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生辰礼

东京今年的中秋较往年更为热闹。

华灯初上,明月高悬,街上流光溢彩,如人间星河。

沉璧于鸣声酒楼包了一间阁儿。

她没有乔装改扮,也不惧那些曾在《轶闻录》探官组织的故人认出。

她知道今夜定会见到殷如墨的,只是她实在想在这之前,将鸣声酒楼的珍馐美馔分享给苍黎司的另外三位。因此她先与鸣声酒楼的掌柜打了招呼,希望在今日宴饮以后,如墨再出面相见。

她也知道,殷如墨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也没必要拂逆她的心意。

沉璧被迎到了一间写着“金兰契”的阁儿里。

这“金兰契”本是殷如墨在西京七月楼里给沉璧辟出的卧房之名,代表着她们俩互相赏识、互相依赖的情谊。如今在鸣声酒楼也置了这一间,想必是殷如墨想好,一早就要留给沉璧的……只是沉璧恐怕又要伤她的心了,因为沉璧今日在此间请宴的,是苍黎司的另外三位进奏官。沉璧来不及犹豫究竟进不进这间了,因为其余雅间都已人满为患,再无第二间可选了。

沉璧硬着头皮找陈槐序帮忙,两人忙了许久,总算将席面布置得宜。叶揽洲随后将卫扶光迎进这一间“金兰契”中,才迈进阁儿,卫扶光就看到沉璧布好的席面丰盛无极!

除了沉璧亲手做的四道卫扶光在官廨里最爱吃的菜肴,同时还有十三道鸣声酒楼主厨铛头的拿手好菜,还有鸣声酒楼自西京运来的“阆苑醉”,是东京七十二间正店都觅不到的脱俗香酒。

最要紧的,是阁儿墙壁上写着硕大的“喂饱饱生辰快乐”七字。

卫扶光因这“喂饱饱”的谐音忍俊不禁,感动之余尤为震惊:“你怎么知道,中秋是我生辰?”

“御前宴后,叶掌司誊抄过一份关于咱们籍贯、生辰与本名的名册呈交给宫中天使,那时是我去送的,记得你本名唤作‘卫宝宝’,生辰是八月十五。”沉璧道,“我想着,咱们一见如故,你又曾为我与揽洲仗义拔刀,如此侠肝义胆,与你能同司为官,我荣幸之至。若说起生辰之礼,金银珠宝你都不缺,我便给你一个许诺——就如今日这字,我薛沉璧,一辈子都给你卫扶光喂饱饱的。”

“你的许诺,是我最好的生辰礼。”卫扶光少见开怀朗笑,她主动斟酒四杯,朝三人分别递去,“今日,不是我一人生辰,而应算咱们整个苍黎司的庆功宴。”

沉璧欣然接过:“好啊,饱饱姐。”

四人碰杯,卫扶光目色柔和,另三人齐声祝道:“祝‘喂饱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罢,四人将阆苑醉一饮而尽。一股淡淡草药与芬芳花香伴着清冽甘醇却不刺喉的酒水自舌尖掠过,四人皆觉得风味独特脱俗,沉璧介绍道:“这是鸣声酒楼东家亲酿的珍酒,东京哪里都喝不到。”

“这是,我们初见的那间废弃的酒楼?”叶揽洲环视四周,再朝楼下辨认位置,转头再看向沉璧时,了然笑道:“想必这又是你们从前的据点,所以你当时才对鸣声酒楼的构造和射不进箭的角度分外知悉。那么你今日在此,是请我们吃你从前的家常菜了,真的很温馨。”

“你是个会说话的。”沉璧笑道,“鸣声酒楼的铛头主厨,从前是姜相公府邸的私厨,因受我东家的救命之恩,才从姜相公府上辞职来这儿。至于这阆苑醉,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亲自酿的酒,里面有补身的草药,亦有她在西京亲自打理的花圃里采的花草。如斯美酒美食,当然要与家人共尝。”

“是家人,没错,是家人!”叶揽洲欣然感慨故地重游,对手已成了家人。

“其实我希望,你们也能见见我从前的家人们。”沉璧低眉,怅然若失道:“她们人真的很好。只是……她大概不肯。”是说殷如墨。

“有机会一定能的。”叶揽洲道。

卫扶光轻抚沉璧肩畔,转而搡了叶揽洲一把:“去去去,不说那些话,咱们只管享受当下!该吃吃,该喝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陈槐序开口:“就是,揽洲,你不是给卫娘子准备了生辰礼吗?”

