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身心疲
樊楼经伙计与饮客大闹,一时名声有损。宁大娘子接替掌柜一职亲自打理樊楼上下,自也没心情去着人再监视伙计。四人就在当夜又返回了官廨居住,决心要将在樊楼采风的几日经历做个总结商榷。四人每每聚在议事堂中,目前是只要提起“樊楼”二字,就油然而生身心俱疲的无力之感。樊楼的问题太多,四人的每个视角都有许多,多到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哎哟!”四人一齐蜷着身子往圈椅上靠,迫不及待伸长了双腿放松。阖目正休息时,只觉得整日在樊楼端着绷着,身上的方寸经脉都已要僵硬如冰了。“要不,咱躺着说?”叶揽洲提议,“去娘子们卧房若不合适,去咱们卧房也行。”“不用,就去我们房里。我们俩躺着,你俩坐着。”沉璧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忙率先起身直往自己的卧房跑去,“我们洗漱时你俩面壁,甭看。”沉璧在肌肤触及凉簟的刹那,总算是舒心地长吁了一口气。叶揽洲讷讷点头,还好卫扶光的卧房里还有一方矮榻,能容他再接个圆凳垫脚,也算身子舒展开来,酸胀的手臂、发花的双眼得到了短暂的休缓。陈槐序不是身体力行的疲惫,但这几日身侧不同的吵嚷声与献艺杂耍、琴曲辞令、香婆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他时常有些耳鸣晕眩。如今总算安静下来,他也阖目感受着此刻的清闲。沉璧、叶揽洲、陈槐序可谓生动诠释了四仰八叉的具象。三人瘫软放松着四肢休息,半晌谁也未置一词。至于卫扶光,三人皆不知她去了哪里,好像自沉璧回了她的房中,她就不见了人影。直到四碗雪泡豆儿水被女使端来,随后两只载满冰块的病痛、一尊硕大的摇风,也都陆续被小厮送进房中。三人这才知道,原来卫扶光在他们起早去樊楼忙碌之际,就提前布下了一切祛暑的安排。这摇风轻轻摇着,配合着冰桶里散发的凉气,很快体表的暑热就降下许多,心口的烦闷燥热也散去了大半。沉璧感激地叹道:“卫姐姐又是没少破费,这一尊摇风,分明是花大价钱命人给送进官廨的。”卫扶光刚好进门接道:“你们起得比我早,你们卯时就出门,我巳时才到樊楼,就帮你们部署安排一下。现下能用得上就行,我剩的银钱不多了,但总归是这回花在了刀刃上。”“其他各司只有冰桶,没有摇风,说起来,还是咱们苍黎司最托卫娘子的洪福。”叶揽洲也觉卫扶光这次的安排实在太令人身心舒畅了,含笑对她一揖,饶是心怀感恩。“本还以为,没有我的份儿了。没想到卫娘子如此不计前嫌,安排得真是恰到好处。”陈槐序看着眼前的一碗雪泡豆儿水,忙托碗底畅饮,又对卫扶光颔首一礼,“卫娘子有心了。”“于公于私,我分得清。喝就完了,少说废话。”卫扶光白他一眼,却没坐下,转身又从门外端来三个盛着温水的铜盆,取次放在三人脚边,自己累的是满头大汗,“既是议樊楼的事,那是一场久战,大家舒舒服服地商榷为好。也都别拘谨了,脱了鞋袜,泡泡脚,边休息边说。”对于卫扶光这个锦衣玉食出身的千金娘子,如今竟在三人面前做起打洗脚水的下人活计来,三人受宠若惊、心中惭愧,更知恭敬不如从命的道理,因此欣然接受了卫扶光的好意,也都不再拘谨泡起脚来。卫扶光最后搬进来自己那一盆洗脚水,还命女使去打了一盆洗脸水将帕子打湿端来。门外才进来的女使回来见状立时慌了:“卫娘子,这些活计,奴家来便是!”“让你们给我打洗脚水,是将你们看低了。”卫扶光对女使也没分毫架子,“打洗脸水才不算委屈你们。”顿了顿,示意女使将面盆放在一只窄案上,“将窄案帮我推来,你们就赶快回房休息吧。”女使应声退下,四人吃过了雪泡豆儿水来解暑,也闲适放松地泡脚擦干。