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四鹤令

彼时的殷如墨正倒在一处漆黑之中。

她是被人打晕了,蒙了眼后,将四肢反绑后扔在那里的。

她醒来时,眼耳口三处关窍都被控制,她甚至无法对外求救,只能呜咽着想发出声响。

她嗅到面前是潮腐的霉味,令人作呕那种,且行动空间很有限,前后左右都被木柜合围般地架住。步履匆匆在找她的沉璧离她越来越近,甚至只有一墙之隔,可依旧没有发现她被关囚的位置。

外头天渐渐黑了。

狭小逼仄的活动空间令殷如墨呼吸都有些困难,她饥肠辘辘、脑后剧痛、四肢酸胀,只得靠肩头朝四下乱撞,企图发出些声音暗示旁人她所在的位置。然而门外喧嚣声不绝于耳,却始终没人注意她的所在。

又近三刻时辰流走,二司和卢玄派出找人的小报探官们依旧一无所获。沉璧只得回到鸣声酒楼与一众伙计猜测如墨可能去的位置,但甚至一点殷如墨平时用于传讯给探官的记号都没有发现。

沉璧心中燥热,来回在酒楼后院徘徊,眼看银月如钩,她的心也随之悬起……她握扇扇凉,脑中忽地回荡着叶揽洲给她的提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沉璧猛然瞠目:“如墨是给自己人算计了,走!去鸣声酒楼那间废弃失修的货仓,抓紧!”

殷如墨果然在那里。

沉璧喜极而泣地跑上去替她松绑,两人相拥痛哭许久。眼看要到亥时,沉璧担忧叶揽洲会急着来找她,便匆匆与殷如墨说:“经此事后,你务必小心身边人,毕竟秘宝花押泄露,定是身边出了内鬼。且能在鸣声酒楼内将你迷晕了关在这货仓里,一定也是心机深沉谨慎的楼内伙计。”

殷如墨会意,命众人盘查楼内七十余名伙计有什么人也同时失踪。果然有个粗使打水的杂役,一早就不知去向。两人确定这杂役是《夜茶谈》背后的东家安排进来的,便立即命卢玄将鸣声酒楼一众伙计悉数换成了自己信得过的、自西京来的探官们。

沉璧临走不忘嘱咐殷如墨:“你千万躲好,官家因郎中丞之死震怒,下令严查严打,探官们躲进鸣声酒楼安身,也算是能避过一难。你的身份虽对外不为人知,但总归小心驶得万年船。千万保重。”

殷如墨这次乖觉点头,沉璧独自从小门离开。

至于如今东京城内,《夜茶谈》被严打之事已如火如荼进行,一众小报东家都有些慌神,几日不曾发新报售卖,《轶闻录》同样如是。徐谦一心要打压小报探官,如今得了圣旨能有皇城司配合,更是如鱼得水,三日内就捕了诸多曾贩卖《夜茶谈》的文馆与书行伙计,其中不乏许多其他小报的探官。

还好殷如墨手下的一众探官如今都藏身进鸣声酒楼,但沉璧那张发给二司找人的画像,却被徐谦想方设法拿到手了。尽管此刻他不确定沉璧当时要找的画中人是殷如墨,但他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徐谦确定,此时能让沉璧拼命去找的人,一定是与郎时之死有莫大关联的小报探官。他又闻说沉璧找人时格外焦灼担忧,那时徐谦就已了然,画中人就是《轶闻录》最大的东家殷如墨。

殷如墨由始至终都是徐谦的目标——他断定《夜茶谈》身后是《轶闻录》的支持,且《轶闻录》作为一众小报销量之首,可见真换做报行比喻地位,这殷如墨也是个顶天立的大行头。徐谦一直坚信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因此他认为抓到殷如墨,就能重挫一众嚣张的小报。

于是徐谦决心以苍黎司为饵,设局要诱擒殷如墨——在九月廿二这一日,未时三刻。

徐谦假称要苍黎司四人一齐立刻进宫面圣,貌似火急火燎分外焦灼。

并且已套了平时进宫时乘的宽大马车,正待在都进奏院官廨门外。

四人未对徐谦设防,对这面圣之说信以为真,几乎来不及讨论官家召见所为何事,就急忙沐手洗漱、整饬衣冠。又过二刻,徐谦着人来催,四人已身着御赐冠服自苍黎司走出来。

女子风姿绰约、妆容得宜,男子则峨冠博带、长身玉立,皆是一副神采奕奕的端庄威风。

徐谦已等在院中。然而今日奇怪的是都进奏院内再无任何一名他司进奏官,院内静寂空旷,甚至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忽地,两三只云雀飞过,停栖在沉璧肩头,她忽地眼皮惊跳,心中惶惶不安起来。

她再向前走,却发现苍黎司的马车前,竟站着殷如墨!

