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曾为盲
“我所部署之事,还请掌柜的在我走后立即去做。除此以外,请掌柜的莫要泄出我的身份,我现下是樊楼的赶趁司乐娘子。”卫扶光回礼嘱咐,“若是外人问起,您只说您仍是这七宝楼的东家便是。”戚掌柜忠诚应下,亲送卫扶光离开后,还给她带了一只食盒,里头装了四样七宝楼的招牌菜。卫扶光谢过他的周到,也欣然乘上七宝楼安排的马车离去,一路冲樊楼而来。卫扶光走后,戚掌柜果然很快践行落实她的部署,拟了招工启示贴于七宝楼外,就已经引起七宝楼所在的金梁桥街中街坊四邻围观,无论是男女老少,皆要对这写了惊天工钱的招工启示望上两眼。加之沉璧事先请卢玄帮忙,一众东京探官将此事在邻里间奔走相告,因此七宝楼以五倍市价工钱招工一事就立时传遍大街小巷。也就不过两三个时辰,东京城内几乎尽人皆知此事。七宝楼外排起了长龙应招队伍,楼内的伙计们也都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接待每一位入内的宾客,对每一位宾客都微笑侍奉——不是樊楼伙计们那笑僵的脸,而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热情欢迎。在黄昏时,樊楼内已有饮客带来七宝楼高价招工的消息。彼时卫扶光与陈槐序也先后抵达樊楼。沉璧为了兑现对冯铛头的诺言,特意交代陈槐序传一桌饮馔来,却没有吃,而是逐一放在食盒里包成索唤。卢玄安排两位探官冒充饮客,对宁大娘子说出七宝楼高价招工之事。宁大娘子慌乱之余又怕伙计们听到这消息罢工,便将樊楼临时挂歇两个时辰。趁着宁大娘子亲自出去打探消息虚实,卫扶光与叶揽洲已在柴房搭了个简易的木案布好了菜肴。沉璧随后将一众铛头都先后带进了柴房内:“这是我答应冯铛头的,今夜必定要请各位铛头吃上一席同僚做的菜。”因为今夜还不请他们吃一顿,明日这樊楼,就未必还有杨平、杨安兄妹了。而明日的铛头们或许都会去七宝楼应招。今夜也算是场离散告别的筵席。“没想到啊,小杨安,你还真的兑现了诺言。”冯铛头看着一席丰盛的珍馐美馔,虽都装盘简陋了些,可却是实实在在从他们眼前一道道端出去的,如今总算自己也能吃上一口了。因而对所有铛头而言,这份激动都溢于言表。一众铛头们都言笑晏晏地大快朵颐起来,吃得这回可谓酣畅淋漓。彼此间还互相调笑着哪道果子、哪道凉菜、哪道汤羹出自谁手,咸了淡了地互相切磋起来。叶揽洲本还想招其他伙计来一起吃,却怕樊楼过于空旷露出马脚,因此决定稍后再将碧涧豆儿糕、杏花甜酒、香糖果子这些好拿的带出去给他们分食。蜗居在柴房的众人陆续吃饱了,而陈槐序正在出去给前堂伙计送吃食时,忽地发现宁大娘子此刻竟突然折返回来,气势汹汹、怒不可遏,身侧跟着那唐小玉,一路正冲柴房而来!是那一贯嫉妒沉璧的唐小玉向宁大娘子告状了——陈槐序立时明白,忙抄小路折返回柴房通风报信。只是他即便脚程再快,距离宁大娘子前来抓包也不过就是须臾之间。幸而沉璧眼疾手快,带领一众铛头将吃剩的碗盘扔进陈槐序的食盒里。叶揽洲也赶忙擦拭着众人嘴上的油渍,另外几名铛头忙坐到一旁佯装正在劈柴。宁大娘子此刻也刚好铆足力气踹开了柴房的门,脸色被气得铁青。俨然是七宝楼高价招工一事,她已笃信确定,如今又被唐小玉告知伙计们不顾楼规偷吃,因而更是怒发冲冠。看到眼前场景,唐小玉得意吼道:“宁大娘子,奴就说吧,这杨平、杨安、司乐娘子都是其他酒楼的奸细!每两日就要来柴房聚首串通消息,今日搜罗了一众铛头来这儿,就是想挖咱樊楼的墙角!”“小玉,你胡说八道什么!”那冯铛头先站出来反驳,“今日柴房的小厮有两个告假的,咱哥几个知道薪柴不足,出去外头才亲自抬了进来,正在劈砍,你就冒冒失失地带着宁大娘子闯了进来!柴房污秽,你怎能带宁大娘子进来!”唐小玉气得怒骂他睁眼说瞎话,随后质疑起“杨家兄妹”与铛头们同在柴房的原因。沉璧刚要巧言辩驳,就见陈槐序从外走来,他的两只手在半空中乱摸,双眼淡漠地望着前方,眼中却对一切都视若无睹,眼神空洞中带着迷惘,好似只见到漆黑。他走的步子碎小缓慢,似在摸索着慢慢走。如一位无所依仗的盲人。