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谣言斩

只一月之内——甚至快到甚至苍黎司还没定好下一个采风方向,除《轶闻录》以外的各家小报就都已经开始为博看客眼球、夺回往日风光而肆意胡诌乱写,一时东京城内奇闻怪谈漫天纷飞,什么杜撰的黄门宫闱秘闻、风流雅士的桃花运、市井寡妇的第二春等等,皆是信手拈来地乱写,即便开封府看不过去插手管制,也依旧屡禁不止,且一众小报发展的速度,皆如阪上走丸一般迅捷。

沉璧料定,这出版传播上的功夫,正是殷如墨背后手握成千上百家私人坊刻、文馆、书行的力量。

很明显是要与邸报每月一载的发行频率争抢时间。

别看《轶闻录》已停了一旬未更,但殷如墨如今有意与其他小报化敌为友,此刻甘心帮他们大肆发行,那本就能做到一日一更、缤纷乱目的小报很快就能在市井百姓之中快速流转,若待到一月之期,苍黎司的新邸报才出第二篇文,那这股子新鲜劲儿也会被多种多样的小报分走,如此借力打力,《轶闻录》上下不惹分毫尘埃,更不得罪朝廷官府,却十成十地重挫了新邸报的发展势头。

这对苍黎司而言,如何不算棘手?

叶揽洲与卫扶光、陈槐序正困顿地想着法子,却知道邸报每月一更的频率是大宋历年连持的习惯,如今若妄图加更,一来都进奏院人力有限,不光进奏官采风精力有限,其余知后官与副手等做收集消息工作的进度也跟不上,二来此事大概无法得到准许,毕竟为对抗小报易改祖制,姜翙首先就不会同意。

尽管开封府涉力镇压,但因帝相并未出严令禁止,开封府也不敢禁止民间流传小报,影响百姓正常的生活。因此在品了开封府投鼠忌器的态度几日,各方小报更不收敛,甚至个别小报为了赚钱和吸人眼球胡乱造谣,为的就是节约收集消息的时间,保证一个更快的更新发行速度。

真正被赵儒决心压制小报发行的日子,还是在于九月十七的晌午。

陈槐序慌乱从大同院赶到苍黎司官廨报信,一路冷汗直流:“不!不好了!郎中丞在府中自尽了!”

彼时另三位都在议事堂商榷该如何面对小报的冲击,闻听这噩耗时,三人都悲怆难当。

死者,正是前不久还盛赞苍黎司义举的御史中丞,郎时。

太突然了,突然到根本想不通。

郎中丞是个耿直到连官家都骂的御史言官,更是三朝元老,帝相皆敬,朝中地位不言而喻,在民间也是多有清官盛名,何以会想不开自尽身亡,委屈离世?!

“可……是真的吗?”叶揽洲颤着手,两行泪不禁落下,“人没有救回来吗?”

“郎大娘子发现时,中丞已断气了。”

沉璧也是蛾眉紧锁,悲痛默哀。

她对御史中丞郎时实在颇多感慨,对她而言,郎时不仅拥护苍黎司,更在当年有恩于沉璧的义父——当年沉璧义父一个辽人孤单惨死于大宋境内,只有青州知州姚瑛提出了死因异议,可一年后姚瑛也死于所谓流寇之手,郎时不仅关注到了这件事,更弹劾了糊涂断案的许通判。

只可惜旧案沉寂多年,实在翻案也难,就被搁置了。但沉璧始终记得郎时仗义执言之恩义。

“郎中丞何以如此想不开?”卫扶光惊愕地问。

陈槐序激愤道:“是不堪小报的造谣、百姓的攻击、不知情流民的喝骂!”

“什么?”三人同时一怔。

陈槐序急道:“今日一早,康家文馆内卖了一则新小报,上头造谣胡诌郎中丞倚老卖老、色胆包天,写他表面清廉公正,背地里竟染指人家无双馆里的清倌人,想要强霸为妾,甚至还写郎中丞从前还逼良为娼,拿三百贯钱与那良女之父私了,最后逼迫得那良女投河自尽!”

“市井百姓难道这么多年看不到郎中丞的正直?怎么可能攻击喝骂郎中丞?就一点儿没觉得是那小报胡说八道?”叶揽洲几乎气笑了,“这一招谣言斩使的,明显是针对郎中丞这等最为清白坦荡的倔官人精心设计的杀招,太过分了!”

“因为小报里写的无双馆里那位清倌人,在无双馆门前自戕了,死前留了一封遗书,痛斥郎中丞要强霸她为妾之事,所以百姓会忽然群情激愤地声讨郎中丞。”陈槐序面色凝重,“还有那说被郎中丞逼良为娼的良女之父,卖报时整个人就在康家文馆门前痛哭流涕,每一个去买报的百姓都看见了。”

卫扶光惊而侧目:“然后,他们就听着呼天抢地的哭声,否定了郎中丞的为人?”

沉璧品出这事蹊跷,却仍感慨看客的情绪实在太容易被貌似的弱者拿捏。

实在太容易被幕后之人操控着,变成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了!

沉璧愤慨以拳击案:“为何看似弱势的一方出来胡说八道,就会有百姓深信?!”

