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回峰决

三日光景之内,七宝楼招工对计划的配合称得上倍道而进。

五倍市价的工钱足以吸引各大正店伙计蜂拥而来。各店东家掌柜也都引颈相望,不断从七宝楼内探听虚实,在确定七宝楼的戚掌柜没疯、的确以真金白银诚意招工以后,各自都因自家酒楼伙计旷工前往七宝楼应招而扒耳搔腮,先后跑到酒楼行头手下哭诉怒骂。

可笑那行头早已自顾不暇,谁让这位东京酒楼行头,正是樊楼最大的东家朱员外呢。

朱员外与宁大娘子的夫君本是连襟,他一贯放心这小姑子整饬打理樊楼,却不知这月樊楼哗变频仍,先有博士饮客因酒生怨,后有众多伙计反水罢工,此刻更是未立工契的伙计纷纷前往七宝楼应招。

他此刻怒也不是,急也无措,只能率先观望七宝楼中情势。怎料那七宝楼内不过招工当日,给现有伙计涨至五倍工钱,便已有当日营收远超从前三倍巨变。据说每一席都因过卖与博士的热情介绍,多卖得了三道菜、两壶酒……若非是七宝楼在行会以内,这营收数额每日都做不得假,朱员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只半日不到,七宝楼收益就能如此丰厚!他尚且安慰自己,这不过只是一日的巧合,伙计们的鸡血打不了太久!可惜而后两日七宝楼的表现,较首日更为惊艳,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层自我安慰的心思。

因为七宝楼重金招工之事在东京广为流传,当伙计的都去应招待试,做饮客的自也好奇那楼内究竟是何玄机,因此带着猎奇之心前往,也为七宝楼的营收增色数倍。如此一来二去,戚掌柜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需要将从前七宝楼的几位掌柜纷纷重金返聘回来帮忙管理。

戚掌柜已经料到七宝楼如此行径会被行会孤立,但也顾不得了。在真金白银面前,面子客套都是无关紧要,唯有这七宝楼里人满为患、聚宝盆溢,才是他最为看重的事。因而在卫扶光的授意下,七宝楼每日收益再不告与行头知晓。尽管这两日客如云来的业态令同行眼红至极,已是无须炫耀的成功。

就在这七宝楼张贴招工后的三十六个时辰里,除七宝楼外,东京七十一间正店酒楼都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担忧、恐惧。

然而七宝楼乘胜追击,在沉璧的指导下,对所有正店发出致命一击——

戚掌柜在招工启示周遭加贴红纸,大字写明:“立契为证,工时不加;每旬休一,告假容易;早不开会,晚不训话;掌柜不吼,东家不骂;文文雅雅,一起挣大钱花。”

只要是当过酒楼伙计的,任谁看了这几行字都必定心动。那宁大娘子看了更是气得脸色煞白、闷气窝心,直说这七宝楼就差是把“针对樊楼”四字公之于众了!

此后到七宝楼里排队应招登记的人数剧增,几乎到了须得多雇十余名抄本先生在楼内立案记册,否则就忙不过来的地步。其余正店酒楼的伙计也都再坐不住了,东家们都为了拦阻伙计前往、保证酒楼正常运营,能招待食客,不得已接受七宝楼的被动鞭策,与伙计协商,将未立契的伙计工钱升至三倍。这就又招致立契的伙计开始罢工吵闹来反抗,东家们又是迫不得已,另立工契将三倍薪水的工钱重新写明。

从无一日衰败的樊楼因七宝楼的乍然鹊起,至今已门可罗雀——因为有食客,更有对赛仙醪慕名而来的饮客,楼中却没有真正能再用得上的伙计了。不仅是铛头集体直奔七宝楼去,更是一众博士纷纷跑去七宝楼内分文不取地帮着介绍酒水、卖酒打酒,只为在戚掌柜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尽管沉璧与叶揽洲还装模作样地继续做工,但他们的职务对贩酒制膳一无所知,对樊楼根本出不上力,只会徒添东家焦灼。

如今店里能创造营收的主心骨伙计们是宁可旷工不要这压在樊楼的银钱,也要削尖了脑袋往七宝楼去一展所长。朱员外自然心急如焚,不得已当着妻子的面,斥责了宁大娘子竟不与伙计立契定约来拘束上工时长的过失,却也只能捶胸顿足,强自忍耐,待七宝楼风波过去。

沉璧这些回官廨住时格外兴奋:“或许,该收网了。”

卫扶光点头附和,又问:“明日,你们还须去樊楼吗?”

