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七宝计

“……”卫扶光端着手中一匣银票和一沓契书失神,“沉璧,其实我不大想靠阿爹。”

“我理解。”沉璧莞尔轻笑,反手相握,“但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无可厚非。”

叶揽洲昂首转身,含笑说道:“扶光,你家这老丈,属实如及时雨一般。”

卫扶光听得有些发蒙,沉璧却顿有所悟,亦朗笑道:“对!对!卫姐姐,老丈来得甚好!方才,咱们不是还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整顿樊楼,让樊楼知道,伙计们不止樊楼一个去处吗?”

“你们是说……我明白了!”陈槐序也逐渐明白了沉璧和叶揽洲心中计划,也惊喜地望着卫扶光。

“既如此……”卫扶光此刻也通窍了,眼中的迷惘变得坚定,“我也想让阿爹看到,我做七宝楼的东家,不单只能满足口腹之欲,我要从七宝楼起,让这东京的七十二家正店变天,给一众伙计讨个公道!”

四人此刻已不需相互明言,就知道将行的计划,因此各自安稳睡去,只待翌日起早。

尽管四人整顿樊楼的计划已在新的一日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但一早沉璧与叶揽洲还是来到了樊楼内正常做工。毕竟,他们的计划也需要至少半日的时间推进。

彼时樊楼的东家们还尚不觉大限将至,依旧对伙计呼来喝去。毕竟经过几日修整,宁大娘子已将樊楼恢复如常。莫掌柜被放还归乡一月,闹事的伙计们也都被补贴了不菲银钱封口,因而也愿再次忍气吞声。

包括唐小玉,在这一日告假也终于被准许,她有了时间去医馆看手腕的伤病。只是她因来月事而腹内疼痛难忍,却没有被允准休假一天,宁大娘子勉强只给了她半日——但这比之以往,已然很难得了。

唐小玉告假,行菜者负责分担的杂役洒扫之地,自然也按照樊楼素不公平的规矩,都被更多地划给了沉璧,沉璧只得一早去了就席不暇暖地忙。叶揽洲也因为宁员外亲自辞了三位上了年纪的账房先生,此刻也不得不多分担多余的两本账簿,两人因此一直忙到了巳时一刻,才有空去吃一口早膳。

但今日伙计凡称病告假的都被宁大娘子准假半日,人手本就不够用,自也没有厨房伙计主动送吃食出来给沉璧和叶揽洲,两人便只能一同去厨房自取。才入厨房,就见一众铛头、面案等伙计都干着自己职责范围以外的活计,显然这也是因为告假人数今日太多,尚在工时的伙计只能替着多干。可见许久没有得到过半日休息的伙计们,都想着趁这几日的东家松口而见缝插针地告假。如斯情况也在预料之中,无非就是今日我替你多做一些,明日你替我多做一些罢了,楼内伙计们这几日还真因此格外齐心许多。

两人拿了简易的吃食,准备去后院小歇片刻避暑,却在一处几无人查的角落——不,或许该说是一只硕大的泔水桶旁,那背着阳光的阴影下,正蹲着一位樊楼的伙计,捡起地上掉的一块猪骨在啃。

沉璧凑近认出那是厨房里的冯铛头,他正在狼狈囫囵地偷吃。

可……怎么掉地上的还捡起来吃呢?

吃的还是被从食客席面撤下的一盘菜肴——炙子骨头,沉璧作为行菜者亲自从食客席间给撤下来的。原因是铛头听记错了,所以做错了的,食客点的本是另一道栀子胡桃的凉菜。

沉璧将这做错的炙子骨头从席间撤下以后就给了过卖,却不知怎么出现在了此刻冯铛头手中,他正不顾吃相地狼狈唆啃,生怕下一刻就要给人发现似的。沉璧见了有些讶然,才要唤他,就被叶揽洲使眼色制止。叶揽洲看出这冯铛头显然是特意藏身在这里避着众人偷吃炙子骨头的。

待他吃完,沉璧和叶揽洲才走到他身边。沉璧笑问:“冯铛头怎么……在泔水桶边吃菜呢。”

“我不是在泔水桶边吃菜,而是我吃的这就是樊楼的泔水。”冯铛头没有被发现的惊惧,而是苦笑一声,“给你们发现了,该不会要去宁大娘子那里告我一状吧?也好,走之前,总算能吃一回樊楼其他同僚做的菜肴了,我算知足了。”

沉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樊楼做错的菜肴都是直接浪费地倒进泔水桶,也不肯给辛劳的伙计加餐吃顿荤腥。

如斯浪费!