“今日这小报传播速度又广又快,郎中丞出门时就有流民当头浇了他一盆粪水,然后臭鸡蛋、烂菜叶铺天盖地朝他袭去,信的百姓越来越多,最后将郎中丞逼的门都不敢出。”陈槐序痛心疾首,陈述里已声线颤巍,“等到晌午时,郎中丞就已……”

“这些最先去郎中丞府前闹的人,应该是有人安排的。”叶揽洲目光犀利,果断道:“东京的百姓不会这样愚昧。”

“我也觉得,这似乎是蓄谋已久的构陷与抹黑。”沉璧严肃瞋目,“造谣的小报叫什么?”

“险些忘了,就是这个。”陈槐序立刻取出造谣郎时的小报朝几人传去。

沉璧看后甫一眯眸:“《夜茶谈》?”

见她神情陡变,叶揽洲忙问:“沉璧,怎么了?”

“我在《轶闻录》数载,销量高些的小报我都熟悉,可我从未听过这《夜茶谈》的名号,应是近几个月才在大宋流行起来的。”沉璧素指击案,仔细琢磨起来,“他们怎么敢公然造谣郎中丞?这不似寻常探官和撰文人能有的熊心豹子胆。”

三人深以为然地点头。

沉璧随后敏锐发觉问题的突破口:“槐序,你可知道这《夜茶谈》发行的时辰是多久?”

“什么意思?”陈槐序没大听懂,“是说在市面流传多久了吗?”

沉璧解释,“这个不急,更急的是要知道《夜茶谈》一早于市井贩卖的具体时辰!”

陈槐序有些慌,“急、急着过来,我没有问。”

“我速速去查。”

卫扶光决定立刻出去亲自探问,她片刻不歇,近两个时辰才折返回来。

“查到了,《夜茶谈》前几日都在夜里亥时于康家文馆、大相国寺后街的流动书摊售卖,可是今早,竟是寅时就在康家文馆卖了。”卫扶光风尘仆仆,一路滴水未沾,回来更顾不上饮水,忙将若干期《夜茶谈》的旧报在案上铺开,“这月前几日的《夜茶谈》,我也拿了些回来给你们看。我路上看过,上头撰文尽管也是胡写一通,可内容还不算过分。但据康家文馆掌柜说,《夜茶谈》前几期因写了许多志怪故事与江湖奇人的传记,所以很多百姓和新奔东京来的流民爱看,传看流行的速度也很快。”

叶揽洲一顿,“只有今日是一早卖的?还是寅时?”

“对。”

“这个寅时,太可疑了,也太刻意了。”沉璧迅速阅过《夜茶谈》旧报的文章,果然与今早的那一篇风格迥异,前几篇应是找些好手执笔,今日这篇却字句皆是冲郎时而去的刻薄刀斧。

细忖了忖,沉璧揣度道:“我猜是《夜茶谈》前几期内容猎奇但受看客欢迎,给康家文馆赚了好些钱,所以掌柜对《夜茶谈》的内容很放心,就没有在今日的报上把关。加上今日这报寅时即售,掌柜才刚刚起床,没来得及检视内容就开始售卖了,他也不知道《夜茶谈》竟胆大如斯,敢造郎中丞的谣。”

陈槐序感叹:“这《夜茶谈》背后之人真是恶毒,看来是要连文馆掌柜一起忽悠着害了。”

叶揽洲此刻也拆穿此事阴谋:“这《夜茶谈》前几日都在夜里发售,今日忽然选寅时卖报,东京百姓还没有起身,也没有习惯买早发的《夜茶谈》,哪里来的诸多百姓或流民去郎府前闹。且寅时一众官员都尚未出府至官署点卯,他们就利用寅时内的两个时辰迅速散发谣言,逼得郎中丞在七刻以前甚至出不了府去点卯,只得被迫回去,这不明不白就死在了自己府上,始作俑者真是其心可诛!”

“什么自戕的倌人、哭泣的老父、泼粪的流民,分明都是《夜茶谈》安排好的。”沉璧凝眸咬牙,“从发报和售卖的时间,无一不在精细算计,为的就是逼得郎中丞急火攻心,从而负气自尽!”

“是什么人在背后操控这一切,计划如此缜密,委实令人胆寒。”卫扶光也觉汗毛竖立,“会不会是郎中丞得罪的什么人?”

“郎中丞乃是纯臣,更是直臣,他这些年在官场上得罪的人可太多了。”陈槐序解释,“可他是三朝元老、清官重臣,朝野上下谁都知道,若是使奸计构陷了他,官家是定会彻查到底的。”

“不是官场,难道还是私怨?”

“这就不好说了,但事情不会太简单。”

“前几日《夜茶谈》卖了多少?”沉璧霍然望向卫扶光,“饱饱姐可大概查到了?”

