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引哗然
四人再次统一意见,叶揽洲工整将叙事那篇与两阕改好的词誊抄完毕,又亲往给事中所在的官署内取了那一方徐谦入大内以前留下的一方玉印。“此为邸报监官之玉印,落印即代表文章通过邸报监管的审校,代表樊楼这篇发布面世。诸位,可确定了吗?”尽管几人都明白这玉印的重要,叶揽洲还是开诚布公地又说了一遍。他顿了顿,给足三人思量时间,最后一次征求同僚意见,“可落印吗?可……悔吗?”三人两两相看,都坚定点头,异口同声道:“落印,不悔!”叶揽洲轻咬下唇,亦下定决心,“好,落印,不悔!”玉印不偏不倚地盖在一文二词的最末——那朱印灼眼,却是风华之色。在这之后,新邸报的首篇文,就这样面世了。可狡黠如苍黎司四位,绝不可能只在一处下功夫,他们是下定决心整治大宋的所有无良东家。于是又在新邸报首篇文面世后,有各行各业的百姓走街串巷地把人人耳熟能详的名词改了词句传唱——当然,这些词句都是沉璧写好的,再交与卢玄,卢玄从各行各业的探官入手教导传唱。自茶坊、瓦子、香药铺、绸缎庄等等之地起,再经过一传十、十传百,直到东京人人听过。譬如苏东坡所填过的《定风波》,被人悲切唱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性命也无钱!”亦有清醒伙计们街头巷尾地瞧着竹牌放声:“莫听掌柜画饼声,点算腰包最实在!”“同为牛马身,何必互相斗。”唐小玉也在沉璧那日指点下开窍,这唱词也便传东京。效果就是各家伙计不分行业,一时间都相亲相爱相敬了许多。而叶揽洲也不想让一些消极怠工混日子的伙计乘上他们这阵东风!七宝楼便也传出了打气的、敦促东家伙计和睦互敬的:“东家真心、我不负,拿钱做工,戒惫懒。”这几句沉璧精心按照各地影响设计的唱词在整个东京乃至大宋传扬开来后,亦有无数百姓开始自发着去改词句、填词句、唱词句——“不为东家枉性命,家有妻儿盼郎归!”“父母常须侍膝前,莫为金银损孝心。”“三两碎银赚不够,宁舍一贯换康健。”“唇若亡,齿当寒。皮不存,毛何附?”如是之例不胜枚举,不知凡几。但总归是新邸报的首篇文,被迅速在大宋境内人手一份地阅过。“还不够满意。”叶揽洲野心俨然不止于此,“想让苍黎司的新官廨外头,也热热闹闹的,至少想让官家看到,这份对苍黎司的厚爱,为苍黎司的绞尽脑汁,绝不白费分毫。”“正有此意。”沉璧走来,“我也要苍黎司外,锣鼓喧天,歌舞升平。”“桑家瓦子内,必定还有受樊楼气的其余赶趁娘子。抚琴的,唱歌的,跳舞的,弹琵琶的,总有那么几个人愿出面的。”卫扶光提议,“击锣鼓作舞,载歌载舞,如何?”陈槐序问:“你就不怕刘二娘觉得这是往后断了与樊楼的合作,所以不肯帮忙?”“当然不会。”卫扶光自信笑道,“樊楼盘剥桑家瓦子的八成花红,可我们七宝楼可以给五成,还有更多的酒楼正店都可以与桑家瓦子合作,基数占优,如今的东京,已经容不上那樊楼一家独大了。”桑家瓦子内果有诸多娘子都在樊楼饱受欺凌,譬如饮客醉酒便动手动脚,一些颇有气节、精于乐技的娘子自然不肯依从,也被樊楼赶了出去。樊楼从不会站在女子立场去斥责他们所谓的贵客,因而多年不得赶趁人心的樊楼终于遭到了先前待人不公不良的反噬。叶揽洲眼中寒芒掠过,“所以,樊楼无法无天多年的反噬,一定会来的。”陈槐序道:“娘子们击鼓敲锣作舞,只怕街道司是要来管控的。”“我这就去通知街道司勾当官不许管咱们这儿。”卫扶光当仁不让地走出去。从桑家瓦子请歌舞双全的娘子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因为几乎不用过刘二娘那一关,就已有许多在教坊内颇有声望的小娘子们自告奋勇地跑来,甚至有舞旋色与歌板色两位教头,曾经也受樊楼迫害不浅。因而都进奏院新官廨外,四面锣鼓相对,两色教头相辅相成地合演,更是相得益彰。沉璧在新邸报上撰写的那两阕词,更是以别样赛瓦子的方式刚柔并济地演了出来。