她看着冯铛头的模样,心中酸楚尤甚:“我们不会告状的,方才来了见你吃得很香,猜你定是一早顾不上吃饭,一直替其他铛头忙活来着,这都能理解的……只是奴家没想到,你们做铛头的,这么要紧的工作,竟然没吃过其余铛头们做的菜?”

“其实也算吃过,以前试新菜时,是会互相尝上个一两口的,但没像方才那样过瘾地吃过。”冯铛头望望天,又苦笑着说:“这樊楼的吃食,一贯饭由薪生,你们新来的,难怪不知道。”

“饭由薪生?”沉璧与叶揽洲听得这话新鲜,不禁震惊对视。

“对,做工好的有蒸饼稀饭,做工差的就饿两顿,到厨房看其他伙计吃,宁大娘子说,这叫……以儆效尤。”冯铛头道,“樊楼的菜肴在东家们眼里,是专供达官显贵的。我们不配吃,也就不能吃——即便是我们亲手做的,也仍旧是不配,不能,万万不可。”

沉璧这才发现,原来一直是低估了樊楼厨房内的伙计心酸。从前抽空有吃饭的机会,她本觉得蒸饼稀饭已经足够简陋了,却没想到这对于樊楼更多伙计而言,已是难遇之恩了。这些时日她与叶揽洲吃饼时都挤在一起议论樊楼的见闻,或者小歇片刻,还当真忽略了去后院膳堂与伙房亲自观察。

叶揽洲从未见他如此沮丧,遂道:“从前见冯铛头逢人就笑呵呵的,即便是被莫掌柜的找茬儿,您也一贯乐观相对。您菜也烧得好吃,食客们赞不绝口,我离席那样远,都听到好些食客醉着酒夸您。依您的手艺,去其他正店也大有可为,实在不必在这……吃掉在地上的食物呀。”

“你们俩年纪小,是不是觉得,捡别人的剩菜吃,很丢人?很恶心?或是觉得,我不必在此处如此狼狈?”冯铛头眼中无光,低落的情绪里显出他盈积多年的无奈,“我其实读了很多年书,我也想有士大夫的气节。可我登不了科,中不了举,我怨恨樊楼,可樊楼接纳了我的无能,包容了我的平庸……我在这里,每日沾一身油烟,吃一些旁人不要的剩菜,挨几句不过过耳就罢的责骂,就能拿低阶的士大夫俸禄一般的工钱,这不也算是另一种登科了?”他仰头,苦笑里颇有自我安慰之意。

沉璧两人没说话,只心生怜悯地看着他,不觉也因他的诉说而难过。彼时的叶揽洲和沉璧还都不知道,这一段冯铛头为自己解心宽的无奈言论,是未来的他们将要伸张的正义。

冯铛头忽地仰头,自顾自道:“老天知道,我的心虽是空的,可我的钱袋子是鼓的,它能交换柴米油盐,而它只需要我在这里舍弃我的脸面和自尊,舍弃我的懒怠和清高,那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吗?”

沉璧听得云里雾里,浑然不知这话来头在哪儿,与这偷吃剩菜,又有什么关系?

“我所吃的苦,为仰事俯畜,这并不丢人。”冯铛头似乎情绪波动奇怪,他忽地苦笑,忽地又大笑,“为父母之康健低头,为妻儿之温饱焦灼,本就是我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职责。”

“为仰事俯畜,并不丢人……”叶揽洲颇为震惊,震惊于“仰事俯畜”四字,从一介铛头口中说出——他真是在平凡的活计里,依旧活得通透且值得尊敬。

这成语本出自《孟子》,言为“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如此明理之人,忠孝仁义皆具,已是世上难得的好儿郎,怎着就要无奈地避着人吃这残羹冷炙?!

