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采风便

卢玄应声走后,沉璧喜气洋洋命小厮出来往都进奏院内搬运他送来的十几笼鸡鸭,也没有欺瞒三人,直接将她拜托曾经下属探官帮忙打探一事和盘托出。

叶揽洲这次对沉璧找故友卢玄帮忙,再无一丝反对,反而是说沉璧此举是给苍黎司省人手了,既请了外援,可就不必麻烦副手出去打探了,还能命副手去跑腿干些别的。他这话一出,四人都笑了。

可见叶揽洲当真无愧于陈槐序赞他一贯知错就改、从善如流,沉璧也因此格外欣慰。

所谓同僚中的知己,重就重在真诚与信任上。

在这一刻,叶揽洲幽默的一句肯定,也为沉璧带去了一份别样的归属感。

于是就在卢玄答应尽力相帮之下,《轶闻录》探官探听消息的效率虽不比沉璧执掌带领时高,但总归也是在一日之内就有了结果。卢玄带回的答案与沉璧所猜测的并无差别——樊楼正逢用人之时。

沉璧转而立刻将卢玄告诉她的消息悉数转达给三人共享。

卢玄派去的衙探回报,说陈二的死讯被掌柜的那夜向巡检司的寨兵胡诌成陈二自己为赚银钱而卖命干活儿,将死者陈二立为自己找死的典型。说是陈二劝了被辞退的两个过卖回家装病,实际自己想一人独揽他们的工作,为的就是多赚银子解去家中贫困,自己力有不逮被累死了。樊楼竟当真还买通了被辞退的那两个过卖说出一样的口径,听说是给了一人五十贯钱。

而樊楼内也突然向巡检司涌出了许多人证,都说陈二是自己非要主动央求掌柜的多给些活计和银钱。听说这些给樊楼作证的伙计或饮客,最低的也拿了有三贯钱。如此人证众多,巡检司只能认为这陈二之死是因自己托大,才造成疲惫过度的死亡后果,属实也并非樊楼的责任。据说那樊楼格外具有“悲悯同情之心”,不仅替陈二打理好了后事,还给了陈二家人三十贯钱……如斯人血馒头被樊楼掌柜堂而皇之地吃,他们樊楼倒成了个只管照顾过卖伙计困境的大好人了。

一时这话令人不齿愤怒,尤其是樊楼每席三五两至百两银不等,打发跪地求饶的行菜者,就给半串铜钱;陈二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折在这里,便也只能给家人留三十贯而已——且还是因为此事被巡检司撞见,才不得不由掌柜下场陈词。若非如此,只怕也就是一具棺材了事,最多也就能得一贯留给家人的银钱。而那些为了钱给樊楼作假证的人,竟拿的银钱比死者还多,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四人越听越气,又不得不先将这份情绪往后压放,先了解关乎用工招聘之事。

据悉,如今樊楼的确在招聘伙计,薪酬丰厚,报名人数众多,可能过得了面试留用的却没几个。负责招聘的管事也的确按区域分布,其中一楼、二楼、三楼各有负责招聘的管事。

沉璧最看好的一楼座头里,负责其中伙计招聘的,正是承包座头的东家朱员外的妻妹,唤作宁大娘子——她与承包二楼东廊十四间阁儿的东家宁员外正是夫妻。

那宁大娘子自然成了沉璧要着重打探的重要人物。

宁大娘子约莫四十来岁模样,平素不常在樊楼现出头面,但这招聘用工一事,却是她能越过东家,直接说了便算的。其人相对喜好奢华,平素穿金戴银,重视养肤,也因此年纪看上去较本龄显少五岁。

这人有个特点,铁面严肃,为人泼辣,又极擅拜高踩低,更妒忌心极强,从不容许美貌女子进入樊楼做工。而樊楼岂能缺乏美人揽客,因而她曾与夫君和姐夫争执不下,她不得已才妥协,却总为难樊楼里的妙龄美貌女伙计。

听到这里,基本就算是出现了第一道难题。虽知樊楼用人之际,但这样善妒的大娘子主管招聘之事,那卫扶光与沉璧这两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就很难过这一关。

再说伙计补缺之位。别看过卖陈二死去,但这冰冷却繁华的樊楼肯舍重金出手,百姓们就依旧对陈二生前所在的位置趋之若鹜,很快就在宁大娘子精细的百里挑一中,得到了为陈二补位之人,顺带着还将之前辞退的两名过卖伙计位置直接补上,那么想进入樊楼做过卖就没戏了;再说茶饭量酒博士一职,这须伙计极度懂茶酒,四人尚且年少,对饮酒之事知之甚少,因而对这个职位无从入手。

那么伙计的空缺就只有那名被辞退的一楼座头的行菜者了——据说这位置还是因为宁大娘子急于先挑过卖伙计,没来得及当面检试的。因而如今这个机会就是千钧一发,最不济也要明日一早就登门报名。

也只能容四人中的一人入选才可以,且还需要这一人百分百稳妥入选!