殷如墨今日孤身驾马前来,于院门前勒缰,周遭再无旁人。

沉璧一怔,心中惶然更甚。她惊得才要开口,就见徐谦负手上前,得意笑道:“殷如墨,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显然他对殷如墨孤身前来都进奏院并不意外。

殷如墨看向院中,发觉沉璧与另外三人并肩而立,还真有些朝臣丰仪,且这冠服华美精工,面靥亦有耀目珍珠,与沉璧等人相衬,的确是抬得人中气十足,八面威风。

殷如墨自嘲一笑,却对给事中说:“是啊,我来了,沉璧不用替我顶罪了。”

“如墨,你在胡说什么?”沉璧愕然环顾,“什么顶罪?”

沉璧话音未落,四十余名皇城司的察子卒卫就已自院外翻过危墙降下,将都进奏院重重包围。

“看来,沉璧,你给你的叶掌司骗了。”殷如墨不屑地朝沉璧身旁的叶揽洲一瞥,“叶揽洲派人到鸣声酒楼通知卢玄,要我前来自首救你。说你为我担下花押被窃的责任,要亲自面圣为我顶罪。”

“叶揽洲,你设计抓我的人?”沉璧讶然间愣住,不肯置信地看向叶揽洲,“还不告诉我?”

“没有!”叶揽洲此刻也错愕不已,神色仓皇。

沉璧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没说话。却很明显,她信任他——殷如墨也看了出来。

殷如墨立时懂了,瞪向徐谦:“所以,是这位给事中假借叶掌司的名义吗?”

“兵不厌诈。”徐谦没否认,甚至不认为自己需要向四位下属解释。

沉璧目光如炬,已对徐谦怒形于色。

殷如墨环视四周的皇城司察子如虎狼环伺,俨然是逃不掉的了。她匆匆瞟过苍黎司四人神色,人人皆对徐谦怒目相视,可见都是些心怀正义的少年。

殷如墨好像这一刻明白了沉璧甘心留在苍黎司的原因,因为这三人同僚皆与她同仇敌忾。

而那设局的徐谦如今眼神贪婪而得意,颇有小人得志的模样。

像一名不善钓事的笨拙渔夫,忽地擒了一条惊世肥鱼,即便手段卑劣,他毫不在意。

“给事中想抓我,是因为与我有什么私怨吗?”殷如墨却没有徐谦想看到的慌乱,更是妖冶一笑:“我虽不通你们这些阴谋诡计,但我很擅长拿捏人的情绪。你一介清名在外的朝廷命官,不惜以下作伎俩冒充你的下属骗我自投罗网,可见你是不顾声名也要抓我吃牢饭。”

“这是自然,本官奉官家圣意,带皇城司严查一切与郎中丞之死有关贼人,便不可能再放过你。”徐谦此刻仍是师出有名的倨傲。

“可是徐官人,你如今的气急败坏,刚好让我看出了你心底多年的积怨。你是对谁啊?对我吗?”殷如墨笑意从容,“还是对一众以小报谋生的人?”

殷如墨语出犀利,令徐谦内心深处隐隐作痛——他被殷如墨说出了心声。

徐谦不禁想起在他才刚刚中进士拜官之时,那名为《为不耻记》的小报,曾因收嫉妒徐谦上榜的同乡士子银钱,胡诌徐谦之父宠妾灭妻,难为士大夫典范,当受言官劾责,因而身败名裂被迫辞官。而又胡写徐谦幼承父教,尚未成婚便在外州私养外室……尽管未对徐谦造成恶劣影响,但对徐父的抹黑,使得徐父颜面尽失,不得已称病辞官。徐氏从此在明州老家声名狼藉,为徐谦仕途四次乔迁。

尽管那小报已被朝廷弹压,首恶已遭流放罚钱,这事却一直是徐谦难以言说的心中隐刺。

所以,他痛恨小报,更痛恨殷如墨这些以小报发家致富的商人!

