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博士怨

待到时辰于琐碎的杂役中流走,巳时三刻,新的赶趁“司乐娘子”已经抱着七弦琴进入樊楼——当然,那是卫扶光。卫扶光登上二楼,坐在司琴之前的位置上,与沉璧两人故作见面不识。

沉璧看得出她已提前做好了准备,特意招了位女副手假扮抱琴女使,随她一同进入樊楼。沉璧起初担忧卫扶光很难适应赶趁要笑脸迎人的状态,结果没想到她即便故意往俗气了打扮,也依旧仙姿佚貌,难掩风华,从进入樊楼之际,那昨日夜里向沉璧学习的假笑就僵在面上没掉下来过……沉璧心中只盼这卫扶光假扮赶趁娘子的身份不要被拆穿了才好,因为她气质委实出众,才抱琴入座,便已有阁儿饮客去请。

卫扶光长舒口气,欠身对那席间行了万福礼,再摆好琴位,捻弦作歌。素指交替掠拨,佳音随之而出,乐中如见明月芦花,亦如感清风拂面,精妙绝伦。

待一曲《念奴娇》弹罢,四下掌声雷动,席间饮客纷纷又留她续弹。

忽地,有微醺饮客畅快笑谈:“司乐娘子明眸皓齿,琴歌双绝,在下方才就觉好生眼熟,好似与司乐娘子在何处见过。现下想起来,司乐娘子长得与那苍黎司的进奏官卫娘子有些相似。”

此话一出,席间几名见过卫扶光的衙内也附和起来,纷纷说的确是像。

卫扶光闻声稍显慌神,捻弦的指不禁一滞。但她一贯稳重,此刻也顾及大局,唯恐因错弹而被赶出樊楼,随即改变指法,从容不迫地再奏第二曲的前调,故意谦逊说道:“衙内贵客们净是打趣奴家!听说那位苍黎司的卫官人乃是越州聚鑫钱庄的千金,风华绝代,有林下风致,奴家蒲柳之姿岂能比拟。”

卫扶光的自谦反倒使那些衙内更加起哄,“樊楼的赶趁娘子真是越来越会挑喽!”

长廊另一侧的叶揽洲见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卫扶光的身份给人揭穿。又片刻,沉璧亦听到楼上喧嚣,颇为紧张,她放眼扫视,竟见另一旁刚被过卖迎上二楼的乃是集文司的胡硕、嵇茂等人!她掌心捏了把汗,心说这些狗东西胆敢不去都进奏院修课,告假在此处花天酒地逍遥,今日若真敢当众揭穿卫扶光,她定也要将他们逃课之事告到给事中面前同归于尽不可!

幸而陈槐序早就猜到可能卫扶光来此会给人认出,他今日带着阿仰与景行兄妹坐在了二楼的“西江月”阁儿内,掀开纱帷便正对卫扶光的背影。陈槐序也看到集文司的人登了阁儿来,他急请江娘子帮忙将集文司那几人带到另外一侧廊中打酒拿走,才算避开了集文司的诸人发觉他们潜入了樊楼。

待集文司的人买酒离开后,陈槐序放下心来,适时佯装醉态打帘儿:“那位衙内说得倒是不错,司乐娘子的确有三分像那位苍黎司的卫娘子,可惜卫娘子今日抱恙在身,方才在下来樊楼的路上,见她正在太医局外,还轻咳了两声。若非是算着时辰不对,在下也要当司乐娘子是卫娘子本人喽!”

陈槐序一语方出,才打消了那些醉客的怀疑,但仍有一名上头的醉鬼扬言要娶司乐娘子过门……这话可将卫扶光恶心坏了。卫扶光极力抑忍这轻慢之徒的狂言,只得赔笑不语,重复着那新曲前调。

陈槐序再次开口解围:“那只怕是仁兄来晚了,司乐娘子早与在下有婚盟在身。”

那席衙内亦拱手笑道:“原是这位贵客郎君看上的小娘子,真是在下唐突了,还望郎君别怪我这信口护言。不过,既有婚盟在身,郎君仍舍得司乐娘子来樊楼献艺,看来,郎君是要与那王司直对沅芷小姐一般,想给司乐娘子抬个贵妾咯!”

