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刀断水
叶揽洲早料到会被赵儒传见,因此一早就想好了答案:“启禀官家,此次之所以《邸报》以樊楼之事作为首文登载,乃是臣等认为,东京虽只有一个樊楼,但天下东家与伙计的关系,却是千千万万个樊楼。在樊楼之内,雇工们不仅时常被巧立名目扣工钱,更得不到合理的休息,请假难、看病难、休息难,甚至在工期间吃饭、如厕都难,比之牛马尚且不如。东家不仁,掌柜亦欺下媚上,苛求伙计强颜欢笑,更有一人多职之象难消,雇工间亦常互相怨声载道。”“这些你们在《邸报》内都有写明,朕看了也是掩卷深思良久。”赵儒感叹,“樊楼,朕一年也要去个两三回。一贯朕只知樊楼华丽、伙计热情,却不想这份热情之下,皆是血泪。”“启禀官家,臣等采风时,发觉樊楼的东家掌柜们皆认为自己较伙计高人一等,因而对伙计们动辄打骂、极尽压榨。可臣等认为,百姓外出做工,为东家效力,领东家银钱,而后自己与家人花钱吃饱穿暖,自然而然。这与士大夫们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实际并无二致。”陈槐序振袖拱手,“正如官家从未轻视士大夫所言,更未行苛待士大夫之举,反而给足休沐之期,常履关切之便。一应俸禄粮饷,更是从不曾巧立名目扣除。臣等认为,民间东家若皆能做到官家之贤十中有一,各地雇工皆会少上八分怨气,百姓自然做工勤勉,更为和乐。”赵儒点头“嗯”了一声,又听卫扶光禀道:“回官家,臣虽家世较好,但自幼承教于阿爹,便知当东家的必要体恤伙计,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而伙计拿了东家的钱,就应尽心尽力,不懈本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臣父有此想法,因而聚鑫钱庄蒸蒸日上,方有今日这般不俗的家业,成为臣的底气。臣看了几日樊楼内的世态炎凉,方觉悟更深:打工的并不低贱,雇工的也不高贵,本质都是为家人、为自己而活。献艺于人,本质与听人献艺,当是平等之事。”赵儒满意地展颜,夸卫扶光不愧为卫金鑫之女,委实德才兼备。“大宋幅员辽阔,少不得士农工商。百姓有钱花、有粮吃、有工做,是拜官家仁德、天下太平。但若百姓不止拘于温饱,更是活得和乐富足,则是因为人人都在努力生活、创造价值。俗气地说,就是大家都在为衣食住行而努力挣钱,因而积水成渊,万川朝海,官家一揽天下归心,方有繁华如斯之大宋。”沉璧诚恳道,“而这个过程中,不应有东家的压榨欺凌。”叶揽洲立刻跟上最后陈词:“是而臣等为大宋百姓生活之安稳,理应直言不讳。”“正因这份为民之安稳的直言不讳,可能会导致你们日后步履维艰。”赵儒对四人的血气方刚格外欣赏,却也隐约为他们担忧,“朕所能庇护于贤臣的事,其实不多,因为苍黎司更近于市井,而不在大内禁中。但朕,欣赏四位的勇气,也认可四位的才能。”继而挥手示意黄门掀了檀盘上的黄布,四枚雕工卓绝的令牌整齐露于四人眼前。徐谦也为之一惊,显然这面前的四枚令牌,是他也只听说过、未亲见过的。“此谓鹤令,是枚便令,朕轻易不赐京官,更不可能赐予小官小吏。”赵儒道,“但今日,朕要将此令赐予你们四人作护身符。你们如今在东京乃至大宋境内发布樊楼之事,虽得到强烈百姓共鸣,却也引得市井哗然,得罪的经商之人必定不在少数。持此鹤令,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们平安,巡检司、尉司、皇城司、街道司,甚至是转运司,都认此令。”说罢挥手,示意黄门将鹤令向四人递去。