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金兰散

沉璧乱了心绪,遣过卖离开,她仍不敢回头望殷如墨一眼,只顾着垂头装菜。

“直到今日才看到,苍黎司竟这般吵闹喧嚣,分崩离析。啧……沉璧,在这当和事佬,有在轶闻录的探官组织里快活逍遥吗?”殷如墨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旋身走向前,硬是现身于沉璧眼前,迫她相见。

“你看到的,只是意外。”沉璧适才抬眼与她对视,此刻的窘迫难堪让她想更快逃离。

“你难道忘了,偏得是意外之事,才更见人心之不古?”殷如墨放眼打量着沉璧周身,如审视一个异物。可犀利的目光中,依旧有对沉璧的关怀与如今和她分居两营的惋惜。她托起沉璧的素手,将她挽到身边,替她拂去面上因紧张而落下的汗珠,赤红的丹蔻轻轻抚过她有些清瘦的脸颊,“沉璧,在此见到我,你不该慌张。你分明知道,我来了东京,且接手了鸣声酒楼。”

“我不是慌张,我是不知怎样面对你。”沉璧低眉,“我害怕看到你眼底对我的失望。”

沉璧心中烦乱,贝齿不自觉地咬着唇瓣,她在殷如墨轻托她双腮时才能定下心,去望着许久不见的殷如墨一眼,“好像才几个月不见,我就像跟你暌隔了几年。”

殷如墨今日气色尤佳,明显病好了,双颊桃花色的脂粉与她本就白皙的肌肤相得益彰,显出她的花容娇韵。她旋身越案凑近时,依旧身姿娇娆、风情万种。一件脱俗轻薄的杏黄短褙裹在肩上,下身则一袭蝶戏牡丹纹的青色百褶裙,裙边仍有一圈堆花金纹更为显眼夺目,两侧压裙的绦带是明艳的朱红——她一贯钟爱的颜色,与一身清丽的衣裙相衬,并无任何突兀。

“想我才说明你是个有良心的。”殷如墨眼波稍动,旋身坐在沉璧身旁,正素手托腮含笑看她:“不然,也不会在鸣声酒楼给你的进奏官同僚庆贺生辰了,对吗?”

沉璧避开她柔和的眼眸:“我只是觉得这里的酒菜一定好吃。”

“看到你们其乐融融,我本来该生气。可我发现他们并不如传言那么和睦,我又觉得很爽利。”殷如墨玩味笑着,忽地定了定眸光,落在沉璧背光的身影上,“沉璧,都进奏院给你多少钱?”

“只是寻常俸禄。略多些华服与生活补贴的公帑。”沉璧眉心难以察觉地轻蹙。

“那这俸禄,是比《轶闻录》的分红高,还是比我给你做探官之首的薪酬多?”殷如墨羽扇摇起,语调也昂扬了些。

“都没有。”沉璧的鸦青长睫很快垂下。

“只知道《轶闻录》的规矩是银钱赚得越多,这文字质量越好。我还当你为邸报撰文的待遇,怎么也是一则值个黄金万两。”殷如墨青鬓斜亸,髻上金簪与珍珠相撞,“你那两阕邸报上的无题词,好生惊人。看来这么多年,你在《轶闻录》内收获不少,竟会用从自家拿的矛,帮着外人打自家的盾了。”

沉璧长舒口气,略定了定神,终于扬起桃面,瞋目与她相对:“我绝无与《轶闻录》对立之心,可是如墨,我觉得邸报能去言谈民生,是件智慧且难得之举。若邸报能与五湖四海的小报都能关注百姓的真正生活,我义父那样不明不白冤死于大宋的事,以及云没村那些可怜的女子的悲剧,便只会越来越少,这样的大宋,你难道不想看到吗?”

“你想着义父我可以理解,我也一直在帮你查这桩旧案。可云没村……你答应我的,你说不再查了。”殷如墨在听她提起云没村的一瞬,掌中羽扇蓦地一滞,心里想的已不是与她斗气,而是更盼她平安,遂和缓道:“即便你身在都进奏院,不再与我一条心了,我也不想你身首异处。”

“没那么严重。”沉璧转头,“我只是想问你,难道不想看见一派百姓和乐安定的大宋吗?”

