥鸡肥鸭。”卢玄也觉见了沉璧如旧亲切。

“我很想问你,却有些难为情,怕如墨不肯让你告诉我有关她的事。可我实在担心。”沉璧却忽地惆怅起来,“我好想知道,如墨的身子怎么样了?之前你说我走后她大病了一场……”

卢玄回道:“小人这些时日未去西京,也只是听七月楼那边的探官说的。说大东家的病已好了,且每日都亲自撰文,目前《轶闻录》每月登载的文章,皆是大东家亲笔,以至于这些时日《轶闻录》的销量,几乎是从前的七倍还多。”

沉璧闻言已知殷如墨心意,不由苦笑:“如墨心气高,这怕是对我失望至极,存心与我斗一斗了。”

殷如墨每日亲自撰文,这对沉璧而言,无疑是收到了昔日金兰知己兼前任东家的亲笔战书。

从前《轶闻录》销量最佳时,主笔作者花名分别为“怀璧”与“沉墨”,前者实际是指沉璧,后者便是殷如墨本人。凡有两人着笔之日,《轶闻录》所传之地遍布大宋州府,其间所言谈之事,皆成大街小巷饭后谈资,其影响力可见一斑。除此之外,因沉璧另有探官之首的职务、殷如墨又是东家掌柜,不至于每一期的《轶闻录》都能有空主笔,殷如墨便在七月楼里养了一批专司撰文的好手以高酬养着。如今放着高手不用,自己勤劳地每日撰文,可见这是知道苍黎司的创建就是为了对抗小报,因而她要给都进奏院三分颜色瞧瞧。沉璧如今与另外三人冰释前嫌,三人皆对樊楼之事刨根问底、心生悲悯,可见他们皆是优秀的同僚,沉璧此刻已非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倒开始担心苍黎司的前途来。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殷如墨的实力。

《轶闻录》最近销量翻了七倍不止,就是殷如墨撰文吸金能力最大的见证。

眼见沉璧忧心,卢玄则宽慰道:“娘子别恼。大东家虽气愤沉璧娘子进了苍黎司,但也知道您如今是朝中进奏官,不会再回轶闻录据点去了。沉璧娘子既无法再撰文了,大东家只好亲自坐镇,为的是《轶闻录》能继续营生,不是存心和娘子为敌。”

沉璧缄默,有自己的判断和考量。

卢玄忽地又道:“但,大东家并非不在意娘子,她命小人将这个给你。”

他自马车内取了好重一只钱袋子。

沉璧打开来看,发觉里头是沉甸甸的两锭金元宝。

“如墨竟还肯这般念着我。”沉璧心上好似被一柄烫热的钝刀割着,微微的疼,也微微的暖。

卢玄劝道:“二位东家金兰情谊深厚,岂会说断就断。”

沉璧托着金锭,眼中酸涩:“进入苍黎司之事,我当时是该和她商量一下的。”

“娘子也是受情势所迫,无奈为之。”卢玄道,“大东家理解的,这不才回了神,就命小人来送金子,是听说这里清贫,凡事要亲力亲为,怕娘子手里拮据,过不好日子。”

“我明白。你不必安慰我。”沉璧抿唇,将泪意咽回,“东京的探官组织,如墨交给谁了?”

“交给……交给小人了。”卢玄有些紧张脸红,“大东家说,小人是沉璧娘子以命相救的心腹,从前信得过娘子,而今也信得过小人。”

沉璧心说如墨斗气之余也不忘给她留条活路,忍俊不禁道:“她不怕我唆使你替我办事?”

“东家应该就是留小人在东京帮衬你的。”卢玄也明白殷如墨对沉璧的关怀,“但东家一定知道,娘子不会过分。所以娘子有什么问题,尽管吩咐小人去做。”

“别称‘小人’,以后咱们你我互称,少那些没用的。”沉璧与他客套过后,直截了当用起卢玄这阵及时雨来,“我问你,樊楼里,可还有我们……”顺口习惯没能改,遂顿一顿道:“可还有轶闻录的人?”

“当然。”卢玄如今已全盘接手沉璧曾在东京布下的探官组织,并已招纳新的探官入内,“二楼东廊焌糟何招娣,主‘蝶恋花’席,称蝶娘子。还有三楼西廊过卖李三,一楼座头处茶饭量酒博士钱一多……还有些平素潜在里头的厮波闲汉香婆,总之人还不少。娘子要打探什么?”

沉璧感慨大妙!继而双眸一亮,“我要知道,樊楼聘用新伙计的主要面试官,是什么人。”

“只怕是要分区域的。”卢玄回忆。

“我猜一楼座头大抵缺人。”沉璧想着那日江娘子介绍的关于陈二之所以去一楼当过卖之事,全因一楼过卖被掌柜辞退,因而她猜一楼座头最好潜入,“你替我打探一下,现在樊楼可缺人么?”

“是。”卢玄一如既往地应允。

随后沉璧刮下金锭一角,塞给卢玄,“给你,算我买消息的,不白忙活。”

“嘿!谢谢娘子。”卢玄了解她心头顾虑,所以心安理得手下。只是才收了钱,卢玄便惆怅起来,“娘子,你可当我是朋友吗?”

“我们不是生死之交吗?”沉璧疑惑他为何突然这么问。

“我原以为,自己是不配的。”卢玄皱眉,“是想着我生得蠢笨,对带领东京城的一众探官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总觉得枉费了大东家爱屋及乌之心。我能在探官中现下这般体面,皆是拜娘子所赐。”

“傻卢玄,我当初也是你这般过来的。你肯陪我去玲珑镇涉险,可见你很有勇气和担当,你没有因为我这个上司出手帮了你,亲自下场解决这个任务,你就退避到我的身后缩着,而是选择和我一起面对,这就是你身为探官的责任心,也是如墨最看重之处。”沉璧莞尔一笑,“咱们东京城据点广布,的确探官众多,难免尾大不掉。你甫成探官之首,难免是会胡思乱想,其实不必悲观。你有什么不懂的,或遭遇了什么麻烦,尽可以来找我。我若能帮你,我一定尽力而为。”

卢玄如觉背后傅翼,凭空多了底气,遽尔展颜。

沉璧拍拍他肩头,粲然笑道:“假以时日,你定能适应,你能将探官之首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谢谢娘子。”卢玄抿唇,“但我还是想问,娘子为何突然对樊楼如此上心?”

“我所在意之事,我一一皆要查明。不仅樊楼,不仅云没村。”沉璧坚定的双眼中,忽地亮起一片刀锋犀利,“我绝不让小虾米枉死。”

卢玄良久不答。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两下,似被她的话所感染情绪。

最终卢玄喉头一哽,方也坚定道:“那我,必定尽全力,帮娘子做到。”

沉璧没有直接告诉他具体要查樊楼的原因,因为樊楼只是其一,苍黎司要创造的乃是千万。

沉璧真诚道:“谢谢你,卢玄。”

“娘子不必客气。”卢玄温声道,“娘子想做什么,只要与我说,我都会尽力帮娘子的。不论娘子是在张记冠子铺,还是在都进奏院官廨。”

“你这话让人听了真是心里舒坦温暖。”沉璧笑语盈盈,“那去帮我打探樊楼招聘新人之事,就拜托你了。”

第四十三章:托旧友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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