又净了手,四人一齐回到卫扶光的卧房中落座,卫扶光命人重新添了碗雪泡豆儿水来,才将门关严实,对三人道:“你们不用觉得这是我的卧房就忸怩起来。谁也别拘束,该躺躺该卧卧,没人笑话你们。”四人相继将肢体放松,卫扶光示意沉璧靠近她坐过来,又将帕子从窄案上的面盆里洗了两遍后拧得半干。她又轻抚沉璧的肩,“别动。衣裳脱了,穿怀兜就行。”此话一出,另三位惊得险些给那豆儿水呛了,惊得面面相觑。尤其是沉璧,更是惊得杏眼圆睁,“啊?!”卫扶光却很淡定,冷声对两名郎君喝道:“你俩,别看,背过身去。我要给沉璧擦身子。”说着,叶揽洲与陈槐序都乖觉侧身转头。“不、不用了吧……”沉璧有些难为情,刚要抬起的藕臂却有酸痛袭来,令她不禁皱眉。卫扶光见状轻叹,“说了别动,还是我来吧。今日要议很久,你腻得难受,我提前给你擦好了,你稍后也不用出去洗漱,直接早点睡。”话罢,就再不由她分说,起身将一扇锦屏推来遮住沉璧,慢慢将她的外褙、衫裙褪掉,搭在屏风上,正好进一步遮住陈槐序与叶揽洲的人影。隔着那锦绣连屏,叶揽洲尽管已经侧身移开了双眸,但也陡然感到耳根生热,好似……是红了些。幸好陈槐序也侧身向另一边,锦屏与衣衫遮住了卫扶光与沉璧的轮廓,无人看得到叶揽洲此刻心中有微微的慌乱与悸动……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只是哽咽着一口唾液,匆忙地抓了豆儿水的碗来囫囵地吃。“来吧,总结,风采得咋样。”卫扶光怕三人窘迫尴尬,忙往正题切入。且夜已渐深,四人只怕又要通宵达旦,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的好,毕竟翌日一早又要去樊楼上工。“身心俱疲。”另三位皆是长呼口气,异口同声。卫扶光轻轻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替沉璧擦去身上黏腻之感。沉璧虽然脸颊微有羞赧的绯红,却仍觉得卫扶光的举动让她感觉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索性也不再推拒,自然而然地接受这份照顾。陈槐序先说出自己作为饮客时看到的荒唐事:“樊楼伙计繁多,干活儿大多都很麻利。但那一众茶饭量酒博士里,有两个领班的。每天什么也不干,只管骂人。据隔壁饮客说,他们上月就骂走三个博士了,还都是极其懂酒的。我还看到,这几日赛仙醪出窖,每每有饮客买了许多那闹事的袁博士的酒,这领班就给截胡了拦下,记在自己的工钱账上。也难怪袁博士那日突然对掌柜的发飙了,总被抢功,又过度忙碌疲惫,收入又不是都进到自己腰包里,这还真是值得理解的委屈。”“何止啊,那二楼的过卖领班也是如此。拿个鸡毛当令箭,对掌柜的就巧舌如簧地拍马屁。只研究东家,不研究活计。”沉璧亦忿忿道,“那被赶回家的莫掌柜的,对宁大娘子就胁肩谄笑,对那被辞了的行菜者就散一地铜钱肆意羞辱。这次估计被赶走了,往后风平浪静了,还会回来作威作福的,更要想办法把伙计里的刺儿头都给巧立名目撵回家了!”“……敢情这樊楼是奸臣当道啊。”卫扶光听得直锁眉,“油嘴滑舌的领班,媚上欺下的掌柜。”沉璧又道:“还有因身怀有孕就备受歧视的司琴赶趁,死了还要给东家吃人血馒头的可怜陈二。”“不说掌柜和宁大娘子,这樊楼风气当真是以利至上,没给有良心的。我做账房那些日子,那东家朱员外来与我对账,起初我觉得那只是个富裕刁滑的、一身铜臭的精明商人,却没想他偏执得很,朝令夕改,一人独大,从不广开言路,更谈不上从善如流。”叶揽洲也是说得无奈,“听说前些日子才说了擦坐郎君演杂耍的,得每一月换新的来,换不来新的人也要变着节目演,好给贵客们新鲜感。今儿去整饬闹事的伙计,又嫌一楼擦坐舞刀弄枪粗俗,不如上个月的溜臂转七宝球文雅了,给人家擦坐郎君扣了一贯钱……人家擦坐郎君苦恼不已,问我这东家到底想给饮客们看什么,他们都摸不准表演的方向了。”