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立足地
沉璧下意识想去搀扶那司琴娘子起身,却被叶揽洲一把拉住,示意她初来乍到先不要多事。沉璧只好作壁上观,也细听到了那莫掌柜之所以要如此决绝赶走司琴娘子的原因。“你晌午时呕吐,方才又去小解,回来又心不在焉,这曲也乱了弦也断了,这断弦断弦,对贵客来讲多不吉利!”莫掌柜无奈甩开司琴娘子正拉在他袖口的素手,“这赔贵客的三十两银子就从你的赏银里扣了。”转头又对叶揽洲道:“杨平,一会儿去算算司琴娘子这月工钱与赏银,直接给了让她走人!明日来新的赶趁,再重新计算。”叶揽洲渐渐适应了这个名字,忙低头称是,应声就去算账。那司琴娘子哭得更厉害了,“我今天、今天就是意外,许是天气太热了,奴家有些中暑,所以晌午才恶心想吐,与这孩子无关的……方才也是奴家一着不慎才出了差错。至于琴弦,许是奴家指法不精,方才小解回来后身子有些沉,不小心才弄断了。”司琴娘子不知所措地昂头苦求,“还请掌柜的宽宥,请掌柜的怜悯,再容许奴家做到月尾,可以吗?”莫掌柜冷漠摇头:“司琴,你隐瞒怀孕之实,已是那刘二娘对不住我樊楼!她一时没有可心的赶趁娘子接续你的位置,我这才网开一面容你多留了五日。没想到你今儿夜里就给我找了这么大个麻烦!你知道那阁儿里是谁吗?那是花钱不眨眼的钱衙内!今日樊楼若开罪了他,往后他可就成了忻乐楼、遇仙楼的常客了!若再不来樊楼了,回头东家怪起我来,只怕我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你还是赶紧回家好生休养吧。”他唯恐拖延着扰了其他饮客,忙命沉璧打发她走,“小杨安,你立刻送她出去!”沉璧急着应了一声,那莫掌柜已决然离开,再不给司琴纠缠。“司琴娘子,莫掌柜心意已决,您先起来吧,身子重要。”沉璧去扶司琴起身,见她实在悲伤,沉璧开口劝道:“咱们正好可以回家享享福,不用每日在这伺候那些衙内员外了,岂不美哉?”司琴哽咽着,木讷地跪在那里,“我只是想,再在这里,尽尽我的价值。”“你先起来。”沉璧听得发懵,躬身搀她多次,她才肯起身。她因有孕在身,起身都略显吃力:“我真的只是,不想给夫家看笑话……”“可你如今有孕,时节又不好,暑热侵袭,令人憋闷……咱们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沉璧闻言心中百感交集,一路搀住她下楼,直至柜马杈子,司琴都不住回头望着樊楼内的觥筹交错。既不舍,又不甘。沉璧缄默地注视着她,正逢叶揽洲小跑着将装着她工钱的钱袋子送了出来,转头又跑回去忙。沉璧将银子递给她清点,那司琴却看也不看,就将银子丢给身后女使收着。“娘子似乎……并不是贪财之人。”沉璧颇为讶异:她不舍赶趁之位,却并不斤斤计较这银钱多少?“有多少都行,其实有就行……哪怕有一点点也行。”司琴弯唇苦笑,扭头从女使手中抱过她的那一把断了弦的古琴,她凝噎着,用素指轻轻摩挲着琴身,“这是我能在婆家说话的唯一底气了。”沉璧大受震撼,语塞着不知如何回应。好巧不巧,莫掌柜这时送贵客出来至柜马杈子,言笑晏晏与饮客作别。那司琴便眼中希冀又燃,顾不得身子沉重就匆匆跑上去,双膝扑通坠地,听着就磕个生疼。“掌柜的,掌柜的!”司琴浑不在意,只想握紧这最后一丝希望,“您知道吗?您若是此刻将我赶走,我这至孩儿临盆的七个月里,每个月就只有三十文钱,还要在家看公婆脸色。”“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家务事,不能影响樊楼的经营。”