四人受宠若惊,齐齐拜下谢恩。一旁的徐谦甚至都有些眼红,完全没想到赵儒竟会御赐鹤令给苍黎司,这可真是开了大大的天恩……四人其实知道,这新邸报的首篇致使整个东京都在骂无良东家,许多达官显贵也因事涉樊楼不得不关注,的确是开罪了许多人。但更多的还是一众东家都因开始善待伙计,而有了更多宾客盈门,如此也达到了双赢且和睦的境地,衡量利弊相看,倒的确是益处更多。“朕从不管涉民间行会规矩,今日愿为新邸报开路。”赵儒威声传令:“即刻传朕谕旨,往后要求各行会用工时务必立工契为约,且要各行制定详尽的用工标准与考核规范,公示于行内,并由各行行头报与三司使留档。譬如正店酒楼一行,即日起就以七宝楼外张贴的告示为基准,以樊楼作出变革改善表率,不得有违。除此以外,江南水患频发,东京流民众多,朕依苍黎司请命,往后对滞京流民以工代赈。凡于东京有立工契的流民,可稍降租金于楼店务租赁住处,做工满一年后可于东京立名入册,各行凡有用流民乞丐用工的,则上缴税课允与酌减。其余各州府对流民亦皆行此法。如此,诸卿以为如何?”苍黎司人人展颜,直称官家英明。好像自此刻始,他们人人都明白了在他们主张要东家与伙计的关系改善之余,这位格外贤明的君王,还由此延引新的利民之策:以工代赈。苍黎司这次的壮举不仅为大宋的所有打工的百姓做了好事,更纾解了一直困惑于皇帝和百官心头的那件安置流民、赈济灾情的困难。好像这天下利国利民的好事,往往都是相通相伴、相承相生的。“官家,各行伙计的餐食方面,是否不必……只吃泔水和干粮?”沉璧却率先跳出感慨,想趁热打铁将好事做到底,遂提议:“那樊楼的泔水除了食客的剩菜,还都是铛头们做错了的菜肴,扔了委实浪费粮食。再说了,每日蒸饼稀饭,对身子也不好,总得见点荤腥油水,才能跑得更得力呀。”赵儒准奏:“你说的正是,这伙计餐食标准,也由各行会写明报与三司使。”此刻叶揽洲也想到樊楼那些东家之所以暴利之余还压榨伙计,也是因为急于收回成本,遂言道:“启禀官家,槐序在转运司查过,那樊楼四位员外当时实封投状皆是押上全部身家作注,臣认为这孤注一掷的匹夫之勇,实在不好。”赵儒忖了忖,点头吩咐道:“传令,往后买扑之法实行前,须由转运司预先对投名商人抽查验资三轮,避免孤注一掷和到处借钱进行实封投状。”“你们这些小祖宗,真是在官家面前太大胆了。”徐谦紧张得满头大汗,还好是以如此收场。“给事中此言差矣,为百姓谋福祉,本就是朕与群臣该做的。”赵儒却温和笑着,“朕惭愧于自己不如苍黎司四位少年做得好。”“官家莫要折煞这些小臣了!”徐谦苦笑再拜,“臣这颗心,一天都像吊着。”赵儒转看苍黎司四人,正色道:“朕虽赐鹤令相护,但你们实在大胆,朕也怕少年人过于激进。往后这新邸报的撰文,你们必须由给事中一审、姜宰执终审后,再行发布。”叶揽洲想起帝相在苍黎司之事上意见相左,一时面露难色,“可是官家,姜相公那里……”赵儒却坚定道:“朕想,经历过樊楼之事,姜宰执只会把控,不会拒绝。”四人知道,赵儒是最了解姜翙的人。于是并不再多说,一齐躬身领命:“臣等遵旨。”如此,樊楼一事告一段落,整个东京乃至大宋皆因各行各业用工标准的颁布而普天同庆。苍黎司名声大噪,毕竟百姓们都获得了一个不许任何东家肆加工时、不得拒绝病假的承诺,这在他们眼里,苍黎司四人简直功绩足够配享太庙。苍黎司被短暂地保住了,至少在赵儒眼中,他是在坚定维护着苍黎司的四位少年志气,以及先帝弥留之际所对邸报展望的愿景。只是,他始终担忧苍黎司后劲不足。于是赵儒在事后还见了徐谦一面,同时那日宰执姜翙也在场。赵儒又问徐谦关于苍黎司与《轶闻录》之间的取舍。徐谦仍选择拥护自己的下属,因为苍黎司主导的新邸报,已被百姓拥趸,有望重回邸报旧时威严。