“应是不必了。”沉璧杏眸流转,止于坚定的目光:“我想我们已经足够了解樊楼,并且已能窥一斑知全豹,去写大宋的各位东家与伙计的关系了。”

“不行,此事以樊楼为中心,我们若是瞻前不顾后,最重要的事还没有办,就这么旷工不去了,樊楼永远不知道究竟错在何处。”叶揽洲严肃冷静道,“须得你我出面亲自与樊楼东家将话挑明。”

沉璧闻言思忖半晌,心服首肯道:“嗯,你说得有理,咱们不能只揭露问题,不顾忌隐患。只凭七宝楼一家的热潮未必旷日持久,须得这东京正店之甲先从内部将腐烂的根挖除,这东京的其余酒楼脚店才会刻骨铭心。各家门前或邻近的脚店改了用工的苛刻,这大宋的用工风气才有得改。这还真是得慢慢渗透,不能操之过急的事。”

叶揽洲会心一笑,没想到沉璧会这样迅速接纳他的意见,且能精准领会他的目的。

“可今日那唐小玉偷着去七宝楼应招,亲眼看见我从账房里走出来了。”卫扶光却柳眉紧蹙,“你们明日若还去樊楼,只怕东家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们,若是在樊楼打起来……对咱们可大有不利,要不还是别去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但风险不可避免。”陈槐序也略见忧态,“若是明日不顺利,我当率先安排巡尉二司与军巡铺接应你们。”

“我明日与你们俩同去。”卫扶光道,“老陈,你务必安排好巡尉二司人手,我们千万不能在樊楼跟东家打起来。”

“放心。”陈槐序在辅承上一向稳妥。

翌日天明,四人心中皆如藏千斤坠,似一口吐纳不清的浊气。

这该是以伙计身份来樊楼的最后一日了,本该轻松卸甲,却担忧与东家交涉不畅。

今日才进樊楼时一切如常。早会开的时间因伙计骤减也短了许多,沉璧与叶揽洲能在清闲时吃一口尚算温热的稀饭。樊楼今日食客很少,大多也是打了赛仙醪就离开的,晌午前都不算忙。

“唐小玉回来了……速去通知陈槐序。”

果然,宁大娘子因唐小玉的告状,她和朱员外已经怀疑到了沉璧等人身上。

叶揽洲已看出朱员外与宁大娘子神色不善的敌意,但碍于樊楼还有未离席的食客,他们并不敢轻易喧闹将仅剩的这些熟客得罪走。叶揽洲清楚,此刻更该投鼠忌器的,是朱员外和宁大娘子。

未时将过,晌午来吃午膳的宾客已陆续散了,剩下薄醉行令的阁儿客,朱员外有信心避开。他使了眼色给宁大娘子,随后一声“关门!”的厉喝,前堂大门立时阖上。沉璧就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卫扶光余光自楼上瞟下,发觉朱员外在后院加派了许多护院已抄了棍棒的家伙,正往大堂而来。

沉璧不想伤人,没有准备动手。她与叶揽洲靠近,朱员外迎面向两人走来,宁大娘子紧随其后。

那朱员外长得方面宽耳、大腹便便,似膏梁纨袴,但眼眸深邃,不怒自威。

他甫横二人一眼,沉声向二人逼近:“杨平、杨安,咱们是否该好好聊聊?”

沉璧扬眉,一改往日伏低之态。叶揽洲也昂首挺胸,仰面是副凛然不惧的磊落。

只见体态神色改变,宁大娘子已看出这无声的宣战:“我待你们不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二人未答,卫扶光已来汇合。宁大娘子气急败坏,抬手示意一众护院上前。护院们张牙舞爪地拿着木棍冲来。三人都不想伤人,只越过桌椅被动躲避自保。倏尔,一名护院发狠举棍袭来,沉璧这才忍不住打他一掌,其余护院一起推棍向前。

三人混战之际,大门被外人蓦地踢开。

巡检司的一队寨兵已然闯了进来,为首的高声止战:“都住手!”

寨兵闯入将对垒分开,朱员外与宁大娘子先是一怔,随后示意护院们乖觉退后。

朱员外故作淡定地迈步向前:“青天白日,巡检司声势浩大地来我樊楼,不知有何指教。”

寨兵们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陈槐序被其护卫下迎进,与沉璧三人并肩而立。

四人端方严肃、不卑不亢,转身与朱员外等人冷眼相对。

朱员外看出四人身份不简单,冷笑道:“杨家二位是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巡检司都请得动。”

沉璧与叶揽洲面色一凝,齐声先后说道:“都进奏院苍黎司进奏官,叶揽洲,薛沉璧。”

朱员外眸色一沉,眯眼沉声又问,“那这位司乐娘子与陈郎君呢?”

“抱歉,我不叫司乐。”卫扶光昂首冷声回应,继而与陈槐序道:“都进奏院苍黎司进奏官,卫扶光,陈槐序。”

朱员外暗自握拳,宁大娘子也在怔愣间讶然失色,双目怒视着眼前四人。

四人报过官身后同时叉手作礼,齐声道:“请见樊楼东家——朱宁李元四位员外。”

叶揽洲早就知道他们所有东家今日都来了,且都在二楼阁儿里躲着。

叶揽洲朗声笑道:“在下知道四位员外今儿本想搞一出‘瓮中捉鳖’,确实抱歉了,苍黎司未能使各位如愿。”

此言既出,躲在二楼观望的宁李元三位员外也不得不卷帘现身,走下一楼大堂面对。

宁大娘子小鸟依人般垂首凑到宁员外身后站着。宁员外似乎低声侧目骂了她一句,扭头就对四人阴阳怪气道:“我樊楼辉煌多年,纵是王侯将相也都见过许多的。小小都进奏院,摆好大的威风。”

李员外附和:“原是苍黎司有官家准许的‘采风之便’,怪不得如此滥用调遣巡检司的兵力。”

元员外折扇慢摇,亦语出不善:“堂堂进奏官,愿委身潜入我樊楼当给人呼来喝去的伙计,可见是蓄谋已久的‘采风’啊。”

叶揽洲冷眼扫过四位东家的轻慢面孔,却不恼火,而是从容不迫地笑着,极具掌司威严:“苍黎司人人光明磊落,不想让四位员外胡乱肖想栽赃,故今日现身,是有一言,要与四位东家员外说明。”

沉璧适时扬眸:“只须片刻,一盏茶的时辰,可允得?”