莫掌柜不耐烦地搡开她,“你如今都显了怀,东家本就不许孕妇在此逗留,我已仁至义尽了,你还是识趣走吧!”扭头又喝沉璧一声:“你赶紧让她滚蛋!再在此叫嚣,我连你一起赶走!”“娘子别执着了。”沉璧有些慌乱,急忙再将她扶起。司琴不想连累沉璧,只好松手起身,回头望着樊楼的金匾,“樊楼就是我的立足之地,因此我不能走。”司琴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我不想因为我怀了孩子,就不能买好看的钗环,不能抚喜欢的琴瑟,不想,不想的!”她垂头,以掌抚着小腹,眼中带着对这未出世的孩子的爱怜,又有些觉他来得不是时候的怨怼。司琴无奈抿唇,对沉璧道:“小娘子,可能替我再向掌柜说项说项?”“奴家怕是不能。”沉璧对这婉拒极难为情,“莫掌柜那人执拗得很,奴家人微言轻,实在……”“说来也是,这樊楼就没有一个伙计是敢大声喘气的,我为难你做什么呢?”司琴低语,朝沉璧微微欠身:“是妾唐突了,还请小娘子宽宥则个。”沉璧蹙眉回礼,司琴的女使已上前招徕马车。待搀扶了司琴上车,沉璧只好站院道别,“娘子慢走。”然而那司琴坐在车中,却还打着帘儿去看那樊楼辉煌夺目的灯挂彩带,不舍又无力。马车渐渐远走,沉璧六神无主,一直到深夜下工时,都是呆滞地行菜。她与叶揽洲踏出樊楼的大门时,已是将近子时——夜里的过卖和账房接续了,他们才可以动身离开。离开前还要听掌柜和领班喋喋不休的“教诲”,实际都是打着无用的官腔,平白叫人多饿一刻的肚子。两人回到破败小屋中时,已经小雨淅沥落下,而卫扶光正在那里等待。令人意外的是马车里还坐着陈槐序——他们两人竟然少见地同步行动了。卫扶光是来接沉璧和叶揽洲的:“今夜有雨,该是不会有人来你们这间破屋子盯梢了,这几日你们受苦了,我特来接你们回官廨住一日。你们怎么现下才回来?我在这都等好久好久了。”“上车再说。”陈槐序撑伞下车接两人陆续上去,“我也奇怪,你们下工时,不是说到亥时六刻吗?算着时辰,你们早该在两刻以前回来呀。”“下工前要开会。”沉璧打着哈欠,疲惫地摊开四肢。“开会?”卫扶光皱眉。“开不完的、没意义的会。”沉璧无奈道,“早晚两次,听掌柜跟领班絮叨。今天什么饮客又表示不满了,什么伙计又做得好了。口头表扬一大堆,工钱一文不涨。还得拉着其余伙计浪费时间一起听。”叶揽洲点头附和:“还得傻乎乎地跟着掌柜的喊口号呢。”“口号?”陈槐序也不禁瞠目。叶揽洲想起他与沉璧不得不因采风而同化于其中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对,掌柜跟这叫‘炼出团魂’,喊的口号是‘对东家衣食父母奉献,对食客衣食父母热情’,还要比谁喊得嗓门儿大,以此多加十文钱……哈哈哈!你说这樊楼,好笑不好笑?”“并且樊楼不会因为你上工多努力而嘉奖,反而会因你口号喊得响亮而赏钱。”沉璧也随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就再止不住了,她旋即朝叶揽洲一指,“这是咱樊楼新晋团魂十文钱获得者。”卫扶光与陈槐序几乎从两人的描述中看到了当时的场景。陈槐序苦笑着感慨:“真是闻所未闻的无聊!”“我也觉得,他们脑子有病吧?”卫扶光也啼笑皆非,“樊楼所有伙计不过百余人,我阿爹的钱庄有上千个伙计,也不必要开什么会、喊什么口号啊。”沉璧长吁短叹,收敛了笑意,同三人分享道:“我能理解累到四肢酸痛、浑身疲惫、食不下咽、头脑发昏……可我理解不了,累到脸部这块肉面颊上的肌肉,完全笑僵的感受。每日回到那间小破屋子里,我最想揉的不是胳膊和腿,是这面颊的肌肉。”说着,她的双手盖住颊畔。“给你揉揉。”