且殷如墨作为《轶闻录》的东家向朝廷投诚,定是对抗新邸报不过才不得已为之,那就证明其余一众销量不及《轶闻录》的小报更是早已坐立难安、销量惨淡,朝廷更应趁热打铁将猖獗多年的小报重重打压。起初姜翙也很诧异,一贯性情温和的徐谦,竟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激进,一再向赵儒进言要借机打压小报发展,且言之愤慨,实在令与徐谦同来述职的集文司掌司胡硕都大为震惊。实际赵儒生性宽和仁厚,不大想对有心投诚的殷如墨咄咄相逼,便没有深究。但经此一事,赵儒也是首次对殷如墨有过一番了解,他察觉到了《轶闻录》之所以有铺天盖地的影响力,并非偶然,除了殷如墨自己本身不俗的文采与拿捏看客情绪的能耐,她还是以东家的身份,在以极高薪酬养着一众为她效命的小报探官,这倒是比很多东京各商行的无良东家要对伙计好多了,也难怪《轶闻录》的销量蒸蒸日上,很快就冠绝大宋。看来,沉璧那日提出的不无道理,若能有机会将《轶闻录》也收归为朝廷喉舌,的确是件对大宋有益的事。毕竟《轶闻录》至今在民间的销量、东家殷氏的手段、小报探官的门路实在不容小觑,他们广博成熟的探官组织始终比苍黎司区区四人力量要大得多。私下,帝相也曾议论过沉璧说的有朝一日将《轶闻录》收归朝廷效力的提议。姜翙尽管一直认为朝廷不该屈从于民间小报才建立苍黎司相对抗,但在沉璧那日提议的这件事上却没有明确地拒绝。好像苍黎司在樊楼之事上的一鸣惊人,当真让姜翙有些刮目相看。姜翙也看出赵儒不想准许徐谦提议,便以打压小报有诸多关隘和难度为由,替赵儒婉拒了姜翙借机弹压一众小报探官的进言。毕竟殷如墨实在聪慧,她是以一封秘信加花押的形式,不知从何处利用探官将此投诚信递与开封府尹瞧看的,因而即便朝廷有心抓捕她的踪迹,她也似一条滑不溜手的鱼儿,总能越过法网。赵儒因这是徐谦首次愤慨进言,也不好太拂他的面子,便说决定再看一个月,若是苍黎司依旧得力,且小报不再有过分行径,便可两者相安无事,不必你死我活。因此徐谦是憋压着一口气回到的都进奏院——至少集文司的胡硕是这么认为。“在市井中啊,诸多店铺的东家掌柜已对给事中冷眼相待!都因那苍黎司还真得了官家青眼,如今东京各行用工标准得到了统一规范,商贾们不能继续压榨伙计,所以给事中如今出去,再也没人请他吃喝玩乐了,给事中对苍黎司那四个空有一腔正义、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子也很无奈!”胡硕正回到集文司官廨吃着蜜饯雕花、饮着赵儒给都进奏院上下恩赐的龙凤团茶与同僚闲话,“给事中想趁机把那些平素嚣张的小报弹压了,却被官家跟姜相公给否了,我看给事中是眼看着要被苍黎司的四个下属压一头了!”“我倒觉得沉璧他们压给事中一头也属应当,我们那日穿着冠服从都进奏院官廨走出去,哪个百姓不热情欢迎敬重。”贪吃的嵇茂往口中丢了两粒盐渍青梅,“掌司你现下吃着这茶,说是官家赏赐给都进奏院的,可不还是替苍黎司向同僚做人情,这托的都是那苍黎司的福!”有耳风灵的进奏官附和道:“这倒是,听说就是那最铁面无私、古板固执的郎中丞都在朝会上全力支持苍黎司揭发樊楼之举,说这是御史言官都不会注意到的民之疾苦,更对官家要求大宋各行会一应制定用工标准之事大加赞誉,一众朝臣都在说官家英明呢!”“是吗?你说御史中丞郎时?”另一名进奏官瞠目结舌,“连他老人家那犟脾气都拥护苍黎司?”“对,就是御史中丞郎时。”胡硕一怔:“可我也听给事中说,那苍黎司面临的裁撤危机空前严峻,不是说《轶闻录》的东家递了秘信给开封府尹吗?难道官家竟没考虑将《轶闻录》也收了来?”一时更多进奏官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会吧?