“我只是个满身铜臭的贪财商人,你别跟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殷如墨骤然拂袖,“我没有你们那些官腔里的为民请命。”

“若是如此,也罢。”沉璧感受着她冰冷的袖口掴到颊面,心中忽地泛酸,她苦笑着向殷如墨叉手一礼,“那就往后请如墨娘子保重。”说着,她便要走出门去。

“沉璧!”殷如墨踉跄匆忙地追上来,面色有些失控,“我将卢玄提拔为东京探官之首,是知道你若有求于他,他必不推辞。可你利用卢玄为邸报办事,岂非过于卑劣……我今日来见你,是想你若是尚念旧情,我定不遗余力设法帮你辞官,可以从前十倍薪酬邀你回来,你可愿意吗?”

沉璧见她的模样已心生恻隐,然而她极力保持冷静,最终木然地推开殷如墨的素手:“其实我不忍告诉你,加入苍黎司时,的确我是迫不得已。可如今经历樊楼之事,我想,我要接着留在这里。”

“不!”殷如墨躁然嘶吼,“你在苍黎司不过数月,怎么可能敌得过你我多年情谊!”

“这与情分无关,如墨。”沉璧轻轻扶住她的纤臂,“如墨,我想问你,你说卢玄,你说咱们手下的探官,是不是也是一众为东家卖命的伙计之一呢?轶闻录探官遍天下,可他们除了探官,也是士农工商中的一员,或许是提篮过巷的贩夫走卒,或许是醉心读书的儒生雅士,他们的本职工作也会为旁的东家或朝廷效命,归根结底都是伙计。而我,只是为这世上每个伙计说他们憋在心里多年却不敢吐露半句的话。”

“是啊,你为他们说话,所以新邸报传扬发行的数目,还从未在民间有过如此大的需求。你做到了,做到了啊。”殷如墨有些癫狂地笑,“如今,百姓们几乎希望朝廷未来能够在各街巷的墙垣上张贴邸报新文,以此来了解民间雇工得到约束后的改善。他们觉得,朝廷这是在关注他们做工时的难处,想尽办法要替他们解决问题。”

“真的吗?”沉璧闻言却发自真心地笑了,“那我很开心。”

殷如墨哽咽:“可你真的相信大宋朝廷吗?”

“如墨,我知道,我义父的案子被官府糊涂处置,他的枉死成了悬案,却在官府那里盖棺定论说是被强盗所杀,这事的确我作为亲历者,也很难相信大宋的朝廷。”沉璧正色道,“可是如墨,我进了苍黎司以后,陛见了官家,他的眼神、他的态度、他的包容,还有他对苍黎司的偏爱,都让我清楚地知道,他是位明君,是值得我们为他、为大宋付出辅佐的努力的明君,我相信,待我查到了惊鸿山庄的蛛丝马迹,官家定能还我义父之死一个真相。”顿了顿,她也激动地笑着握住殷如墨的素手,“你知道吗?你当年来东京时,先帝在画舫内送你青梅汤饼,彼时官家还是五大王,可他还记得你,他能记住寻常的一位百姓。”

殷如墨听罢却只阴森冷笑:“我只知道,若大宋朝廷当真值得信任,我也就不会成为《轶闻录》的东家了。”

沉璧猝然一惊:“你说什么?”

“没什么。”殷如墨收敛神色,转而道:“你们操持的新邸报的确获得了许多百姓认可拥趸,我的《轶闻录》即便写得绘声绘色、精彩绝伦,现如今也是不好卖了。”

沉璧自责抿唇,随后又扬眸问:“如墨,你写的什么呢?”

“这有什么干系?”

“你写的若是天花乱坠的奇闻趣事,便只能吸睛,而不能切肤。”沉璧认真地问,“吸睛之乐,与切肤之痛,你认为哪个更会使百姓感同身受?”