难度格外的大。

幸好还打听到宁大娘子夫家所经营的二楼东廊十四阁儿,刚好账房先生蒙孝回乡,就在昨日才有了空缺。因事发突然,卢玄也是一早才探听到这个消息。但……账房先生又绝对不会聘用女子。

更懊恼了。

四人再次因此进行了彻夜长谈,最后人人顶着乌黑的眼圈儿,决定以苍黎司采风之便的权力行事。

先分了工。

由沉璧去争取这个空缺的行菜者的位置,而叶揽洲去争取做那名账房先生。

至于陈槐序,他自己提出想带大同院那些可怜的孤儿孩子们见见世面。那些孩子从未吃过樊楼的菜肴,但孩子的数量却很多。即便每日换着带来樊楼吃席,也不会惹人生疑。最多也就是觉得陈槐序在进入苍黎司以后有了丰厚俸禄,因此带着学生每天吃喝。装成了饮客,就能随时接应。

卫扶光放眼于赶趁之位。毕竟赶趁可以抚琴,直接能潜入阁儿里刺探消息,且赶趁娘子皆是美貌又多才艺的,不会被宁大娘子为难。

但她提出这个想法时,沉璧说出以前她做探官时就知道,樊楼的赶趁,并非樊楼自己招的。而是在潘楼街南的桑家瓦子,会定期向樊楼输送歌舞伎做赶趁娘子。

艺伎进入樊楼成了赶趁娘子后,就要受樊楼掌柜制约,饮客所打赏的银钱也是不能擅自经手,全要靠掌柜与桑家瓦子结算后再行发放。因此,这倒成了容易突破的一条口子——招聘输送看瓦子呈递推荐。那就只需要先搞定了桑家瓦子,待樊楼内赶趁之位有了空缺时,卫扶光则能顺势潜入樊楼。

叶揽洲对应聘账房一职是成竹在胸,俨然他很有把握,只须打个时间差,在招人告示张贴后便去迅速应聘。这次他当真觉得卢玄的相助实在“真香”,这小道消息的获得还真得指望樊楼内的眼线,都进奏院的副手是万万不会立刻打听到的。

沉璧则觉得女行菜者要成功入招樊楼的根本,就是她要美,要美得令饮客们满意,却不能美过宁大娘子。等卸了宁大娘子的心防,再施展不得不让她聘用的绝活儿,进入其中就容易了。她本就善于伪装作戏,从前作为探官之首也时常扮丑做戏,这对她而言不算拉不下脸面,且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她听说宁员外与朱员外皆宠溺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妾室,那么她其实只需掺了青黛在胭脂香粉内涂上身面,将自己变成黑黝黝的皮肤即可。那么即便她容貌清丽,也不会被宁大娘子所过分忌惮。

在四人摩拳擦掌着要去各行其是时,沉璧猛地想到从前作为探官时,曾发觉樊楼招人最为重要的一点:他们会暗处培养眼线去看伙计的家境,盯个两三日摸清底细才会聘用上工……

因而沉璧此刻恍然大悟:“揽洲,樊楼最是喜爱招聘伙计本身能干、家境却格外贫寒的人。”

叶揽洲为之一惊,刹那间悟出根本原因:“我懂了。樊楼认为这样的人,最好操控,最好成为他们的牛马!因为背后无路可退,便只能为贫困的家境不断向前,因而樊楼可更好地使役他们!”

思及此,四人各自倒吸一口凉气,饶知潜入樊楼采风之事刻不容缓。

他们还向各项课程的老师告了假,再派副手出去以自己的名义朝楼店务租赁一处破烂简陋的住处,租金越为低廉、环境越为破败越好。而叶揽洲和沉璧则化名为杨平、杨安兄妹住进其中。至于在楼店务那里的过印手续,也皆因他们苍黎司进奏官的身份而得到了便利,因而能成功伪装贫民。

期间叶揽洲指导沉璧装出穷困潦倒的生活状态,沉璧起初还不能适应,但很快察觉有宁大娘子的人在跟踪查访。于是戏越演越真,沉璧当真在叶揽洲的怀抱里,在漏雨的屋檐下睡了一夜,渐渐地嗅着潮湿霉味,发出委屈的哭腔,“阿兄,我好希望能进入樊楼做工,这样我们就能盖上厚被子了……”