那可是《轶闻录》啊!那是曾辉煌至大宋乃至边境都人手一份的《轶闻录》啊!连我们都还偷着买来看的!”“给事中说,官家目前没有收拢《轶闻录》之意。”胡硕勾手示意几人靠近,卖着关子说他从徐谦那里听来的消息,“但其实啊,官家也担心苍黎司往后发展不如《轶闻录》呢!”“可不是嘛,苍黎司就四个人,那《轶闻录》的探官多少人!”“有此担心很正常,寡不敌众啊,再说了,苍黎司一个新建的,那《轶闻录》都几年了!”“对对对,有根基在的小报销量王,那可不是白吹的!”那与沉璧走得近的嵇茂却并不担心,悠哉道:“或许人家苍黎司是准备,打不过,就加入呢?”“啥意思?”“我这几日蹭沉璧的饭时,听她是要拉那《轶闻录》的东家殷氏进苍黎司呢。”嵇茂吃着茶说,“你们该不会还不知道吧,沉璧娘子从前是《轶闻录》的探官之首!她跟那殷氏关系可不一般!”“那又怎么样,她前东家殷氏向官家投诚,摆明了要跟那薛沉璧对着干!”胡硕白他一眼,“不一般的关系也受不了这等背主忘恩啊!”“就你吃了沉璧的巴豆,成天不盼她的好!”嵇茂反驳,“我倒觉得殷氏要是也进了咱们都进奏院,往后也是个手艺好的,我们都能沾着光蹭饭去打牙祭呢!”“是你吃人嘴短习惯了,现下胳膊肘都向外拐!”胡硕没了颜面,索性怒喝:“你倒是想去苍黎司,人家要你吗!你个靠吃就能收买的猪脑子!”几人正热火朝天地争执着,徐谦骤然闯了进来,满脸铁青地警告集文司,这才得以消停。尽管苍黎司目前还不知道徐谦对小报的敌意,但也因得赐鹤令及殷如墨的挑衅有了空前的压力。殷如墨的实力之强劲,众人有目共睹,她若真心对抗,苍黎司的确难以招架。毕竟在新邸报首文发布的前一日,街头巷尾都还是人手一份《轶闻录》的场景,就只说新邸报还没发文时,就在七宝楼招工日的一众应聘者都是靠看《轶闻录》来打发排长队的时间的。但那打不过就加入的法子,还真是沉璧提出的:“那就让官家也能有机会看到如墨的一展所长。等如墨加入了苍黎司,《轶闻录》的威胁自然就能化解,咱苍黎司就是雷打不动的地位了。”四人深以为然,都自此下定决心要证明苍黎司的不可替代,同时也在伺机想拉拢殷如墨。沉璧主张再见殷如墨一面把误会说清楚,可惜鸣声酒楼去了数次,殷如墨依旧避而不见。不得已之下,沉璧只得找卢玄帮忙,又被告知卢玄不在东京,她就只能焦灼地等卢玄回来再问。然而卢玄给出沉璧的回应却不理想:“大东家未被朝廷肯定,心里气愤,如今已见过了其他销量不错的小报出版商,大抵自发了个行会,决定要联手争回从前的销量,似要……与新邸报抗争到底。”“真是剑走偏锋了,怪我那日走得仓促,没跟她把话讲清楚!”沉璧愁眉不展,却知殷如墨的主意落定就不会再改,因此内心也是万分自责。沉璧才欲再探问殷如墨已见过哪家小报,却见卢玄支吾又道:“大东家还说了,往后不想再见您了,也不许我再现身跟您报探官的消息了。”眼见卢玄面色难堪,沉璧也不愿他为难,便只短暂先接受了殷如墨决心划清界限的举动,同时也不忘嘱咐卢玄一定要照顾好殷如墨的身子,且若《轶闻录》任何探官有求,都可来找沉璧相助。本以为只要再过些时日,沉璧就还有机会与如墨陈情,毕竟她确定如墨是个念旧之人,因此没急于一时解决矛盾,苍黎司就投身于检视东京各店用工情况是否有对新规阳奉阴违,忽略了殷如墨的号召力在一众小报出版商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事实。于是在这之后,苍黎司四人皆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真到了小报肆意挑战大宋官威极限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