沉璧与叶揽洲有些意外,但也顾不得其他,忙迎上前去扶。陈槐序道:“是我眼盲,一时不慎走错了路,找不回自家席面。因对杨郎君有一饭之恩,他感念我的恩义,所以才跑下来帮我。方才小杨娘子打水不慎摔了,杨郎君跑去搀扶,也是人之常情。是我不好,没听样郎君的话留在原地,自己乱走。他们来柴房,我猜是为问问铛头们,可见着我了。”众人向外看去,果见井边有只被打翻的水桶——当然那是陈槐序刚才急中生智所为。铛头们就坡下驴地附和:“是啊,小杨安火急火燎地才进来问咱们可见着陈郎君了。”沉璧心说这席饭真是没白请。唐小玉阴阳怪气地疑道:“奴记得,陈郎君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些时日天天都来带着大同院的孩子们吃喝,怎么会是位盲人呢?难道巧合得突然就在方才遭遇了什么变故?”沉璧见宁大娘子不悦之态,似觉唐小玉此言对贵客实在唐突不敬,遂见缝插针地喝道:“唐小玉,你胆敢在宁大娘子面前为构陷我们兄妹而质疑有官身的贵客,你完了你!”“奴是实话实说,怎么就这么巧!”唐小玉并不认栽。“我们夫子小时候眼睛瞎了好长一段时间!”此刻,前堂的景行也跑来柴房寻找夫子,竟意外帮助了苍黎司说话,“此后有时就是会眼睛突然看不到的,他没有骗你们!”宁大娘子眼风如刀,狠剜唐小玉一眼,转向陈槐序含笑一礼,“是楼奴轻慢,请陈官人莫怪。”“无妨。”陈槐序依旧好似双目失明,景行适时上前搀扶。唐小玉气急败坏道:“那司乐娘子出现在这又如何解释!”“来找我的相好儿未婚夫婿呀。”卫扶光摆一副无所谓的姿态,顺势说了之前陈槐序在其他醉客面前为护她而造的人设,“小唐娘子不知道我与陈官人的关系吗?那是有些孤陋寡闻了喔!”“可我今日告假去医馆,分明见到司乐娘子进了七宝楼!”唐小玉仍旧不服。卫扶光不慌不忙道:“我未婚夫婿喜欢七宝楼的酒煎羊,我买了索唤给他,这也要小唐娘子过问吗?”“可我分明还看见你与杨平、杨安兄妹方才窃窃私语!”唐小玉跺脚,“你们仨分明就是一起的!”“难道这年头与人说句话、讨借几文银钱,都要被说几十年前便相识了吗?”卫扶光摇头感慨,“真是好笑。”“你们说的分明是七宝楼的事!”唐小玉气急败坏地怒指叶揽洲,“我还看见杨安不过巳时二刻就告诉咱们家冯铛头,说那七宝楼工钱高,要他去那里做工!可这七宝楼天价招工之事,却是方才的未时才通过饮客传入樊楼,可见你们一早就知道了!”四人并不扮作委屈之态,而只是冷静地漠视唐小玉,更显得她为构陷而胡诌。那宁大娘子终于听不下去了,转身反手就一个响亮的巴掌掴在唐小玉脸上:“你真是没瞎话编了,往后再针对杨家兄妹,你赶紧卷铺盖给我滚蛋!有多远就滚多远!看你七宝楼要不要你这路货色!”那唐小玉呜呜哭起,陈槐序急着终止喧嚣:“大娘子息怒。只是一场误会,解释清楚就好。”“陈官人教训得是。”宁大娘子待贵客一贯谦和有礼,“妾身这便领着这贱奴去了,不好扰了贵客雅兴。稍后妾身命人将陈官人的席面折个五成赔礼,望您别见怪。”“多谢大娘子。”陈槐序目光并不看她,好像更侧重用耳去听。宁大娘子嘱咐铛头们几句,便带着唐小玉离开。陈槐序的眼珠这才轻轻一转,恢复了正常模样。沉璧等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对陈槐序竖起大拇指:“槐序,你演盲人,演的真真真真太像了!”冯铛头亦朗笑感慨:“还得是陈官人及时雨一般的解围!”“我曾经,的确,是个盲人。”陈槐序苦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卫扶光,“我太熟悉那种面前一片漆黑,周遭无所依仗的感觉了。”景行以甜甜的童声抱怨:“夫子是个好人,可夫子的夫子,实在刻薄恶毒!”“你胡乱教孩子们什么呢?”卫扶光闻言惊怒,“连个孩子都要骗!吴夫子何时待你刻薄恶毒!你能不能少浪费心思在污蔑我恩师上?!”然而这次陈槐序一句话都没说,而是神情淡漠地转身离开。沉璧与叶揽洲对视一眼,只觉两人那不可调和的矛盾,好似隐约又要被搬到台面上来。此处也是人多口杂,沉璧忙劝离了卫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