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文人心

其实,苍黎司从七宝楼入手,并非想扰乱行会,或是让普天之下的东家皆给伙计涨薪。而是希望天下的东家,都能明白何谓唇亡齿寒,因而能对伙计们多些理解。这样伙计在做工时就会少些怨怼,多些开怀,为东家办起事来也会格外得心应手、尽职尽责。

因为比起银钱,樊楼更不通情达理的,在于请假太难。因病、因要事,乃至因丧,几乎樊楼总有借口不给伙计告假。若不给假,伙计还硬要去,就要被算作旷工了,就要罚处五倍工钱,也就是即便硬歇了一日,回来也是五天白干。这工钱还不补给到其余同职内替代操劳的伙计,全是樊楼自己觅下了,因此一旦谁旷工了,回来就会广受掌柜的白眼、同僚的怨怼,因此大家都是不敢告假的。

毕竟,七宝楼的告示贴出,四下奔走前来的都是各大正店的伙计。其余那些规模不大的小店,还真没有太多伙计眼红这七宝楼的天价薪酬非来不可。可见这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对高薪趋之若鹜,也会在意温暖轻松、毫不压抑的工况,或是与东家情同手足、互相理解的情谊。

苍黎司要告诉整个东京乃至大宋各地酒楼行会的,便是伙计与东家实际是互相依附共生的关系。

若是伙计跑光了,纵是有朝廷扶持的樊楼,也与冰冷普通的地窖无异。

“希望樊楼那些东家能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随着陈槐序这句话作为终结,苍黎司官廨内,已经热火朝天地完成了关于樊楼的总结与辩论。

四人此刻皆踌躇满志地准备撰这新《邸报》的首文。

叶揽洲昨日已经连夜成文一篇《入樊楼记》,将这些时日四人在樊楼内外的见闻与遭遇,都客观详实地写了出来。

另三位交替传看过后,都不得不折服于叶揽洲的笔力。他当真无愧苍黎司的掌司一职,更无愧被称为都进奏院政绩最佳的进奏官。即便简要叙述、不加修饰的纪实文字,也能字句读来都令人身临其境。

对于三位同僚的夸赞,叶揽洲却愁眉不展:“这么多年,《邸报》撰文的第一要义,就是要客观、详实,因而不能加太多的修辞。所以过于乏味,也是它远不如小报之处。”

“规矩成文,是晦涩枯燥。”陈槐序也面露难色,“但我能理解,揽洲毕竟是进奏官出身,自然不敢忤逆邸报威严,尚有顾忌。”

卫扶光道:“所以啊,叶掌司,知道为何官家让你招人吗?”

“我现下意会了官家所说,无题撰文最难的真正含义。”叶揽洲叹气。

“所以,叶掌司招了我进来,我就会来破旧立新。”沉璧替叶揽洲解围,瞳仁狡黠一转,“凡事都要有过渡。我们作为新邸报的首篇,不必完全与旧时规制相同。但也不能完全摒弃从前的行文习惯,这样看惯了邸报的百姓会很不适应。若要折两者之中,我们可以一篇内,按两种风格写。”

“此法可行哎!”卫扶光扬眸,“自古表达形制就多样,诗词歌赋,各有优势,未必就不能以各种形式同时叙述同一件事,且一件事还可分角度、切点,表达风格也就可以活泼多样了。”

“诗词歌赋……”沉璧灵机一动,“那我们就在这一篇揽洲的文末,附两阕词如此?”

“两阕词?”叶揽洲问,“什么词牌?”

“无牌。”沉璧手若柔荑托腮,“这韵律由大家随意传唱。唱唐多令也可,唱江城子也罢。”

三人听得似懂非懂,却隐约都觉沉璧此法听来就靠谱。

“方才卫姐姐一言点醒了我,我们本意是要让新邸报如小报一般在市井广为流传,且樊楼这事本身就要越多人知道越好,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大宋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方式来传扬。”沉璧解释,“所以我想到了以词曲的形式,人人皆可唱,人人皆愿唱,当然,也要人人随意唱。这样在市井中朗朗上口、循环往复,自然百姓们就成了我们最好的引线。若是新邸报首文就能在民间传开,苍黎司就算旗开得胜了。”

三人听后,彻底由心对沉璧敬服,纷纷朝她拱手,“妙啊!”