卫扶光点头道:“我有行使鹤令逼问康家文馆的掌柜,他其实不大清楚《夜茶谈》在外州的售卖情况,但总归是知道东京《夜茶谈》这些时日销量,直逼你们当年的《轶闻录》……起势很是夸张。”

“不可能!”沉璧猛地起身,“《轶闻录》的销量需要大量文馆、书行、私坊配合抄印与发行,一个才鹊起的小报不会有这样的销量,除非……是如墨帮了他们。”越说越泄气,眸内显出忧色。

卫扶光讶道:“难道殷如墨真的联合一众小报不顾良心害人,也要与咱们对抗到底吗?!”

叶揽洲皱眉道:“可我觉得,以她的能力,应该不屑于此。”

“糟了!”细想个中关窍的沉璧,忽地如受当头一棒,“如墨定是给人利用了!”她急得方寸大乱,“若官家因郎中丞之死震怒,如墨只怕……我得救她!”

叶揽洲很快明白过来,刚要说话,苍黎司议事堂门外就有集文司的嵇茂气喘吁吁地跑来。

“沉、沉璧!”嵇茂汗液透背,焦急支吾说道:“你、你快去,通知你从前那个东家,若是《夜茶谈》之事与她有关,让她快些自首去吧!或能免刑……郎中丞自尽,官家大怒下旨罢朝两日,下令命给事中与皇城使联手弹压小报,凡涉郎中丞之事者,皆要抓捕严加拷问!”

沉璧听后如临大敌。

她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多谢你,嵇茂。”沉璧真诚道谢,“我这就去找她。”

沉璧要出门的刹那,不由自主看向叶揽洲。她略低眉,怯怯却执着地问:“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我的犹豫,只是怕你孤身去危险。”叶揽洲坚定与沉璧对视,“我信此事,殷如墨是无辜的。”他甚至还下颌朝院外一扬,“快去。”

“谢谢。”沉璧在听到他也愿相信殷如墨的刹那,心里一阵暖流轻轻荡过,好似和缓温吞的春水,柔柔地徜徉——是种能令人全无后顾之忧的、以柔克刚的力量。

只那一句,抵过所有。

然而沉璧要走时,叶揽洲又猛地拉住她的袖口,他低声嘱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的眉峰乍然向上耸,又紧紧捉住她藕臂用力一捏,“亥时,最晚等你到亥时。”

叶揽洲是第一次不那样拘谨于男女之礼。

沉璧感到他向臂上施的压力,偏头望着他,忽地看穿了他眼色的提示——他是在说,若需要他帮忙,就找张记冠子铺的人传讯来官廨,他会一直等在这。且若亥时前没能相见,叶揽洲就会亲自去找她。

她也不知几时起,她与叶揽洲的默契已经不必言说,就能心领神会。

“嗯。”沉璧点点头,继续朝院外走。

“沉璧。”卫扶光亦叫住沉璧,含笑扬声:“我新买的那匹上好的紫骝马,借你先骑了。”

“你的新马雄壮矫健,我相中它一夜了。”沉璧感激地报之一笑,“谢谢饱饱姐。”

说罢,她上马疾驰而去。可即便是她使出从前的花押传讯,张记冠子铺和鸣声酒楼也都不见了《轶闻录》一众探官踪迹,尤其是殷如墨,此刻早已不知所踪。

但是她一路策马扬鞭地穿行于街巷时,她不断在想这事原委。她愈发笃定,如墨对此事实际牵涉不深,因为殷如墨一贯痛恨利用舆论造谣诽谤之举,从前也对《轶闻录》的撰文人严令禁止造谣朝廷官员。

她为斗气,来颠覆原则,这无论如何都是得不偿失的,这也不是殷如墨的性格。

可是为何找了许久,就是找不到她?

找了一个时辰有余,沉璧总算想方设法找到卢玄主动相见。

卢玄已经查到《夜茶谈》的卑鄙行径,他将一处殷如墨作为东家的私人坊刻里拿到的证据呈给了沉璧。沉璧看过那几纸文书,立时明白了原委:“是《夜茶谈》的人设法窃印了如墨的花押,将如墨的花押盖在抄印的契约上,坊刻里以为《夜茶谈》是受如墨的授意,所以进行了大量抄印和传播。”

卢玄认可:“对,太刁滑了,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东家秘密花押。”

“若是如此,如墨太危险了。”沉璧更急了,“如墨人呢?求求你卢玄,请你快点帮我找到她!”

“找不到,真的找不到。”卢玄苦恼不已,“从今早事发起,我们一直在找大东家,凡是东京与咱们有过关联的商人,一众行头都已经在帮咱们找了,结果根本杳无音信。”

“如墨该不会……老天,千万不要发生这种事,否则我会愧疚自责一辈子的。”沉璧急得潸然泪下,泛红的双眼酸涩不堪,她却顾不得片刻休息。

急切之余,沉璧下定决心,“算了,我调巡检司与尉司去找。”

卢玄拦阻:“不行,若惊动官府,大东家因郎时之事被捕,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她如此下落不明、性命攸关,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沉璧坚定道,“先找到她,如果此事真与她有关,官家那里我会去替她陈情求恕。”

沉璧召二司帮忙,没有提及殷如墨的闺名,只以她的体貌特征和一幅画像吩咐,二司可供苍黎司调遣的人不多,因而即便满东京去找,也许久没有个结果。

第五十八章:谣言斩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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