“可你从前,也是写这些天花乱坠出身的人。”殷如墨看着沉璧,忽然觉得她这副面孔陌生至极,她失控地苦笑:“没想到你进了都进奏院几个月,便忘了本。沉璧,我好讨厌你这副假正义的面孔。”

沉璧不欲分辨,只温声道:“是,我从前也擅长写旁人的事,可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去写一个群体的事,而这个群体,囊括了几乎全部的大宋百姓。”她仰头长叹口气,继而又道:“如墨,你那么擅长拿捏看客情绪,就一定知道百姓看乐事,往往看的是其他人的轶事,看过聊过也就忘了。可若是百姓感觉到痛苦,那就是关切到自己或家人每一寸发肤的痛苦,这痛苦在身上,剜不去,消不掉,只能指望朝廷帮忙动手剥除,这就是新邸报能先声夺人的根本原因。”而这个道理,沉璧也是前不久才顿悟的。

“所以,你滔滔不绝一大堆,算是对我下战书吗?”殷如墨凤眼轻眯,“沉璧,你要代表新邸报,公然与我为敌?”

沉璧连连摇头,“我们从来不该是对立的关系。”

“我所寒心的,是你对我恩将仇报。”殷如墨唇角撇动,“即便我拉下脸来请你回去。”

“我没有。”沉璧扬声,“进入苍黎司以后,探官的据点、身份,你的一切,我都没有向都进奏院透露一个字,而叶揽洲他们也没问,他们能明白我的难处,所以他们没有与《轶闻录》对抗之心,自始至终将新邸报奋力发展,都只是希望民间能多一份来自朝廷的关怀,仅此而已。”

她见殷如墨油盐不进的激动模样,不欲再与她多加争执,便握紧食盒,“怕菜凉,我先走了。”

“沉璧,你今日这般不念旧情,我们金兰情谊,也便散于此时!”殷如墨霍然将案上盏盘食器一应扫落,声声脆响令沉璧心慌意乱,殷如墨在她身后沉声警告:“往后,你不要后悔。”

“如墨,我多希望,你也在苍黎司里。”沉璧絮絮一句,却似自语,没给殷如墨听见,“你会知道,这真的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殷如墨并未听见沉璧对她的希冀,只是她心中计划正朝更疯狂的方向潜滋暗长。

她的决定成了苍黎司先声夺人后面临的首个难题——在三日后的早课结束。

修史典已毕的徐谦已折返回都进奏院内,此刻正忙不迭地穿着朝服来苍黎司官廨。

“官家召见。”他催促四人洗漱更衣,“为新邸报所载樊楼之事。”

徐谦行动急促,知道赵儒正在文德殿等候。他已顾不上与这四位貌似下属的活爹们纠结为何竟然胆敢笔指樊楼了,只盼他们快些动身,稍后不要在御前失礼逾矩才好。

“我已做好了被官家问责的准备,但这没办法,谁让姜宰执不肯放我回来,我无暇督管你们的撰文。你们四个放机灵点儿,要谨慎应对官家的质问。”徐谦见四人穿戴好苍黎司的冠服,急忙派人牵马入宫,车上还不忘抱怨,“如今东京看似繁荣,实则大乱,你们还全然不知。”

“乱后才能定。”叶揽洲却自信不会被官家质问,反而昂首挺胸地表态,“我们不悔。”

“对,自古凡有变革,几时不乱。乱了一时,方有几百年的安定。”沉璧也不怵。

至于卫扶光和陈槐序,两人依旧互不理睬,坐在车中只字不语。

待入文德殿内,赵儒正襟危坐,俨然是等了许久,案边有一盏凉透了的茶。

五人按礼拜下,赵儒也挥手示意免礼,继而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点明召苍黎司觐见的来意:“众所周知,民间小报盛行已久,其中称之为甲的当属销量最佳、传播最广的《轶闻录》,可今日《轶闻录》的东家西京殷氏女,向开封府尹陈情,提出要将《轶闻录》收归朝廷,从此《轶闻录》可为大宋之民情邸报,然而与之相应的条件,是请求朕将苍黎司裁撤,让尔等原地解散,尔等怎么看?”