“不如,去七宝楼吧。”沉璧亦深有同感,“奴有听说,七宝楼正在招工,且工钱不菲,铛头应是最重要的,乃酒楼饮馔之核心。您若去了,必定能一展所长!”

“罢了,再高的正店,工钱也不可能盖过樊楼。”冯铛头起身摆手。

沉璧却截住他:“今日,我一定让所有铛头,都吃上同僚做的菜。”

冯铛头只做女儿家戏言,并未当真,草草谢过她的美意,便回厨房去忙。

此刻的卫扶光,特意找刘二娘安排与其他赶趁调换了进入樊楼的时辰,因而这日晌午以前,卫扶光忙着以新东家的身份进入七宝楼。

原七宝楼东家郎君姓戚,曾是卫父钱庄培养的掌柜,来东京开了正店七宝楼,但一直被其余正店压着,利润并不算高,他也早有转让之心。卫父提出以三千贯收购时,他自然愿意之至。

无论是从利益还是交情,戚郎君都对卫扶光格外恭敬。他本以为卫扶光今日是来交接生意的,卫扶光却一再谦逊诚恳地请他留下继任掌柜管理七宝楼,不管往后有掌柜薪水,七宝楼还可持续与他分润。如斯好事临头,这戚郎君还当真没有理由推拒,他虽有些发懵,却也应承下来。

卫扶光满意颔首:“如此,往后该唤您戚掌柜了。愿咱们合作愉快,七宝楼蒸蒸日上!”

那戚掌柜却内疚道:“东家有所不知,这七宝楼一再给樊楼、忻乐楼等一众正店压着,这生意实在不敌从前刚开张的时候。虽说令尊念旧体恤在下,愿以高价收购,东家也肯留我这老匹夫当个掌柜,还说给在下分润,可这真实的经营状况,委实有些萧条,算不得太好,这属实是在下不肯欺瞒您的。”

“我这有军师三人,只要戚掌柜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七宝楼一定繁华大胜过往。”卫扶光并不为此苦恼,“戚掌柜肯配合我吗?”

“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得到了戚掌柜的支持,卫扶光放心按照与沉璧商定的计划行事——她要求七宝楼对外招工至一百人。且是—以正店寻常市价工钱的五倍进行招工。此等薪酬若开出,较樊楼同职工钱也超了一倍半有余。

堪称东京城内所有酒楼里都闻所未闻的伙计薪酬!

卫扶光这个决定吓了戚掌柜一跳。

卫扶光却严肃道:“七宝楼若想翻身,须得在用工处,把这钱狠狠地砸出去,伙计才肯尽心尽力地效忠尽责。”这话正是沉璧昨夜睡前与她说的,而她也极为认可这句。

多年来,卫扶光之父卫金鑫所开设经营的聚鑫钱庄,之所以能在十载以内异军突起,从一介寻常越州钱庄发展为两浙路第一钱庄,再到大宋第一钱庄,这期间靠的委实不是其他,正是卫金鑫那一颗关爱伙计、真诚待客的热心。

想到此处,卫扶光又道:“相信戚掌柜从我阿爹手下历练多年,是看得到我阿爹的为人的。”

“可……这砸出去的钱,若是收不回呢?”戚掌柜擦去额角冷汗,“七宝楼如今现状,刨去成本与损耗,也只够勉强维持给现有的六十二名伙计开出工钱而已,再每月剩下个十贯左右,只够满足在下一家温饱。若再如此大手大脚地招工,只怕一月还至少要倒赔上三十贯了。在下虽知卫氏家大业大,不差这一星半点,可东家非往外扔银钱,这属实也是没有必要的呀。”

“我方才进来时,就见伙计多有惫懒。许是多日宾客不丰,伙计们懈怠了。”卫扶光托着茶盏慢饮,“若是招了新工进来,你看他们还敢如此吗?”