卫扶光闻得“小姐”二字一怔,心说昨日那刘二娘所说的大理司直要塞进樊楼镀金的那位沅芷娘子,莫非是个秦楼楚馆的出身?但她来不及多想,窃窃感叹这陈槐序虽口舌上占她便宜,但也的确解围及时。

陈槐序又胡诌了几句,仰头相对那衙内敬酒,这个话茬儿才被略过。

还好陈槐序的容貌是寻常白面儒生长相,尽管能赛一般的登科举子要端正清秀一些,但也不算被人一眼能记住的俊俏。此刻也恰恰是这份平凡,使得他能浑水摸鱼,一直不曾给人认出。若是叶揽洲没有涂黑脸出现在这里,只怕就是个给人认出的下场了。

四人各自心中都感慨着还好定下的分工明确合理,这才能相辅相成,互为掩护。

面对一席衙内的调侃,卫扶光依旧弯唇尴尬笑对,接一曲《石州慢》正调来,音音细韵,声动梁尘。此曲毕时,饮客们终于断兴,开始自娱行起酒令来,卫扶光这位司乐娘子这才得空离席。

然而一贯不缺银钱的卫扶光险些赏钱都忘了拿,幸好想起事先与刘二娘核对过的赶趁献艺流程——赶趁谢赏后交与焌糟,次月统一再由樊楼向刘二娘结算,层层盘剥后才能分发到赶趁手中。这才故作扶鬓插簪,继而双手托捧了一袋席间的赏银,屈身复行一礼相谢,才将钱袋子交给焌糟手中点算。

卫扶光此刻后反劲地有些担忧,忽有些内急。见无席间再召,立时就要下楼如厕。掠过一楼座头时,尚与沉璧对视一眼,沉璧至今心有余悸,卫扶光暗处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将心放回肚子里。

卫扶光进入后院之中,与女使婆娘知会一声,一位年长嬷嬷指了茅厕方向,还不忘嘱咐她道:“赶趁娘子且快,若给厕官怪罪就不好了。”

“厕……厕官?!”卫扶光震惊得瞠目结舌。

嬷嬷道:“是啊,樊楼专聘的伙计,负责看管每一个伙计如厕的时长,大的小的,都得与厕官先说明,厕官会开始计时,若到了所限时长,会敲门咒骂催促的。说起来,那厕官挣的工钱,比老身都多呢,哈哈!”

“……”卫扶光无语至极,却想着为何沉璧和叶揽洲昨日没说这件事?

难道当真是这樊楼离谱出奇的各种规矩太多了,一时间都想不起来哪个比哪个更滑稽?

大概她想的这个理由更合理。

嬷嬷见她震惊,疑道:“刘二娘没跟您说樊楼的规矩吗?”

可不就真的没说!

何况如厕计时,这么荒谬夸张的主意,她委实理解不了。

“说了,说了。我刚才没太听清。”卫扶光扶额假笑着敷衍回应,“听成了客官。”

“司乐娘子快去吧。”嬷嬷含笑着说,卫扶光心说还好没忘了这司乐是她的新名字。

经历过无语至极的如厕计时,卫扶光顿然理解沉璧两人这几日的不易,来这樊楼做工,当真是没苦硬吃,令人哭笑不得。何况她只是弹琴唱曲,若是像沉璧与叶揽洲,只怕是连个计时如厕的机会都没有了。

遑论樊楼这几日当属格外忙碌,饮客尤其之多。

包括那集文司的四个混子前来樊楼,也皆是冲着樊楼新出窖的好酒来的。即便嵇茂等人不算贪杯,在他们眼里,也觉得这一口樊楼新的琼浆玉液,比听都进奏院的老师们讲授乏味的课程要值得多了。

樊楼五日前起,就放出消息有新酒出窖。那新酒乃是樊楼珍品,为与忻乐楼、遇仙楼等其他知名正店争抢盛夏时节生意的王牌,樊楼放出新酒“赛仙醪”之美誉,就已有越来越多的食客陆续进来饮宴。

因此这段时间才不断有行菜者四肢胀痛、账房先生时有算错的账目。

沉璧与叶揽洲可谓入楼时就赶上了最繁忙的时期,但好在此刻是樊楼用人之际,尽管每日委实疲累。

卫扶光如厕前后就不断见饮客进进出出,总感觉那前有柜马杈子的紫衫僮,后有指导院引的大嬷嬷,人人都在迎来送往,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至于沉璧,更是一刻也没得空歇下。即便卫扶光知道她轻功不俗,此刻也是能听到她脚跟贴地行走的声音,可见疲惫忙碌至极,为了不穿帮只能脚踏实地。

卫扶光才迈步赶回正堂,就见一处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在看热闹。

她一眼看到沉璧正在其中劝架,却没能拉住其中一位茶饭量酒博士,那名男博士行云流水般将酒提自坛内一抬,舀满了酒,就往正对着他叫骂不休的饮客郎君脸上扬去!