门外盯梢的人自会觉得兄妹是因租赁屋子很破旧,所以只能挤在一处破草席上同睡。叶揽洲和沉璧两人各守君子之礼,却看似亲昵,比如叶揽洲会替沉璧盖一床特意被做旧的被子,沉璧也顺势挽上他的手臂……然后他守着她睡。沉璧不禁感慨,真不愧是在云没村内合作过假扮兄妹的故技重施,这一次的“二搭”属实过分轻松又逼真。

再因有“采风之便”的缘故,各东京公职都对沉璧两人有所帮衬,因而樊楼的宁大娘子经过查询身世后,也对这“兄妹”二人的贫苦身份也深信不疑。

于是,樊楼多了对“贫苦的兄妹”新伙计。

抹了黑脸的沉璧以“杨安”之名应聘行菜者,凭借练家子的功底,以肩、头、手三者变着花样儿地掂着碗盘,如个演杂役的擦坐一般,向宁大娘子展示她作为行菜者时不仅能花式端盘传菜,更以闻之不忘的记忆力将座头饮客各席菜肴均记得分明,因此得了宁大娘子赏识脱颖而出,成了樊楼一楼座头内的女行菜者;而叶揽洲以“杨平”之名,顶着也被沉璧涂黑的脸,成为在樊楼招账房的告示所贴出的第一时间入内报名,靠着头脑灵活、计算细腻、对账稳妥的能耐拿下了宁大娘子那处的通行证。

至于陈槐序嘛……早在座头寻了角落一席,带着大同院内的孩子们吃起樱桃软酪来。

三人同入樊楼时,卫扶光一直尚未出面,而是亲自去了潘楼街南的桑家瓦子。

在桑家瓦子内,卫扶光找到了卢玄事先告知负责与樊楼对接赶趁人选的刘二娘。

卫扶光凭借豪掷一大盒金锭的努力下,那刁钻刻薄的刘二娘就在她身前成了个笑脸相迎好说话的……毕竟卫扶光面冷,平素不爱与生人废话,以钱相换静与便,她认为过分划算。

传说这去樊楼当赶趁娘子,如想作为备选,那必须要歌舞双绝,若是歌不擅长,也可以琴技代替。卫扶光自幼乃大宋第一钱庄的千金,闺阁女儿家习得的琴棋书画,她也颇为精通。但跳舞对她确是一大难题。因此在选拔下一批送去樊楼的赶趁娘子的过程中,卫扶光提前给了刘二娘带的另外两名考官两锭金子。在随后考核舞技之时,卫扶光不过身着繁复华丽的一袭团花缠枝相间的杏子黄色百迭裙原地转了四个圈儿,三位考官也都给了份头筹成绩……卫扶光不免感慨,到底民间都说财可通神,这话委实不错。

考官违心与否姑且不论,总归刘二娘说了,接下来只需静待樊楼现下的赶趁娘子有谁告假,卫扶光便随时能以替补的赶趁娘子之名入樊楼献艺。

在进入樊楼第七日时,沉璧与叶揽洲已能游刃有余地各司其职,但依旧是每一日都忙得不可开交。

自天还未亮时前来,如今已有皎月升悬。

沉璧陡然察觉,她与叶揽洲,已在樊楼不断忙碌了近乎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

一日才十二个时辰!

且已连续七日都如此,她竟才刚刚察觉每日工时竟有如此之久。

定是前几日每日累得回那破败住处就呼呼大睡了。

此刻樊楼劳作的强度也根本容不得她多加细算,茶饭量酒博士匆匆已递了新的盘碗过来。

沉璧纵是个练家子,初次在这樊楼极高强度的宏大正店做起行菜者,也是有些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譬如茶饭量酒博士将菜盘与银碗的同时交接,总让她不知该如何转盘表演。一时间大小错落滑稽地叠在她掌心与肩头,但幸好她能凭借不俗的武艺逐一解决,以行云流水的动作给饮客们看她如杂耍般掂盘、交盘、转盘,连连叫好。加之沉璧丹唇皓齿、蛾眉曼睩,即便是涂黑了脸,也依旧许多饮客捧她的场,故意换位坐到她传菜的席面里。

沉璧看上去笑容亲和,配着扮的黑黄皮肤,热情而朴素——尽管这脸都快笑僵了。她也不敢常改神情,便就那么定住个笑靥挂在脸上,生怕扑在白皙肌肤上混了青黛的粉裂开两层妆面,那可就穿帮了!

她托转着四只银制的深盘,唱诵着通俗明确又极具韵律之美的小调传菜而去:“鳢鱼脯里椒儿香,兔嫩汤美拨霞供!蟹酿金橙酸鲜齐,山海兜中竞乾坤!来喽!来喽!”