叶揽洲颔首:“那日刘翁来送七宝楼的契书,我特意将刘翁留在都进奏院耳房住一夜,实际是为请他带回越州一物,转呈于卫伯父手中。”

“带回越州什么?”卫扶光不解。

“我知晓扶光你并非贪图名利官身之人,亦从不想依靠仰仗父亲的庇护。”叶揽洲笑道,“因此,我亲手述写了一篇扶光加入苍黎司后种种友爱同僚、关悯百姓、以身入楼、仗义疏财的善行,并将你如何以七宝楼为棋子,整改大宋酒楼行会全局的壮举一并写了个清楚。卫伯父看过,自会看到你在东京独自闯出的一片天来。”

“七宝楼的计划是沉璧与揽洲牵头,咱们四人各显其能,我不可独揽功绩。”卫扶光心中暖意如涟漪荡开,却很惊慨他的大胆,“何况七宝楼的计划在第二日才开始施行,你还不知收效如何,就敢连夜先写,当真不怕这计划没成,我阿爹发现你夸大其词地赞美我,对你所写之事一个字也不信?”

“不会。”叶揽洲摇头,我们四个群策群力,任何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我相信我们部署的计划,不会有任何意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今日,正好收到越州的回信,是你阿爹亲笔,可看看吗?”

卫扶光点头,将越州属于父亲笔迹的信笺摊开读起:“得官家庇护、掌司所信,乃扶光之万幸,卫氏之光耀。今知掌司所述扶光行径,虽微小却是豪举,父亦傲然。”尾页落款前又写:“然吾儿之芳华,当献于大宋。万望扶光戒骄戒躁,往后当勤勉自励,炽烈似阳。”

卫扶光柳眉稍蹙,素手微微颤抖着,将这信笺拥在怀前,“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认可阿爹说的话。”遽尔扬眸,双目坚定:“我之芳华,确当献于大宋。”

她是第一次认可父亲能理解她的追求与理想,也惊讶于父亲能在这方面颇有格局地鞭策她。此刻的卫父,在她心目中,终于不仅仅是个不顾她心头情感的冰冷商人。

“多谢揽洲。”她眼眶发酸,“谢谢你能理解我想向阿爹证明自己的心情。”

叶揽洲作为掌司,送去越州的报信当然权威,而他分明在樊楼疲惫一日,却仍愿通宵达旦地为卫扶光撰写这一封褒奖的信,帮助她一起向卫父证明,这令卫扶光也对叶揽洲充满了感激。

“这是在下送卫娘子的生辰礼。”陈槐序也摊开一只布包献礼,从中取出四篇大宋雅士亲笔撰写的游记,“许是因苍黎司将樊楼之事传遍大宋的缘故,近日大同院有幸常得文人雅士前来为孩子们讲学,其中有些许游历山水、擅写游记的名家,在下厚颜留其墨宝,留作今日借花献佛之用。”说着,又继续在包内翻找,将纸色有些陈旧、但封皮依旧无损的三本书递向卫扶光:“另有三本在下珍藏多年的游记抄本,今日也赠与卫娘子,以贺卫娘子芳诞。”

“这是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啊。”沉璧凑在卫扶光耳畔,轻轻地说。

“有心了。”卫扶光惊怔地接过,她完全没想过陈槐序竟也会这样为她用心准备生辰礼,她油然而生一种对陈槐序这个同僚友谊的珍惜。只是想到吴成仁之事,她心头那丝想握手言和的恻隐又变得锐利如锋,她最终收敛了笑靥,“若非是老师之死使你我水火不容,我们或许还真能成为知己挚友。”

陈槐序看到她神色的转变,只觉她像块捂不热的坚冰,心中霎时格外委屈:“在下其实一直不解,卫娘子光风霁月,为何能将吴成仁那等大恶狠毒之人,当做良师益友?”