那饮客郎君被酒水辣了眼睛,顿时呆若木鸡,怔愣间极为震惊。

沉璧也猛地捂嘴,快速将那酒提夺到自己手中,“袁博士咱这是干啥呀!”

座头处的一众过卖也纷纷将那饮客郎君拉开,拧了帕子忙替他擦满面的酒水,“陆郎君请息怒,息怒啊!”那陆郎君这才能睁开眼看周遭环境,已有许多人围观,他一时没了脸面,气得面色铁青。

“你……你!你怕是不想干了!你们樊楼就是这么对待贵客的吗!”任一众伙计如何致歉,那陆郎君都置之不理,只急着跳脚大闹,呼嚷不止:“掌柜的!叫掌柜的来!我今日非得让他当了我的面辞了你不可!掌柜的何在!何在!”

那扬了他一脸酒的袁博士也怒发冲冠,将另一只酒提抓起,被沉璧往下压住手臂,那只酒提便被袁博士往酒坛子里猛地一掼,那酒坛子里的酒水又溅湿了陆郎君的衣裳,袁博士亦浑然无半分歉意,而是朝他奋力嘶吼:“你叫掌柜的!你有本事就叫去啊!”袁博士额头青筋凸起,俨然也是怒火中烧。

袁博士一个冲劲儿上前,手中酒提不受控制地往一旁坠去,连沉璧都误受了那酒提的“当头一棒”,额头顿时肿了老大个包。卫扶光急着上前拦阻,却只能看沉璧眼色又折回二楼落座。

一楼闹剧尚未终止,但那袁博士见误伤了沉璧,也就收手退后。此刻掌柜未至,沉璧先拉了袁博士去一侧安慰,而唐小玉与另外几个过卖纷纷上前安抚那位陆郎君。

沉璧才要说话,竟见袁博士那昂藏七尺的男儿竟忽地伏地痛哭起来!

沉璧听得出来,这场嚎啕大哭已然是压抑盈积了许久的心酸与无奈。没想到,一旦人的委屈与疲惫交织袭来,纵是身强体健的壮汉,也忍不住鼻中酸涩难忍,泪水不断往眼眶外涌落,将沉璧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袁博士一向温文尔雅,性子好得很。”一名过卖看得云里雾里。

忽地,另一名博士低声说道:“新酒出窖,本就饮客众多,甚至还有东京城外慕名而来的贵客,这几日每名博士都量酒量到手酸。挨泼那人也是赶时间,是陈留常来的小陆郎君,每年樊楼新酒出窖都会到此,今日应是路上耽搁了,来得晚,又排了好久的队,急着回陈留去,就不断催促那袁博士。”

之后就是沉璧看到的场景了——那袁博士见陆郎君三番五次地催,前头还有许多饮客等着打酒,袁博士起先赔笑着要将陆郎君的钱退回,请他到其他正店买酒。结果便招致了陆郎君的不满,直说这是东京樊楼不欢迎他这位陈留来的客人。之后不管袁博士怎样赔礼道歉地解释,那陆郎君都不依不饶地说要向掌柜告状。可那时掌柜在后院点算新酒坛数,至今不在前堂现身,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出闹剧。

莫掌柜此刻终于闻声而至了,可惜他到了大堂就不问缘由地当众掴了那袁博士一耳光,“狗东西!这贵客轮得到你开罪?”

袁博士整个人被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莫掌柜随后去陆郎君跟前点头哈腰地道歉,亲自插队给陆郎君送了一坛分文不收的赛仙醪,那陆郎君满脸小人得志之态,在旁侧继续对袁博士不断咒骂。

一旁排队许久的饮客也终于看不过眼了,纷纷声讨起莫掌柜与陆郎君来——

“袁博士照章办事,排队打酒,何至于受到掌柜的掌掴!”

“再说了,是那陈留的陆郎君自己来得晚,怎么能靠胡闹就加塞儿拿了本属于咱们的酒!”

“就是就是!你这掌柜当得实在有失偏颇,未免太偏帮着无理的宾客了!”

