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满怀雪

“我原先以为,所谓进奏官,得脸的也就那给事中徐谦。剩下的不就是集文司、起诏司、检校司那几个酒囊饭袋,识几个字、背两篇文,满肚子臭墨水,也不堪大用。”朱员外优哉游哉道,“你们四个,是为数不多的,京官里头,值得本员外望一眼的。且你们,还这样年轻。”

“溢美之词,员外不必赘述。”叶揽洲急于拉回正题,“能得朱员外青眼,苍黎司荣幸之至。”

朱员外睇他一眼,“初生牛犊不怕虎虽勇气可嘉,却不该动樊楼。”

沉璧不悦接道:“苍黎司内,没有不该。”

朱员外发觉沉璧反应机敏,似乎先压一头这招行不通。索性改弦易辙,从他们虚心求教的态度入手。他探身向前,问四人道:“你们可想过,樊楼的东家,为何会待伙计苛刻?”

他故意留了片刻空隙给四人思考,见四人入局,他方趁势又道:“樊楼冠盖云集,难道不想多招更多的伙计揽客,将贵客们服侍得宾至如归?”

宁员外看穿他的用意,忙配合道:“这都是因为做东家的也有难处!”

“你们想打破的,不是樊楼东家的饭碗。”朱员外继续夸大其词,“是每个大宋东家的饭碗。”

四人缄默许久陷入沉思,朱员外见势又道:“伙计工钱高了,意味着东家的成本要水涨船高。届时若所有东家都雇佣不起伙计了,你们可想过,泱泱大宋,又有多少平头百姓失业丢工,可还能养家糊口?这大宋可还能繁荣至此?”

这话听着极为有理,甚至令人觉得,这是苍黎司所想过于片面——包括苍黎司的四人本身,起初还真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去想这未发生、也未必会发生的所谓后果。

可他想当苍黎司的四位少年进奏官都是恐有一腔热情、实际无脑莽撞的孩子,这事本就错了。

“险给朱员外蒙住了。”然而叶揽洲很快反应过来,扬眸促狭一笑,“朱员外想混淆视听?”

朱员外原本胜券在握的那副佯作忧虑的神色,乍然变得瞠目而惊,“你说什么?”

“在下承认,朱员外无愧樊楼东家之首,的确极其擅长谈判与拿捏人性,只是您低估了官家御封的苍黎司。”叶揽洲故意拖延,给沉璧等三位留下从他奸诈圈套里跳出的时间:“我们主张的用工改变若能施行,那樊楼的利润对四位东家而言,不过只是九牛减少一毛而已——也就是说,樊楼收益的暴利减少毫分,远远到不了您说的‘东家雇佣不起伙计了’这么严重。您说,对吗?”

此刻,沉璧也已窥破了这朱员外宽猛相济的套路。朱员外是为达目的,先将对手捧高,揣测对方是虚怀若谷,还是嚣张跋扈。随后再依据对方表现的性格和反应,来策划自己下一步的谈判。待将对方拉到了自己的思路里,他就已成功大半,对方容易顺着他的话答应他的要求,从而旗开得胜。

可惜了,他小瞧了叶揽洲这能谋善断的人精。

洞察人心、揣摩人性,本就是他的看家本事。

他甚至还小瞧了沉璧的机灵狡黠、卫扶光的冷静稳重,以及陈槐序精擅的拾遗补阙。

“您若是个卖菜卖花卖鱼的贩夫走卒,我们自然也不必费心与东家们说这些话。”沉璧适时点破,配合叶揽洲反客为主,“因为他们,薄利多销。与咱这樊楼一道菜、一壶酒所得到的暴利,可是大不相同的。”

“……不,贩夫走卒也不用雇工了。还是再说贴切一点儿的例子吧,哪怕您是个成衣店的、绸缎庄的、古玩铺的东家,您雇着两三个伙计,您赚得的银钱是五成利润,定价也是百姓们可以接受的。这样既养活了伙计,也饿不死东家,更耗不穷百姓,这是一举三得啊。”陈槐序已想好更确切的例子佐证沉璧的观点,“可樊楼与那些小店不同,樊楼可是净利润高达十余倍的。”

“凡事若离了限定条件去看,那万事皆不可为,皆有其弊,世上也就没什么事是值得做的了。”卫扶光简练进行最后的落地一击,“所以我们不会,也不可能忽视樊楼酒菜本就暴利的这一前提。”

朱员外脸色愈发难堪,五官难以控制地往一团蹙去,其余三位东家也是面面相觑,俨然没想过朱员外这等驰骋商场多年的老油条,今日竟会在几个少年人面前败下阵来。

看着四位东家抿嘴的抿嘴,心虚的心虚,叶揽洲心说木已成舟。遂将一只袖珍的本子案上一掼,笑里藏刀道:“这是樊楼部分账目,在下不才,旁的能耐没有,只是过目不忘。”

宁大娘子翻了几页,发觉当真没有错漏,一时惊怒交加:“妾见叶掌司能耐得很!”