沉璧续道:“还有那宁员外!发起疯来,连正妻宁大娘子都打骂!我还见那宁大娘子背地里在后院哭,最后还得擦干了眼泪,又重回前堂给她夫家赚钱管事儿……”“一提后院我就来气!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伙计上工时如厕都要计时!还专门聘了个什么鬼‘厕官’负责看守监督?!”卫扶光亦愤慨不已,“我也是惊呆了!”沉璧摇摇头,素指扶额,问卫扶光:“何止!卫姐姐,你看我背后,有什么?”卫扶光还真憨直地低头去看她的后背,除了雪白的脊背上挂着怀兜的红绳并无异样,“什么?”“一口大铁锅啊!”沉璧夸张地用手比着,“那位莫掌柜的瞎帮忙上错了菜,跟食客说是我新来的,记不清席面。七日内这事出现了三回,差的这三道菜,他私下跟宁大娘子说,该从我的工钱里扣,你说这事,逗不逗?”说着又摇摇头:“还好我去樊楼是不缺钱,要是真的小杨安经历这些,只怕是哭都没处哭,辞也不敢辞!只能这么忍气吞声地受着!”“是这样的,我瞧也是许多新来的伙计,都默默替掌柜或领班的背了锅。”卫扶光感同身受地重重点头,“好像每一家正店酒楼,凡是新来的和寡言的,在这件事上,总会吃亏。”叶揽洲开口急道:“还有那工契也是问题许多。那与沉璧同为座头行菜者的唐小玉,她上月的工钱是我算的,我清楚看到她的工契上写的是每日上工五个时辰。可她却是与沉璧进出时辰相同,也就是每日要做工七个时辰有余——这还不算上一早训话、打烊开会的时辰。”沉璧摇头:“唐小玉是老伙计了,所以才有工契。现在其余伙计被雇佣进樊楼,是连工契都不签的。你没见那日我问一句,应是因为那袁博士所说的怀孕女博士有关,她拿工契上写的工时来找宁大娘子麻烦,拿着工钱占着位却不做工,都推给其他博士做。宁大娘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不给新伙计签工契了。光是如此也就算了,时不时给伙计巧立名目地罚钱,用各种厕官监督的规矩来约束伙计们上工的时长,甚至要求伙计们每日喊着口号开着会,还得没日没夜地笑,对掌柜笑,对领班笑,对饮客们笑!我这几日采风,我硬是脸都累得小了一圈!”三人经过好一通抱怨,却在最后都沉默了。而方才一直沉默的陈槐序,在认真听过三人所言后,忽地感慨一句:“别说是铁打的樊楼、流水的东家,今日我倒发现,那樊楼是铁打的伙计、流水的客人。”“啥意思?”卫扶光喝他,“你说话别这么玄妙。”“我说樊楼,店大欺工。”陈槐序简明扼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槐序是说,樊楼的弊端,是所有伙计工时太久、没有轮换,得不到休息,虽然樊楼工钱真的很高,但总归常有熬不住的人。”叶揽洲点头,“好一点的,就是唐小玉那类行菜者贴膏药治腕痛、其余账房先生因眼疾而被辞退;不好的、不幸的,便是陈二那种身兼数职,活活把自己累死在这冰冷的繁华里了。”“我打听过,樊楼的工钱比忻乐楼是高个两倍,比和乐楼高个三倍,的确是樊楼工钱最高,工时也最久,难怪为此拼命。”陈槐序说,“可我不解,他们来这儿,难道只是为了较外头酒楼高的工钱?”“还图个脸面呗。”沉璧换了身干净的衣衫,持握一把丝扇来扇凉,“樊楼常有王侯将相光顾,即便是侍席,能见一眼官家宰执、大王公主,那传出去也是好听的。东京大多酒楼的伙计,有很多都是东京外来的觅工流民,好不容易在此处能饮一口汴河的水,多年以后回乡都有颜面。”“我听沉璧的话想起,那日抚琴时,我听个醉汉说,那位原本想走刘二娘关系送进樊楼来当赶趁的沅芷娘子——就是那大理司直要纳的妾,原是个楚馆出身的风尘女子,但本是个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可与那王司直是一见钟情,于是两人就有了段风流韵事。