叶揽洲忽地将双手盖在她的掌上,带动她的掌心轻轻揉按沉璧脸颊的肌肉,目光柔和关切,“你在小破屋里怎么不和我说。”沉璧一怔。陈槐序也一怔。卫扶光也瞠目:“你们……”只有叶揽洲淡然自若地重复着替沉璧揉按脸颊的动作,好像没看到三人的讶异神情。沉璧心如鹿撞,暗自庆幸还好双掌盖住了脸颊,否则那两团倏然而生的羞赧红绒,定要给人笑话了!沉璧喉中一哽,却没有下意识避开叶揽洲的动作。他总这样恰到好处、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而这份照顾,让她觉得止乎情理之内,却不越君子之行。正如此刻这刹那的亲密,她依旧察觉到他的把持——她的脸颊与他的掌心仍隔了她的素手。直到余光瞥见陈槐序和卫扶光的神色,沉璧才有些焦急:“只是扮演兄妹情深而已,不曾逾矩。”“他俩知道,你不用解释。”叶揽洲的目光却没有移开,只盯住她的面颊,眼皮分毫未动。“不、不酸了!”沉璧觉得颊畔愈来愈热了,终于忍不住直起身,又用掌心推着唇角的肌肤,硬挤出个不尴尬的笑。然而,她将素手从他掌间抽出的刹那,他的手来不及反应,真切地触碰到她热烫的脸颊。他的心跳竟戛然而止——可他很快垂头敛眉,生怕在另外两人面前令她窘迫。叶揽洲若无其事地将双手移开,稳妥地叠放在膝前,温润笑道:“不酸了就好。”沉璧看出他对她的保护,即便面颊炙热,依旧也是端正姿态。卫扶光适时递上一方绣帕,“擦擦脸,黑乎乎的。”实际是看穿沉璧的紧张,为她掩护。沉璧借擦干净脸的时间已经使面色恢复如常,才转看卫扶光问:“卫姐姐,你还记得给事中请我们饮宴那夜,隔壁阁儿后来那一首琴曲吗?就是,他们请了赶趁娘子入阁去献艺的那个。”“记得。”卫扶光对那夜那曲记忆颇深,“本是好曲,可那夜我实在无心欣赏。怎么突然问这个?”叶揽洲正色道:“那个抚琴的赶趁娘子,今日,被掌柜的赶走了。”“赶走?这是为何?”卫扶光很意外。沉璧道:“她今日弹错了音,挑断了弦,被酗酒的饮客痛骂。”“不应该的。她那架是胡瑶宝琴,一把琴价值五十贯,以琴弦坚韧著称,在举国都有美名。何况,以她的指法娴熟,绝对不会弹断的。”卫扶光琴艺精湛,对此很快察觉到了疑点,“我猜,那弦是底下被锯断了。大概,是有旁的赶趁娘子害她。”“想必是那掌柜的见她有孕,存心要赶她走!”沉璧不忿,“所以巧立名目,着人陷害!”“应是抱琴的侍女趁她去小解时做的手脚。”陈槐序显然今夜也看到了那场闹剧。“她有孕了?”卫扶光扬眸,“有孕还去当赶趁弹琴?”“是啊。”叶揽洲叹息一声,也因提及樊楼经历就觉身心俱疲而往后歇靠,“这樊楼真是遍地人间疾苦,这几日看的苦楚简直比我做探官的这些年都要多。”卫扶光震惊地感慨:“那刘二娘晌午才说没有赶趁娘子告假,要我等着有人告假了再去樊楼补位,夜里这原有的一位赶趁娘子就被赶走了?”“只怕是这刘二娘拿了你的银钱,一心想着快点将你调进去,好讨你的赏呢。”沉璧双手交握,“是那刘二娘和掌柜的合谋,将她在夜里赶走,这样明日一早便可邀你入楼了。”“啊?!”卫扶光颇觉难为情,“这么说,岂不是我害了那位赶趁娘子……”“倒也不是。”陈槐序接道,“我担心那日接待咱们的焌糟江娘子认出我们,我刻意坐在她负责的阁儿里待了半日,事先向她摆出了苍黎司进奏官的身份,她知道官家赐予咱们采风之便的权力,答应会帮我们隐瞒,假装与沉璧和揽洲不相识,我就割了一贯钱给她做封口之用。今夜我去问她关于那赶趁的事,她说的是樊楼对于有孕的伙计一律是不留情面的,说今日能让那赶趁娘子再弹五日琴,已是格外开恩了。”叶揽洲思忖半晌,最后抬头问:“扶光,我们仨皆不通琴艺,你客观与我说说,那身怀六甲的赶趁娘子,琴技究竟如何?”