“这只怕不是招新工能解决的。”戚掌柜仍然不解,“盛夏炎热,人都不爱动。这宾客也不多,伙计们自然更多时候都是靠着歇着,真有宾客来了,也就是过去带着看盘或递个水牌,焌糟过去添酒,博士起身打酒……也就是这样了,都做着本职的工作,也没有其他的花活儿了。若是宾客多了,出去请个赶趁、擦坐来增添增添人气,那在下也是舍得花钱的,只是现如今……真的用不上那些。”

卫扶光昂首,“对,所以不只是新工,现有的伙计,咱们也要每人每月,涨工钱至五倍——与新工相同。”

戚掌柜更是听得震惊,他虽知道卫金鑫待人以诚、为人至善,可这御下的宽仁之道,也实在无须以这天价薪酬相扶,这较原来四倍的薪资涨幅,委实令曾为东家的他感到心疼。

“您先别恼,我自有我的用意。”卫扶光续言,“您按我说的,将新工旧工统一设个考核标准,并说出咱们总体只留七十名伙计,一月后例行考察,符合标准的,咱们就继续留用,若做工不勤、四肢懒怠的,咱们也跟他好聚好散,就给他三百文钱,辞他回家。这是留下来每年能拿回乡十贯钱丰裕有面,还是拿着三百文散钱找丝线去穿……只这银钱拿在手里的分量轻重,就会让他们比对清楚,哪一点更值得。”

戚掌柜仔细踌躇许久,方觉卫扶光这是以高薪养贤之策确有道理。

“此法的确不错。”戚掌柜神色稍缓,“但……若是都卖力得很呢?”

“那么便都留用。”卫扶光舒颐笑道,“因为我相信,届时,咱们七宝楼宾客的数量也不会少。百余名伙计,咱们都用得上!”

这话她昨夜才与三人说出口,就获得三人异口同声的赞同,可见这个道理,苍黎司人所共识。

戚掌柜感慨卫扶光与其父相同的开阔坦荡心胸,可仍替她的荷包捏了把汗。

卫扶光将昨夜刘翁来送的库帖与银票支出两张,递与戚掌柜:“您只管找我说的做,这招工的钱,管够。”

戚掌柜收后拱手作揖:“东家当真不愧是大宋第一钱庄的少东家。”

卫扶光道:“我其实啊,对经商并不精通,也不大喜欢。方才不是跟您说了,我的身后,是三位军师。”

还有千千万万个难以言说东家手下苦楚的百姓。

“既有了钱,咱们七宝楼是想挖谁来,就挖谁来!咱们以高出樊楼一倍半工钱的薪酬招工,您还不怕那樊楼的大厨,不来咱们这儿?”卫扶光纵意道,“据我所知,樊楼如今已不立工契,这对伙计而言,自是说走就走。酒楼又不是自家开的,在哪儿做工的差别不大。哪位东家给的银钱高,便出哪处卖命就是,左不过都为这碎银几两奔走劳碌。”

戚掌柜颇为认同地拈须大笑起来,俨然是越发认同卫扶光这话了,只是他并未想到,偌大樊楼,用工竟不立契——这在行会那里,只怕行头都要笑掉大牙。

卫扶光见他不再忧虑,微欠身道:“您在这头比我精明通窍,您这厢把把关,若是樊楼来的大厨、博士等职想要更高的工钱,您也可以视其能力本事多涨三成,这权柄我悉数交给您,您自便就是。”

“东家信我,我定尽全力。”戚掌柜亦屈身行礼,“只是东家,请恕在下多嘴,实在想问您和身后军师们一句,你们,究竟想做什么啊?”

“想让那片天,晴朗一些。”卫扶光望着七宝楼窗外,七宝楼的飞檐前有一只红栀子灯笼随微风摇曳,其后则正有长虹贯日,比那灯笼更亮,她不觉展颜,“想让平民百姓,都抬得起头。”

“东家,定能如愿。”戚掌柜再行一揖,心中对这位新东家愈发钦佩。

第四十九章:七宝计
白璧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