包括徐谦在内,所有人惊得面面相觑,明显都没想到,今日面对的,乃是苍黎司的裁撤危机。

沉璧也没想过,那日与如墨不欢而散,她竟迅速破釜沉舟至此……不,这是要鱼死网破啊!

苍黎司四人两两相望,极力压住自己急促慌乱的呼吸声音。赵儒问话已经很久,再不能僵持不回了。

终是沉璧不想牵累大家,悬着心壮胆行礼:“敢问官家,您答应了吗?”

“苍黎司乃朕的阿爹遗命创建,岂可轻易裁撤。”赵儒面色严肃,目光却很温柔,他拈须轻笑:“但朕看来,这殷氏针对的,该是你们四人本身,而非苍黎司吧?”

四人再是伶俐,也会被这从天而降的危机打蒙,只有沉璧虽然意外,却想一人独揽应对。

她知道,殷如墨此举,无疑是被她伤透了心,而殷如墨的提议,明显是针对她来的。

不该有苍黎司全员承担她与前东家藕断丝连招致的后果。

“官家容禀。此事皆由臣所起,与苍黎司另三位进奏官无关。”沉璧躬身再拜,已经想好措辞:“臣曾为《轶闻录》探官之首,殷氏曾是臣的东家,与臣亦师亦友,我们曾为莫逆之交。臣机缘巧合之下与叶掌司相识,得知彼此心中所向如出一辙。臣承蒙叶掌司抬爱欣赏邀请加入苍黎司,全因臣认为苍黎司背后是大宋朝廷,是官家,因而能更好地为百姓发声,故而臣毅然决然参考苍黎司进奏官,又侥幸取得魁首。这对殷氏而言,臣的确行了背叛之举,因而她对臣心有怨气,是臣理应承受的代价。可苍黎司的意义不止拘泥于《为工难》《樊楼有牛马》《东家难时我亦难》三篇,难得的是进奏官肯不辞辛劳,亲自以身入局采风的为民之心,因而臣可以被苍黎司裁撤,苍黎司却应当留在都进奏院中。”

沉璧话音才落,另三人品出沉璧弃车保帅之意,心中慌而不舍,不约而同地一齐屈身下跪。

刚要说话辩解,就见赵儒笑着拈须抬手,“尔等平身。知道你们团结,不用回回跪了满殿抢罪名。”

四人茫然之余还是相继起身,方见赵儒又笑道:“薛卿所说之事,殷氏已与朕说明,朕并无怪责之意,你们且宽心。之所以召你们来问,是因为朕怕你们开罪于人,却尚不自知。”

沉璧虽悬心落地,但仍坚持要禀心中所想:“官家,臣不想为保苍黎司而贬低《轶闻录》,臣曾与殷如墨共事多年,深知《轶闻录》虽以收益为重,但从未有过祸国殃民之心,与其他博人眼球来求利润的小报大有不同。若有朝一日《轶闻录》当真归于朝廷,这对大宋而言,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喜讯。”她目光尤为诚恳,“官家若有收复《轶闻录》之心,臣愿领命与殷氏商榷,或许能有两全之法。”

“不必了。”赵儒摆手,舒颐开口时,颇有捍卫大宋官威之意:“朕虽不喜欢那些漫天翻飞的小报做派,但殷氏有投诚之心,朕并不想为难,也不必要她做任何选择。苍黎司进奏官是大宋都进奏院的官身,不可为市井百姓谈判条件。”

沉璧见状不好再言,遂恭敬道:“敬谢官家爱护之心。臣,至死不忘。”

“《轶闻录》之事至此作罢,卿等不必担忧。”赵儒将此事翻篇,探手拿过新邸报,又着眼四人问道:“这篇邸报改革之期的首篇新文,围绕樊楼而作,其后附两阕无题之词,做得到身临其境、言之有物,尔等未负朕之嘱托,但这从采风到行文之际,诸位怎么想的,可愿与朕说说?”

第五十六章:金兰散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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