“宁大娘子谬赞了,您是千不该万不该,迎我做了账房。”叶揽洲如旧坦荡地含笑相对,“账簿清楚明了记载,樊楼一道乳酿鲈鱼,成本一百文,售卖的价格却是一贯——各位有高达九倍的净利润。”

沉璧亦螓首向前,笑问:“所以,若剥了两倍利润,补在伙计工钱上,也不算割了樊楼的肉吧?”

宁员外此刻气得咬牙切齿,激动探手抓了那小账本撕烂,将碎屑扔了漫天。

叶揽洲却甚至拦都没拦,而是更恣肆朗笑:“忘了说了,这小账簿就是十日的账而已,是我凭着记忆默出来的,方才在二楼与正本核对,竟发现无一处有误。且部分已从樊楼走去七宝楼的铛头,皆愿为苍黎司的人证。所以,即便各位东家今日能留住苍黎司四位进奏官的人,也能毁了那账目正本做个死无对证,但这默出来的更多抄本,都将被都进奏院的其他同僚呈于官家案前……这用工就哭穷、数钱却手软的樊楼作风,比瓦子的诸宫调滑稽戏更精彩,想必官家一定想召四位东家去殿前演演。”

四位东家此刻都是强自抑忍情绪,最后到底还是朱员外主持大局:“凡人之所行,无非图名利权势,当进奏官不过俸禄些微,也没什么名利可谈。不如直说,你们究竟要什么。我所能允得的,必定做到。”

叶揽洲垂首轻笑:“可是朱员外,这世上有很多事,我们选择做来,未必就要有所得。”

卫扶光扬眸:“只是不愿世间努力生活、拼命生活之人,最终却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元员外冷哼着,猛烈摇扇嘲道:“漂亮话人人都可说得,朱兄已真诚相问,你们还莫非是觉得你们要的筹码,咱们开不起?”

“苍黎司今日既说了这话,便不会失言。”沉璧再忍不住,抬手捻枚铜钱弹出,那铜钱穿扇而过,惊得元员外瞠目流涎,手腕骤然一松,整把折扇掉落在地,他也再不敢多言。

沉璧冷面相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若戛玉敲冰:“本官弹扇为证,各位东家有生之年,乃至身后百年,凡苍黎司所在之地、所留之人,皆不惧恶名,不谋一文,只为天下澄明。”

双眸间,寒光流转,定然于一刻直冲霄汉的锐意。

李员外心里发怵,忽地喉结一动:“薛官人莫恼,只是涨钱而已,别吓坏了东家。”

沉璧眼一瞟而过,敛了面中戾气。叶揽洲却觉得沉璧此举畅快至极,更是觉得他广费周折邀沉璧入苍黎司,正是为了方才那一句话、那一股气——一股横亘天地之间的凛然正气。

他觉得他所追求的苍黎司真正模样,至今已有雏形,即将傅翼,即将腾云,即将凌空而上。

他冁然笑着,毫不避讳地当众肯定沉璧:“薛沉璧之意,即为苍黎司之心。”

转而看向朱员外:“冒昧问句,您读书吗?”