于是面对殷如墨如今的挑衅,徐谦恼羞成怒:“巧言令色的女贼,给我拿下!”

随后皇城司两名察子就要迫殷如墨下马。

沉璧瞋目切齿,双拳紧握,她顾不得细想,眼疾手快地拔了一名察子的佩刀。

即便身着锦绣华服稍显笨重,她也依旧能如流星赶月般迅速利落,灵巧翻身跃过,护在殷如墨身前。

众人惊甚,殷如墨也因此蹙眉,主动下马,“沉璧,你别管。”

“你为我而来,我不可能让你孤身犯险。”沉璧坚定不移,转对徐谦朗声道:“给事中,我不知您为何对如墨充满敌意,不惜设计诱捕。可是今日事出有因,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将她带走。”

“薛沉璧!”徐谦颇觉丢脸地怒吼,却抬手示意皇城司上前恫吓。

“抱歉,因执意入苍黎司,我已伤害如墨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沉璧依旧寸步不让,甚至不得已出掌击向左右两名察子,更横了一把刀向前,“伤她者死。”

“沉璧!别激动!”苍黎司三人也忍不住趋身向前,企图制止沉璧。

殷如墨心中感动此刻溢于言表,她对沉璧的怨怼也至此涣然冰释。

殷如墨弯唇,对沉璧轻轻笑着。徐谦见状更是怒火三丈驱使察子:“拿下!”

察子们一再留情,沉璧也没下狠手,只是用刀背打退了几人,将皇城司与殷如墨拉开距离。

沉璧正颜厉色,几乎再没有一寸迟疑,遽然自怀中取出那枚御赐的鹤令,亮于众人眼前。

但听她声势朗朗:“我薛沉璧,乃苍黎司在册进奏官,今持官家御赐鹤令,请诸位行个方便,让我带挚友离开。”沉璧虽气势不弱,却犹含礼貌谦和,因而察子们面面相觑,不自觉望着鹤令低眉退步。

有三两察子已然收佩刀回鞘。

“谢过各位。”沉璧莞尔,握紧殷如墨的素手,转身要带她离开。

“你……你大胆!”徐谦没想到沉璧会使鹤令要挟,横眉怒斥:“薛沉璧,你今日若带着这女贼走了,你有生之年,都别想再踏进苍黎司的大门一步!”

“报国之心,自古不限门庭。”沉璧字字珠玑,冷笑反诘,“纵回不来,又如何?”

她再回望叶揽洲、卫扶光、陈槐序三人各一眼,但她仍是要走,手中握住殷如墨的气力加重了三分。

沉璧含笑霍然拂袖,广袖犹然若一尺赤瀑,自徐谦眼前划过。

徐谦气得身形摇晃,“你既背弃苍黎司,岂敢再穿着这御赐冠服招摇过市!”

沉璧脚步一滞,垂头看身前华服,却不留恋,反手持刀于周身掠过,便见那冠服轻轻下落。

“我心有大宋千秋,不拘冠服百年。”沉璧字句铿锵,凛若冰霜。

这几乎是犯了大不敬之罪,都进奏院内所有人都傻了眼——包括苍黎司另三位,包括徐谦,无有不惊。但叶揽洲仍旧未置一词,只伏身将沉璧褪下的衣冠整饬叠理,再轻轻置于石桌上。

他望着沉璧褪下的冠服,想着沉璧方才的话,蓦地对她更为敬佩。

殷如墨也没想到沉璧待她仗义至此,甚至甘心以身入局,陪她一同惹罪。

徐谦面色铁青,仍不依不饶:“你纵有鹤令在手,可本官亦受官家钦命,全力缉捕一切害郎中丞枉死之狗辈,殷如墨乃《轶闻录》东家,此事定与她脱不开干系,事急从权,皇城司听令!给我拿下二人!”