“身为樊楼东家,自当有容人雅量。”朱员外先拊掌应下,“小玉,奉茶。”

唐小玉一旁怔忡,呆愣地应下去端茶。

卫扶光转对另三员外,“您三位呢?”

三员外不屑落座,看似等茶,实为默许。

“有劳。”陈槐序扭头请寨兵离去,遽尔负手走到案前,也拉了太师椅迎沉璧三人坐下。

未几,唐小玉悻悻端茶走来,将八只茶碗布于案上。

但苍黎司的四位却都默契地谁也未饮。

“怕我樊楼给四位贵客下毒?”李员外挑衅一笑。

“多谢。”沉璧轻蔑剜他一眼,素指运力将四只茶碗朝他们的方向推去,气势上不甘示弱,“可惜苍黎司只做本分之事,不白吃茶。”

宁员外面色铁青:“真将自己当了御史言官不成。”

“当然不是。”沉璧弯唇,并不惧他,“御史之言,呈于官家。而苍黎司之言,散与万民。”

朱员外眯缝着眼打量四人,俨然看出与沉璧斗嘴,根本逞不得口舌之快。索性相递眼风,示意另三位东家不必出言相讥。这朱员外惯是常与官场士大夫打交道的,因而对于眼前四位对他而言不过只算孩子的进奏官们,并无什么敌意。其余三位员外倒都很好面子,平白给四个看着乳臭未干的少年损了脸面,自也心中不愤,想在此行个谈判前的下马威,也是值得理解。

朱员外顺势朝宁员外递一盏茶去聊作抚慰,“妹婿,天热,消消火。”

但在朱员外心里,七宝楼一事在东京掀起轩然大波,背后始作俑者是眼前这四个少年,这对樊楼的影响,是任何公主大王都没有做到过的,他心中对四人颇为欣赏,但同时也只当他们是傲慢的孩子。甚至此刻只觉他们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加之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官腔。只要他将四人的毛刺如猫儿似的捋顺,则万事皆可迎刃而解。随后朱员外目光迂回,又稍含柔和笑意,他正望向沉璧:“薛官人口齿伶俐,从前轻视了您,只当是个粗鄙却机灵的小丫头,原也不知你说话如此一针见血。”

“我自幼混迹市井,身边人说我学什么都像模像样。起初我还不信这夸奖真心,今日得了朱员外一言,乃我之万幸。多谢。”沉璧对他的场面话顺势应承,继而道:“朱员外有话不妨直言。”

朱员外才要开口,就被元员外抢先:“七宝楼五倍工钱招工之事,是你们所为?”

“七宝楼的前东家是从越州聚鑫钱庄出来的掌柜,在下——聚鑫钱庄少东家,卫氏。”卫扶光扬起瓷白下颌,“亦是七宝楼的新东家。”

“原是卫金鑫员外的千金来了东京为官。”李员外听出她的身份格外震惊,“委实稀奇。”

叶揽洲一贯知道卫扶光并不喜人以她父亲的身份来认识她,于是急忙替她开口:“卫官人无非就是靠自己心意改了改用工的薪酬,的确未曾想能影响到根基稳固的樊楼。”

“未曾想到吗?”李员外怒极反笑,“难道不是堂而皇之地针对我樊楼?”

陈槐序一贯不声不响,此刻也看不惯他毫无气度的跳脚,遂反问道:“若是樊楼能轻而易举以七宝楼撼动,樊楼哪还配称东京七十二家正店酒楼之甲?”

宁员外气得怒指四人:“可你们以伙计薪资扰乱酒楼行会,分明耍的是阴招!”

三位员外都开口质问,那朱员外却半晌不语,他正吹去茶盏气雾,只默默饮茶,听其他人周旋。

怕是另有玄机。

叶揽洲觉得奇怪:“樊楼最大的东家朱员外,竟没什么想说的?”

朱员外摇头笑着,身子却往椅背上一栽,放松间颇有讥诘之意:“你们身为进奏官,若只看得到伙计的难,而不顾东家的难,我看官家是白白赞誉你们了。”

此言引起叶揽洲四人互相对视,亦引发四人深思。他们一贯只从伙计角度入手,倒的确未曾以东家角度看待,故朱员外所言,使得他们能引出别开生面的思考。

于是四人对朱员外尽弃前嫌,齐声从善如流:“请朱员外赐教。”

第五十一章:回峰决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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