目前王司直已经从千金馆拿了卖身契出来,正准备去官府过籍契、拿赤券。”卫扶光帮沉璧穿衣,回忆着说,“但楚馆出身的小姐若是进了王司直的府门,只怕也要在家里大娘子手底下先做几日婢。但王司直觉得有些委屈了沅芷,所以本想让沅芷来樊楼镀金,待在这樊楼做赶趁做得声名鹊起、献艺达官以后,再进入大理司直的府邸,可就是位贵妾了。”沉璧换好衣衫,将青丝如瀑般垂下,又绾了个包髻固好。她起身移开屏风,四人方重新相对。“这樊楼盛名在外,大多赶趁娘子前来,只是为了镀金、扬名。在教坊也是为达官显贵献艺,在樊楼还有银子拿,有更多饮客捧场,何乐而不为。”叶揽洲挑眉,“因此她们就不太与樊楼计较利益得失。”卫扶光道:“我记得沉璧说的,那被赶走的赶趁司琴娘子,不也是不缺钱,只图个差事的吗?”沉璧点头,“所以,樊楼的东家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靠自身威名以及与朝廷的关系,对外慷慨招工,对内压榨伙计。试工期不给一文,用工期又不给工契,就连当赶趁擦坐这类不属于樊楼的职位,也都要给樊楼先盘剥了八分的银钱,剩下两分才给献艺者与身后如刘二娘似的牙人分。”“据我做账房这些时日查到的,整座樊楼每天上缴酒税有两千余钱,每年销酒多至五万斤!这对于寻常酒楼来说,绝对算是东家能赚得盆满钵满了。”叶揽洲正过身,饮着豆儿水想,“可我们也得想想,樊楼客如云来,为何还如此压榨伙计?一个伙计倒下了是没什么,若所有伙计,都倒下了呢?”沉璧眼中寒意一闪:“那么,就得让他们知道,伙计们不是只有樊楼一个去处。”她顿了顿,神色更为严肃,“樊楼的不堪,是成千上百家大宋酒楼正店的不堪,或许,还是千千万万用工之地的不堪。总说擒贼先擒王,若不拿樊楼开刀,我们这苍黎司,建来做什么?”此话一出,四人心中皆受震撼。敢情沉璧这话,是想着整顿樊楼?这勇气极佳,路子也对,可……该从何处下手?“卫娘子,可歇下了吗?”四人正思量着,才出去不久的女使忽地在外叩门,“官廨外,有位老丈来找,说求见他家大姑娘。门房不敢贸然,让奴来问问。”卫扶光心下一沉,知晓门外那人大抵就是刘翁。她本以为刘翁已回了越州,今日深夜到访,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事?或是没了盘缠?忖了片刻,卫扶光还是决定接他进来,但碍于四人都换了衣裳,也不适宜面客,就命女使将刘翁请到屏风后直说要紧事,也少了许多她不爱听的喋喋。四人藏身在屏风后,刘翁也见有其他人影在,就隔着屏风作礼,“小底给各位官人请安。”随后起身简言概述:“大姑娘,主君闻说您爱吃七宝楼的菜肴,将这七宝楼买给你了。小底冒雨前来,实在因为今日夜雨滂沱,怕明日再来赶不上码头坐船,遂今夜先送房地契来了。”四人为之一惊。卫扶光更是:“阿爹为何知道我去过七宝楼?难道还派人在我身边监视不成?”刘翁笑道:“七宝楼的东家曾是咱们聚鑫钱庄出来的掌柜,那日大姑娘带另一位小娘子去豪掷百贯吃喝时,他便认出来大姑娘的相貌了。另外,主君还怕大姑娘孤身在东京,俸禄不够花,想着您来时带的银钱不多,命小底多给你再带一匣通兑的银票来。”说罢,将一沓契书与一匣银票悉数递给了女使。女使朝卫扶光递去,她却良久都没接。她只蹙着眉头,心中百感交集,一言不发地怔着。滞了半晌,最后还是叶揽洲和沉璧猛使眼色给卫扶光,她才肯收下。刘翁自知卫扶光不爱听那些絮叨,也不想在她同僚旁叨扰,便再行礼准备离开。叶揽洲忽道:“今日夜雨滂沱,老丈请莫沐雨离开了,明日一早在下派人护送老丈去码头。”转对女使道:“先为老丈寻一处僻静的耳房住下吧。请老丈别嫌耳房简陋才好。”刘翁恭敬谢过,随女使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