卫扶光垂眸思量片刻:“我个人觉得,应是能配得上教坊使一职的精湛。”沉璧讶然:“竟有这样厉害?”卫扶光点头道:“当年授我琴艺的老师虽是位行首,出身不高,但她的琴艺已属越州最佳。那日在樊楼听的那曲,源自郭沔所作《潇湘水云》,此曲在大宋闻名遐迩,但能将情绪于琴弦拨弄间流传于世的琴师实际并不多。我那位行首老师算是一位,可那日的赶趁娘子,却比她指法更精,情绪更满。”沉璧听罢,沉吟良久,才缓慢地长叹一声,“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叶揽洲望向她。“为什么这么繁华的东京,用工竟容不下有孕的妇人?”沉璧积聚内心已久的怨怼似乎已在她送司琴离开的刹那,就与她共情颇深、感同身受,却于此刻才宣泄而出:“如此精湛琴艺已称得上古琴界的翘楚,如此难得,竟要因身怀六甲,而被赶回婆家?美其名曰多加休养,实际无非是寻个由头撵她走人。”“其实,也算是有理由的。”叶揽洲眸色一沉,“我也是听其他账房先生说的,说从前也是招过一位女博士,那女博士对美酒酿造之法、品味之方能侃侃而谈,不少饮客都是冲她来的。宁大娘子曾破格招她任职,工契上写了聘期两年,非主动请辞则不废止工契。结果那女博士才来了樊楼一月,就被诊出有孕,每日就不那么勤勉了,她只负责动动嘴皮子,打酒称茶都唤其他博士去做,一来二去招致了同僚不满,宁大娘子不得已将她辞了,她就拿工契出来说话。宁大娘子打那之后,工契上再不写聘期了。”卫扶光怒道:“那也不能一棒子打死一船人呀,也不是谁都为了这些银钱靠身孕偷懒混日子的。”“我瞧那司琴娘子并不贪财,只是想谋个差事,在婆家跟前得脸罢了。”沉璧心中一紧,“而且那司琴娘子就弹得很好啊,怀着身孕都弹了三个时辰都没歇着。这盛夏酷暑,她身边一桶冰都没有,便大汗淋漓地弹着,也不叫苦叫累。”“可是樊楼的那些东家并不这么认为。”陈槐序挑眉,“他们不看司琴如何辛苦,只看她怎样开罪饮客,这世道便是如此。”“若那司琴娘子被赶走了,明日该是轮到我去樊楼了。”卫扶光掀开车帷,朝驾车的副手吩咐:“去问刘二娘,明日我可能去么?”新来的副手应声牵马,戴好斗篷匆匆冒雨而去。在四人返回官廨后,消息也随之回来了。“卫娘子,刘二娘回话了。”副手赶到议事堂禀报,“她说明日大理司直的新宠沅芷娘子也要去樊楼给自己名声镀金,好以后买了做妾,娘子只怕要再等下一位赶趁娘子告假才能去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卫扶光恼火地掷下一只茶盏泄愤,继而从容淡定地将一块作为赔偿的银锭扣在叶揽洲眼前,好似无事发生……三人憋住笑意。叶揽洲默默收下那枚银锭,“苍黎司的公帑里,又添个银元宝,卫娘子可大方!”“你倒点醒我了。在樊楼,用人唯亲,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管事的说见谁好便用谁,那不就是赶趁这职位全看谁给的钱多么?”卫扶光不忿地回房从带来东京的细软里取出整盒交子银票,朝那副手递去:“去,问那刘二娘要多少钱,我给那大理司直的双倍,明日我必定要去樊楼的!你冒雨办事,值得嘉奖,推开匣子第一张给你,多了不许拿。给完双倍以后,剩的钱给我拿回来,不许觅下!眼看着我日渐拮据,花钱还是不宜太过大手大脚了。”副手们最爱替卫扶光办事,因为即便拿的是薄赏,也足够出去花天酒地一番了。副手推匣拿了张银票,随后将匣子在怀中封好,“娘子放心,我们几个的为人,不是那腌臜货色。”卫扶光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