沉璧高声回怼,“诋毁郎中丞的,是《夜茶谈》,而非《轶闻录》,给事中凭什么抓人!”

“此乃官家圣意,一应有嫌疑的小报探官,皆应带回细细查问,你岂敢违背!”

徐谦与沉璧僵持不下,皇城司有些犯难。一方是众多京官都无权持用的鹤令一枚,一方则是光明正大领圣命的命官,一时间一众察子卒卫皆不知该听命于谁,只得没头苍蝇般两头踱步,定不下身。

“皇城司听令!”叶揽洲竟也举出鹤令,声若锵金鸣玉:“今我叶揽洲以苍黎司掌司之职,持鹤令命尔等退后,给薛进奏官与殷氏让路。”

“本官卫扶光,亦持御赐鹤令命尔等退下。”卫扶光随之相应,行云流水般将鹤令使出,她此刻也对徐谦不耻行径生了薄怒。

“还有一枚。”陈槐序亦适时迈步上前,持第四枚来自苍黎司的鹤令托住沉璧的底气,“四枚鹤令在此,皇城司还不奉命吗?”

最后掷地有声的一句喝问才出,苍黎司四人又都站到了一处并肩,将殷如墨完全挡在身后。

握持四枚鹤令的发令之声洋洋盈耳,已不容皇城司再有拒绝抗命之意。

“谢诸位相救。”沉璧眼底酸红,却觉身后脊背有人托扶。她颤声说道:“今日同僚之大恩,皇城司之宽仁,我来日必定报答。”

“沉璧,你真的没看错人。”殷如墨感同身受,因而热泪盈眶。

她望着苍黎司的四人,忽如醍醐灌顶一般,共情地理解了沉璧那日对她所说的心之所向。即便那日沉璧语焉不详,可殷如墨已能真切感受到她口中那片所希冀的天地,有多么豪壮,有多么包罗万象。

“谢殷娘子赞许。”叶揽洲忽地展颜,殷如墨这句不虞之誉,令他油然而生一种好似来自沉璧娘家人的认可。故笑意更甚,朝殷如墨拱手:“叶某不胜荣幸。”

“都退下。”皇城司副使挥手,示意察子们收手让路。转而他向徐谦赔笑:“给事中请宽恕,自先帝时起,御赐鹤令即有便宜行权之意,下官只能……奉四位进奏官之令。”

徐谦此刻眼前一黑,“你们……你们简直无法无天!”

却也于事无补,殷如墨就在四枚苍黎司的御赐鹤令护持之下,堂而皇之地翻身上马。

沉璧随之上马,将殷如墨护在身前,对叶揽洲三人报以微笑,便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沉璧骑射俱佳、马术娴熟,即便她将殷如墨圈在怀前,也依旧将骏马驾驭得很稳。

“为何一定要救我?”殷如墨因此并不担心她分神,迎风直说:“郎时之事,我着实清白,不怕对峙。待日后查清楚了,你口中那位贤明的官家,还能扣着我不放吗?”

“正是因为郎时之案此刻尚不明晰,我才要带你走。怕的就是暗处小人伺机加害于你,造成你畏罪自裁的假象,你就成了替死鬼了。若是你今日被抓走,路上到狱中真有什么变故,我都不知该如何救你。”沉璧道,“你才被打晕了关在货仓,就忘了那教训吗?”

如墨怅然:“可你带我走了,回去徐谦不会容你,你回不去官身了。”

“我的仕途,从来也没有你重要。”沉璧答得坚定,“我留在这里,不是贪慕虚荣,而是我真的想为百姓发声。这个新邸报,有揽洲,有苍黎司,已与我心中乾坤相差无几。”

“算我没白为你自投罗网一回。”如墨心中感动,也明白了沉璧当初执意留在苍黎司的原因。

“我们本就是世上最好的知己,不是吗?”沉璧莞尔。

“当然。”如墨亦伸臂朗笑,“从前,现在,往后,皆是如此!”

“怕后退有追兵,你坐稳了,我可加快了。”沉璧提醒后,殷如墨的素手抱紧沉璧的纤腰。

双姝一同笑着,感受两腮疾风划过,带来那股子久违的清爽与自由。

第五十九章:四鹤令
白璧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