挨桌将菜肴精准献上,又如燕般轻巧利落地旋身离开。她腰酸背痛,四肢酸乏,弓着腰向二楼东廊遥遥一望,那叶揽洲正站在柜前飞快以指拨珠,瞧着将算盘几乎要打出火星儿。他一壁算着账,一壁提笔蘸墨在账本上记着一笔接一笔。然而他的案前依旧随着饮客的结账离席不断有新账递来,一张接一张地叠放,最后又成了一摞新账……算不完,根本算不完。

他跟她一样,两人都是忙得连汗都没空擦。

沉璧远观着他,同情之余也觉有些好笑。她还没见过谁令叶揽洲如此。她离得远,看不大清他双唇微微发干皱了。只能看到他不断哽咽,喉头在不时颤动。她猜他应是口渴了,可案前一盏茶也没有。

她不敢上楼送茶,还要旋身去传菜,就只好卖着笑靥托个饮客帮忙——当然她找的是陈槐序。

陈槐序设法安排一个孩子当做看了叶揽洲太忙碌,所以善心去送,却没想到那盏茶才落在叶揽洲的案上,就被掌柜的立刻移走,随手掌柜的又在那放过茶盏的位置上又扔了些碎银子和记菜的账目……

沉璧无语极了。正要翻着白眼另想它法,身后来自茶饭量酒博士的铜铃便又响了……她只好迅速屈身去取,继续履行行菜者的职责,挨桌挨席地唱着传菜,喉咙里还能发出的声音已非黄鹂出谷般清脆了,越发有些沙哑,影响了食客对她唱诵的赞美,这才有一碗凉透的水被掌柜朝她递过。

喝口水便又要去接着传菜了。

等再熬一炷香的时辰,总算有了另外一位行菜者过来暂替,让沉璧去吃口干粮垫垫肚子。她忙揣着两个干硬的白馍去找叶揽洲,一壁又新接了碗凉水,脚步匆匆上二楼东廊给他送去。

因着兄妹关系的掩饰,两人凑在一起也没人察觉奇怪。

叶揽洲累得手筋已经不由自主抽搐,还得是沉璧给悄悄拧了两下活动筋骨。锐利的痛感取代了颤麻的酸胀,叶揽洲也觉得这干脆挨揍的两下要比一直被扯着筋舒坦多了。

“真是哀民生之多艰……”沉璧给他递水擦汗,自己也好不容易得了闲休息片刻,不禁发出感慨。

“我在这当一天账房,比我干三年进奏官还累。”叶揽洲捶着手臂与她絮絮低语。

两人正并肩坐着吃樊楼发下来的冷干粮,彼此关顾寒暄的同时也不忘嬉闹,此刻那些斗嘴反而像是苦中作乐。然而,半只白馍尚未吃完,又几声喧嚣喝骂声自东廊的阁儿席内传来——

“弹的这是断魂的哀乐吗!”一声男子厉喝伴随三两酒器被扫落,“什么鬼东西!”

“是奴家的不是,是奴家的不是。”随后一个女子带着哭颤的腔音抱着琴起身行礼致歉,“贵客莫恼,贵客莫恼!”

沉璧探头打听,原是有饮客酗酒醉大,因阁儿里请去抚琴演艺的赶趁娘子弹错了几个音律,方才又是弦断了,席间便开始怒不可遏地扔掷食器酒盏。然而女子的致歉并非使那饮客平息怒火,而是更大肆喧闹地吵嚷起来。不过多时,饮客们四下出来张望,焌糟与过卖也匆匆过来劝息,沉璧与叶揽洲见状也上前赔笑道歉,那饮客仍不依不饶:“找你们掌柜的来!”

那赶趁娘子听了这话更是泣涕不止,甚至跪在地上去求得那人谅解,“别叫掌柜,求您了!”

混乱之际,沉璧眼尖地瞥见那赶趁娘子微微隆起的小腹。

难道,她怀孕了?

她正踌躇之际,掌柜已闻声跑了上来。那掌柜正是负责管理沉璧与叶揽洲的莫掌柜。莫掌柜对着那饮客点头哈腰地赔笑道歉,又给免了三十两银子,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他转头,唉声叹气着怒骂起那赶趁娘子来。待数落了她一阵,方冷声对赶趁娘子身侧女使说道:“去告诉那刘二娘,明日司琴娘子不必来了,换新的赶趁来!”

“不要!掌柜的!”那跪在地上的赶趁娘子立时慌了神,膝行向前,对着莫掌柜苦苦央求道:“掌柜的,求求您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第四十四章:采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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