“你们樊楼怎能这样对待手下伙计,人家按照先来后到打酒有什么不对!”

此刻大堂场面更加混乱,莫掌柜已经满头大汗,察觉情形有些失控,只好安排沉璧等人皆去后院搬来酒坛帮饮客打酒,自己则装模作样地凑到袁博士身边,说些虚情假意的问候关怀。

那袁博士也是绷不住了心中的那一根弦,猛地将他一嗓,捂着脸颊破口大骂:“你个见利忘义的腌臜泼才!什么糊涂狗东西!老子今儿也是受够了!鬼给你卖这好酒!钱又不进老子的腰包!”他霍然打翻莫掌柜命令去搬的酒坛,一副鱼死网破的昂首姿态,立时算起旧账吼来:“姓莫的狗东西,老子忍你四年了!老子合该也扬了你一脸沙子!你跟那宁大娘子每天拿腔拿调地不把伙计当人看,只看账房里堆放的金银多少!三年前,那女博士上工不过一月就怀孕,嚷着叫咱们去干体力活,她在那边闲适地动动嘴皮子,拿的工钱比咱们还高!现下你自己凭你的喜好将那吃苦耐劳的三个酒博士给辞了,导致新酒出窖忙不过来,一应杂务都要我们几个承担,你硬着头皮在东家面前力保万无一失,殊不知道每日……”

他说得愈发激动,涕洏横飞,正怨怼发泄时,忽地另一名酒博士也摔了酒提接续他的话骂了下去:“殊不知道每日都是咱们哥几个累死累活地给你赚那些钱财!”

“就是就是,自从陈二走了,新来的三个过卖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店内本就过卖不够用,你还眼红周遭拍户的生意,要咱们家过卖出去外头争位置卖索唤,你到底想干什么?”看着平素闷葫芦似的一位座头小过卖也被挑起了情绪,“成天吃锅望盆儿,拿伙计当不当人看了!”

唐小玉此刻也因一早的委屈而红着眼大声抱怨:“的确,樊楼工钱开得算高,也不能总要求伙计身兼数职不算,还得时刻笑脸迎人,脸每天都要笑僵了!胳膊疼了不能贴膏药,眼睛花了不能告假去治,如今遇到无理的饮客,竟连说句堂堂正正的人话都不能说!莫掌柜啊,你合该问问宁大娘子,她招的是伙计还是后院拉磨的驴子!”

一连数十名伙计站出来跳脚,莫掌柜窘迫地站在原地哑口无言。此刻他心中闷气集聚,只觉得是自家后院数十只笼里鸡作反,还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他心中此刻不想着平息怒火,反而想着今日闹成如此地步难看之极,该是没法向宁大娘子交代了,这腰包里的银钱,只怕这个月也要折半了!

沉璧见状不妙,递了眼色向叶揽洲与陈槐序,两人便趁乱跑出了樊楼,去找叶揽洲相熟的那位军巡铺押铺的前来解围,就说是以为民众聚集,是有火情发生。

待军巡铺的押铺带一队人前来,此事才算不了了之。莫掌柜没了脸面,伙计们也大多因怨罢工,樊楼里的各席饮客都不欢而散,莫掌柜分文难收,只呜呼哀哉地坐在后院门槛不住地后悔。

宁大娘子听说樊楼有人闹事,火急火燎地跑来,迎面给了莫掌柜两记耳光。

樊楼竟是首次被迫停业半日。

伙计们都被驱散回家,宁大娘子关起门来一通算账。

据卢玄的线报来传,后来的朱员外以及其他三位东家也亲往樊楼收拾烂摊子,哄回了袁博士与唐小玉等人,又将莫掌柜赶回了家,还在翌日一早就开始以东家的身份拿了二百贯钱来“慰问”起一众伙计。

毕竟樊楼赛仙醪刚刚出窖,樊楼正逢用人之际,此刻只能弃军保帅,将一切不公都甩在欺上瞒下的莫掌柜身上,以次来笼络住剩余伙计继续为樊楼效力——沉璧等四人皆是看破不说破。

此后一连三日,四人皆各司其职进入樊楼之中,如旧的忙碌喧闹,却没了掌柜的狐假虎威,悉数掌柜琐事杂务一应全由宁大娘子接管。因着赛仙醪仍在热销期间,她待忙碌的伙计们也和善宽容了许多。

第四十七章:博士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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