“既然词牌不设限,那词句如何写就很重要了。”卫扶光道:“得写得让人看得懂、唱得出,要让目不识丁的人也能听明白。这样咱们表达的内容,才能以最大基数范围传出去。”

陈槐序点头:“那么文绉绉的意境修辞和为官的包袱是都得舍了。”

“对,不要那些。”叶揽洲认同,“官家也说了,不要谈风论月,要言之有物,要文以载道。”

卫扶光提议两阕词就交由沉璧主笔。达成共识后,沉璧开始构思两阕词的内容。

沉璧长舒一口气,乘兴而起,提笔落字,一气呵成,一阕词方工整呈于纸上。

“词牌名随意,但题名要惹眼。”沉璧将两张软宣摊开,逐阕展在三人眼前。

第一阕词,无词牌,题名为《樊楼有牛马》,上阕写樊楼伙计上工状态,下阕则写樊楼伙计不佳的上工状态导致的结果,也将陈二之死及他死后家人手中银钱所剩无几的事实融入其中。

上下阕词为递进补充因果的关系,通俗易懂,同时情绪激烈饱满,因而格外令人记忆深刻:

“牛马四季无间断,饿饿饿、馋馋馋。一口泔水,偷得吓破胆。掌柜厕官入梦魇,困困困,难难难。老弱病残聚一堂,为三两,脸笑僵!贵客沮丧,空荷包抵偿!纵将性命献阎王,亲眷手,叮当响!”

这一阕词几乎写进了三人心中,口水歌谣般简单的词句,却能让人读来感到字里行间犹如泣血一般。

因为这写的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然而在沉璧提笔要写第二阕词之时,脑中骤然浮现殷如墨的笑靥。

她猛地想起殷如墨曾说过的一句令她极为受用的话:“《轶闻录》可写天马行空,可写奇人轶事。但你记住,若要写两人、两事关系,就不能让看客觉得你这执笔之人,有失偏颇。”

“我真的希望,如墨会在。”沉璧有思路,仍不禁感慨,“论拿捏看客情绪,如墨最擅长。”

卫扶光凑上前,缄默地拍了拍她的肩畔。

叶揽洲和陈槐序也没说过,两人的手掌却分别轻轻摊在宣纸两侧,镇尺一般将力量注在其中。

沉璧来了新灵感,趁士气大振,立时完成第二阕词——兼顾了伙计与东家的两个对立视角。

第二阕词也无词牌,题名拟为《东家难时我亦难》,主要针对于樊楼东家那些口硬的圈套。

其实陈槐序也去转运司调查过,樊楼之所以暴利,是因为想获得樊楼经营权时参与实封投状的买卖竞标,樊楼这四位东家为稳妥竞标到手,将全副身家孤注一掷与其他殷实富商相争。

那么樊楼大包大揽压上的,实际是一众东家买扑时搭进去的所有家底,简直就是以全部在赌。毕竟若是竞标成功后却没有金钱支付,则要面临高额罚款,这钱便如流水般上缴朝廷了。可这豪赌之心,虽有胆魄,也可理解在食客身上讨回,毕竟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食客们愿意为樊楼的辉煌与名气买单,也是东家们豁出去一切换来的,这钱即便东家们挣得心安理得,也绝不是无尽压榨伙计的理由。

因而有了这阕《东家难时我亦难》,上阕为伙计视角,“一口西北风。百年打工人。弃灵魂,方得立身。耳提面命勿忘恩,绵里针、刺心门。”下阕则变为东家视角:“买扑乾坤定。投名半条命。东主令,难求公平。终与牛马同归路,家不行、不敢停!”

“家不行”这三个字,几乎是东家与伙计相同心态的表述——无论是谁,只要出来赚钱经营的,便都是为了自己身后的那一个家,因而这字足以让对立的两边都能共情。

然而,陈槐序却忽然提出,“家不行”这三个字,不够妥当。他冷静地说:“这个‘家’字有很多含义,可以是居住的屋宇,可以是家人,但也可以是说家境。这阕词如此通俗简练,对东家和伙计的心境描摹可谓一针见血,即便是大同院那髫年的孩子也是听得懂的。他们若是听到‘家不行’这三个字,会不会以为伙计们的苦楚,皆是因为家境不好,不得已才出来自己牛马般地打拼,从而嫌恶起自己的家庭和家人,同时渐生攀比之心?”

叶揽洲仔细听后说:“是,我们身为执笔文人,要照顾普罗大众情绪的同时,任何一个容易引起歧义的字,都应再三斟酌,我们要先比那些只懂博人眼球的无良小报,先学会立住应有应守的文人自觉。”

“那不如,将‘家不行’,改作‘生不行’,特指生活的不易呢?”卫扶光在公务上并不再针对陈槐序,而是思考后帮沉璧提出修改建议,“也更显出伙计和东家都好似在生活夹缝中努力仰头喘息。”

“生不行、不敢停。”沉璧涂改后顺着词句重新念起,惊喜笑道:“果然这样改更好!”

第五十三章:文人心
白璧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