一时东京围观者甚众,就连都进奏院其余各司进奏官也都因苍黎司此举大为震惊,他们认为苍黎司是四个不通人情世故、只有一腔孤勇的傻子,于是不肯帮忙宣发传扬,更嫉妒苍黎司能借一切市井之力掀起的大风大浪,却也对他们给都进奏院带来的关注和荣光而心怀感激……人人心中矛盾,人人心中羡慕。一时各司的冠服都被进奏官们小心翼翼地穿在了身上。这次从这个原本人人嫌弃的偏僻官廨大门走出去时,每位进奏官面上都风光无限。他们昂首阔步,享受着百姓同样的爱戴与喝彩,却无一不悔为何起初那般瞧不起苍黎司。至于樊楼,闭门将歇了三日。再开张时,已是门口用掺了金粉的翰墨写在丹纸告示上的“五倍薪酬招工”了,据卢玄传来的樊楼探官所述,那日苍黎司四人走后,四位樊楼东家也大吵一架。可在焦灼难分的争吵之中,也都将苍黎司的话听见了心中。这次似乎是发自真心地改正——因为唐小玉的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颜,亲自请卢玄转告沉璧道谢。樊楼渐渐恢复了往前的门庭若市。此后一连半月,东京城内喧嚣不止,却是普天同庆的欢呼。“不为牛马,只为家人。”“唯贤是举不拘格,吃苦耐劳不白忙。”“热忱待客客如云,分甘同味人心齐。”如是之语陆续也出现在了东京城各间大小店铺门前。甚至有些不涨工钱的小店,也因每月给伙计多放了一日假,而被伙计感恩戴德地敬着。东京城商业繁茂之景几乎刹那间大胜从前,伙计们醒悟了,每日努力做工,对得起东家开出的工钱,也使东家们的腰包日渐丰裕起来。而东家们也在反躬自省,开始与伙计同甘共苦,各店一派祥和。但是商行的潮热吸引了更多流民前来东京,苍黎司四人也发觉了流民也好、乞丐也罢,似乎在劳动换取银钱这件事上,并不算比寻常百姓差劣多少。给了一个蒸饼,伙计就可以朴实地卖力干活,去当闲汉,去跑脚夫,甚至往返来回送一份索唤,也不过就是三十文钱的辛苦费用,可那索唤送到食客手里还是温的,可见是脚程片刻不误地赶,完全是自食其力赚来满足温饱的报酬。“若是,苍黎司以半价招工,让更多商铺的老板,都能看到这些流民乞儿的麻利呢?”沉璧的提议再次精准拿捏了东京此刻的痛点——使流民乞儿能与寻常百姓交替劳作,商铺为流民提供衣食住处,而流民则以寻常伙计五分之一的薪酬上工,这样各商铺丰足的人力够了,也就能串开时辰给伙计休息,七个时辰的工作超标,就可以恢复到工契上正常约定的五个时辰了。伙计们有了充足的闲暇可以养健身子、侍奉父母,或是陪伴孩子……能圆天伦之乐的伙计,自然在做工时少了许多怨怼。而使用流民做工,不仅使东京城大大减少抚恤压力,也能节省老板开销,使得老板每月在伙计招工上的收支达到平衡。如此,东家不心疼,伙计不心累,流民有饭吃,这一举三得后的东京朝廷,将是税收富足的一年。又半月,将出夏立秋,樊楼的影响遍及大宋各州府之间。在还未经历此事绵延不绝的重大后患以前,叶揽洲决心先谢过为此付诸努力的所有人。“此次能将樊楼之事昭然天下,卢玄帮了好大的忙。”叶揽洲郑重朝卢玄行礼,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从前对小报探官的成见是多么可笑,“在下代都进奏院,谢过卢郎君。”“叶掌司客气了。只要沉璧娘子想做的事,在下都会全力以赴的。”卢玄依旧笑吟吟地送了鸡鸭鱼兔前来,直到要走时,才面露一丝忧色,“不过……娘子,我这次来,是来告诉你,鸣声酒楼,重开了。”沉璧少见慌张地点头,叶揽洲侧目:“沉璧,怎么了?是你我初见的那座鸣声酒楼吗?”“如墨,来东京了。”沉璧最不愿面对之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她轻轻阖目,长吁吐息。可她不想让叶揽洲扫兴。她转头,强自展颜:“不过,鸣声酒楼的厨师做菜是真的好吃,即便比之樊楼,也不遑多让。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就定中秋夜宴如何?也算咱们的庆功宴。”“好。”随着叶揽洲一声答允,樊楼之事引发的后患也已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