朱员外微微偏头,眯眼打量着他,没有答话。

叶揽洲续言:《尚书》有载:“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什么意思?”宁员外听得懵懂,“你直接说。”

叶揽洲以掌扶额,心说这樊楼四位当真除了一身铜臭、满头戾气,诗书道理是一字不通,简直还不如寻常脚店的掌柜!一时无奈,他只好使眼色示意陈槐序给讲讲。

陈槐序会意颔首:“这话是说,对人,怀柔远方,安抚近地。对手下,重德善,远奸佞。若能做到这四点,纵为蛮夷,亦可收复。”

朱员外掌中捏紧两颗干胡桃:“我不用旁人教我做事。”

此刻,门外巡检司寨兵又来叩门探听堂内动静,有催促护卫之心。

叶揽洲也知纠缠无用,还是得给足时间,让他们自己想个清楚明白。遂起身,淡然道:“您爱做不做,樊楼都已临绝境。若是三年后的买扑,您不打算再参与,完全可以当这是句废话。”

沉璧随之起身:“自古以来,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各位自己衡量。因着朱员外说了,不须旁人教您做事,那这话就不解释了,实在不明白,也可以路过七宝楼,去问问正在那里打酒的袁博士。”

卫扶光心说沉璧果然是个练家子,这刀补得恰到好处。她附和道:“本来没想废话,奈何朱员外非与我们掌司较量,实在大可不必。我们告辞了,七宝楼正有一席美馔在等。”

陈槐序也起身告辞:“请各位仔细想想这两句话,告辞。”

叶揽洲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今日本不来也行,可我们在杨家兄妹身份结束时,临走也想向各位坦诚。因为苍黎司光风霁月,心中坦荡,不必偷偷摸摸,遮遮掩掩。”

“承蒙宁大娘子错爱与关照,我们不胜感激。但也请宁大娘子明白,身后全无依仗的穷苦之人,纵一时能为你所用,也必不可能一世乖觉。”沉璧亦朝宁大娘子微微颔首一礼,意味深长道:“世间反骨,往往生于触底之际。压榨伙计、调查背景,不是长久之计。”

宁大娘子在她身后被数落得面红耳赤,她此刻才知自己完全小觑了这平日乖巧的杨安。

沉璧转头,正与角落里的唐小玉对视上。唐小玉瑟瑟垂下头去,沉璧却朝她走来。

“奴不知您是位进奏官……”唐小玉胆怯躬身,“对您多有得罪,还请官人宽宥,奴知罪了。”

“起来。”沉璧却莞尔相扶,“我若真是杨安,与你同是困苦之人,想必也不能忍受掌柜的偏心和对比,我都能理解你的苦楚,你先起身。”

“谢谢官人大度。”唐小玉不再屈膝,但仍不敢抬头。

沉璧道:“樊楼太忙,东家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婪得很,经常出现一人多职的情况,伙计们本就不满。拿着同样的工钱,却要干另一个人的活儿,换我我也不愿意。你是怕我恃宠生骄,往后活计都推给你,是吧?”

唐小玉抿唇点头。

沉璧又道:“所以如今樊楼百废待兴,你现下想在东家面前邀功,把我赶走,我完全理解。”

唐小玉臊红了脸,沉璧却执意要她抬头相对:“可是小玉啊,樊楼内一众伙计,对东家而言,皆是牛马。”顿了顿,又柔声问:“牛马何必相争,左不过殊途同归,你说可是?”

话似乎说到唐小玉心里,她眼眶微微湿润:“官人教训的是。”

“在这里啊,好时打个瞌睡去见周公,不幸的时候,兴许直接见阎王了。”沉璧叹息一声,复又道:“生命何其脆弱,匆匆几十载,实在不必算计度日。旁人的苦楚,未必就比你少。”顿了顿,替她轻轻拂拭去面上刚滴落的一滴泪:“可生命也何其顽强,能用人想活下去的信念和家人的爱,支撑很久很久。咱们身后还有在乎咱们的人,所以要努力生活,快乐生活。”

“奴明白了。”唐小玉终于破防,痛哭流涕时,被沉璧温暖的怀抱圈在怀中。沉璧抿唇,欣慰又心酸地轻轻抚摸她毛糙的发丝,她哄了几句,才轻轻松开手。唐小玉感激地望着她,深受其教地对着四人行了郑重周全的礼数:“请官人们保重。”

沉璧颔首回敬,含笑与三人携手推开樊楼大门。

苍黎司的四位少年就这样跨出樊楼的门槛,步调一致,并肩昂首,徒留樊楼一众东家背后唏嘘。

越过柜马杈子,迎面一阵微风拂来,将四人袖筒吹得阔阔。衣袂猎猎,清风两袖,交织着长街小巷的漫城花芳。此间分明夏意浓甚,四人却皆如满怀冰雪,明透而爽朗,无惧无畏,不磷不缁。

回望脚下汴河,涳濛潋滟,清朗如镜。

第五十二章:满怀雪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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