“吴老师是我此生千金难求的贵人,若非是他,我不会找到自己要走的路在何方,至今都只如傀儡一般庸庸碌碌、孤傲冷面地活在我阿爹手底下,过那些我本不想要的锦衣玉食。我的光风霁月,全拜老师所赐,他当然是我的良师益友,跟你口中‘大恶狠毒’四字完全沾不上一点边。”卫扶光愤慨道,“今日是我生辰,不愿与你争执,但是陈槐序,请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恩师已经亡故,且他的亡故是你造成,我这辈子在这件事上绝不原谅你。”

“对待寒门学子就暴戾恶毒,对千金贵女便是指点迷津了。”陈槐序冷笑哼声,“卫娘子,你从前真是单纯得很,这么轻易就上当,想必你这般阔绰殷实的家底,定给了那吴成仁千两黄金的谢礼,才有他如此的善待吧!”说罢重重拂袖,叶揽洲忙过去将他拉开。

“你欺人太甚!”卫扶光情绪更为激进,“我再三退让以求和睦,全因不想毁了沉璧设宴的好意,可你如此得寸进尺,羞辱老师人品,我是半分也忍不得了!”说着,她亦将陈槐序所赠的数本游记重重向他砸去。

然而这举动才出,她心里便悔了。

可惜覆水难收。

“一个险些将学生打得双目失明的渣滓,也配得上被人称为老师!”陈槐序情绪爆发,青筋气得凸出,一个冲将甩袖上前,竟连叶揽洲都没有拉住,“我告诉你,他横死街头,所有下场,皆是他罪有应得!”

“你知道老师的死因?”卫扶光上前揪住他的衣襟,目光如炬喝道:“老师究竟被谁所害,你说!”

“说就说!”陈槐序冷笑一声,再不憋着自己的见闻,“吴成仁曾经不问青红皂白冤枉学生,肆意乱加体罚,导致那名学子不仅委屈,还因吴成仁的冷待而被同窗孤立耻笑,后郁郁自戕。其双亲痛失爱子,找寻吴成仁多年,终于在东京找到了他。我为那对可怜的父母指路时,根本不知他们是来找吴成仁寻仇的,是他们打死了吴成仁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是吴成仁自己为师不仁招致的恶果!他所作的恶远不止于此,我幼年险些致盲,被双亲以为不可医治,狠心将我于寒冬腊月弃养在破庙之中,皆因你口中这位吴老师所致!我感激你们卫氏一家救我一命,让我得到了慈幼局的抚恤,可若不是吴成仁,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我何须要你来救!我陈槐序今日一字一句,绝无抹黑那吴成仁半分!”

卫扶光两行清泪落下,她不肯置信地摇着头,“不、不可能!”

陈槐序哽咽着,心寒地将数本散落满地游记捡起,细细握帕擦拭着他珍视照护多年的封皮,将被压折的纸张轻轻捋平,再重新叠摞起来装回布包。期间卫扶光也踌躇着想帮忙,可最后还是没有屈身。

“我虽憎恨吴成仁,可我没有以怨报怨之心,我为学子父母指路只是偶然。”陈槐序余光瞟过,其实看出卫扶光的犹豫不决,便软下语气,“若是非要怪责起来,难道这东京,是我让吴成仁来的吗?”

卫扶光气得浑身颤抖,却再一个字都难以回驳,全因这东京,是她央求吴成仁陪她前来游历的,若真论起,她岂不是成了导致恩师死亡的始作俑者?

此刻沉璧与叶揽洲已分别将两人拉远,沉璧见卫扶光胸腔起伏剧烈,忙替她轻轻拍抚:“饱饱姐,别生气……生辰之日,可不能生气啊!”

陈槐序彼时将游记都捡起来放回布包里,却没自己拿走,而是递给了沉璧。转而看向卫扶光又道:“事到如今我不妨直言,你知道为何我参考苍黎司进奏官吗?除了揽洲的信任,还有我成为进奏官以后的最大目标,就是希望世间再无抛弃子女之事发生,以及世间再无吴成仁那等不负责任的夫子存在。”

叶揽洲见势不好,忙打圆场:“或许老师之事,当真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个中有许多误会。”

岂料卫陈两人竟异口同声地喊道:“人命关天,何来误会!”

沉璧白叶揽洲一眼,“你就别说了!”

两人先后下楼离开,沉璧本要去追,叶揽洲则说让两人静静,他跟在不远处去看着。三人就这样不欢而散,沉璧精心准备的席面一口没动。她无奈叹息,只好唤了过卖进来,将一席酒菜都包成索唤带回去。

正装着菜肴,忽地身后一声久违的女子曼音传来——

“原是手下探官谎报军情了,我还真以为你们苍黎司团结得很。”

这声音……是殷如墨。

第五十五章:生辰礼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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