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许真情
张记冠子铺是沉璧自打在东京起就建立的探官据点。因有一楼宾客盈门的好生意掩饰,二楼的探官据点即便分出了十四间小卧房,也显得十分隐蔽,外人都以为这是做冠子的师傅的住处。沉璧和叶揽洲怀疑徐谦公报私仇,决定先不回苍黎司去,就在这里疗伤安养。沉璧点了根烛火,带叶揽洲进入一间卧房,“其实,该谢谢你,替我救卢玄一命。”“我是真的不想让你再有挚友离世。”叶揽洲回想起她今夜看那四名探官尸横一地时的神情,他不禁也有了透骨酸心的同感,但怕她伤怀,便没有多劝一句节哀。沉璧关严窗,将叶揽洲扶到榻上,正见他深思:“在想什么?”“其实,奥哥的随从,我本来不想放。”叶揽洲回神,“任何人害了无辜的人,都该受到律法的制裁。如果只死了奥哥一人,郎中丞的被害依旧不算报了仇。”“可你的恻隐之心是,若大辽派来的这些搞舆论战的细作全部折在大宋手里,很快就会来第二批人,或许还不及这些尚存一丝善念的年轻人。”沉璧坐在他身边,“何况他们只是刀刃,不算始作俑者。”“当时是这样想的。”叶揽洲此刻头痛欲裂,“但现在有些后悔了。若是没放他们走,都交给朝廷查办,可能还不会这么快就横死街头。”“朝廷里现在可能更危险,不然怎么会有州桥夜市那两伙杀手。”沉璧宽慰他的同时,也担忧起来,“你说,槐序和扶光如果现在还在官廨,是不是很危险?”“因郎中丞之死,进奏官们很忙,昨日起就停了课。”叶揽洲并不担心,“自你带殷如墨离开后,他俩嫌都进奏院乌烟瘴气,一个回了七宝楼,一个回了大同院。今日轮到都进奏院休沐,他们不在官廨。”沉璧急道:“可是明天呢?我嘱咐如墨派人知会他们小心,却也怕他们明日去官廨的路上有意外。”“他们现在一定已经听说了州桥夜市之事,殷如墨也会将我重伤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会自己提防的。”叶揽洲安慰她,“何况有鹤令傍身,可以随时召巡尉二司相护,他们心里都有数。”“总归是担心。”沉璧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不过现在全城戒严,那些贼子应该不会顶风作案。”两人交互安慰几句,沉璧替叶揽洲拆开在外的简易包扎,替他重新上好金创药。“你竟然一直贴身带着金创药。”叶揽洲笑道,“在云没村是,现在也是。”“辽人以游牧畋猎为生,不免也会被野兽伤到,所以我们时常备着这些。还有两张义父教我的方子,内服外敷都用得上,我这就替你出去抓药。”沉璧才转身,就被他一把抓住袖口,只得无奈道:“揽洲,你放心,现在外头风声很紧,已经太平了,我功夫好,不会有什么事的。”“可你也还有伤呢!”叶揽洲担忧的模样如个捣乱的孩子,甚至带些嗔意的不舍。沉璧轻轻搡开他,“我这都是小事,哪个练家子自小身上没伤。正好我抓了药回来,咱俩一起用。”叶揽洲望着沉璧故作轻松的笑靥,反而心中如一层雾霭蔽过。显然,这个州桥夜市杀人夜里,错综复杂的势力与因果令人胆寒。好似一夕之间,整座东京城卷起一阵灰蒙的风。而这风所到之地卷起漫天黄沙,眯了每个人的眼,令人辨不清眼前黑白。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一阵空穴来风,而是蓄谋已久的、本就存在于大宋境内各处角落多年的可能。但他想赶在风沙全部遮眼以前,再珍惜与沉璧共处的每一刻。他咬咬牙、抿抿唇,仍在犹豫着,终在沉璧推开房门的刹那,忽然叫住了她:“沉璧!”她驻足,他立刻认真说道:“如果有一天,新邸报不再能容咱们,我跟你去写《轶闻录》吧。”“……?”沉璧惊怔咋舌,“我给你上错药了?”她蓦地垂首,拿了那才用过的药瓶对照,“是金创药啊。”“我说真的。”叶揽洲本还怯懦不决的眼神,此刻犹然定住,“我此刻才突然明白,在哪里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什么,怎么写。”“没偏见了?”沉璧还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只笑笑。“其实你进入苍黎司以后不久,我就对小报没有偏见了。”叶揽洲起身走到她面前,“尤其是你说,咱打不过就加入,你想拉殷如墨进苍黎司那次,我还真的打心底欢迎她来,真心希望她能在官家面前表现她的价值。”沉璧闻言颇为得意,于是杏眸一扬,没来头地问:“你刚出生多少斤?”“啊?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叶揽洲有些发懵。“你说就是了。”“八、八斤七两。”叶揽洲此刻面颊涨红,似生三分羞赧。“哟嚯!好家伙!”沉璧噗嗤一声便笑了,“你还是个大胖小子啊!”“我……我祖父说,我还挺白呢,怎么都是个大白胖小子。”叶揽洲更是害臊得脸色更红了,目光有些羞涩地避开她,却又犹豫着最终看向她:“那……那你呢。”沉璧一嗔:“问起女儿家体重,那是不礼貌的。”“小时候嘛!”“小时候也不行。”沉璧白他一眼,最后却还是说了,“我是个襁褓里被弃的婴儿,我义父在河里捡到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我生了几天,但他说那时我刚睁眼睛,就姑且按照他记载的七斤一两算吧。”叶揽洲对于她主动告知这件私隐很是兴奋:“定也是个香娇玉嫩的白娃娃!磨喝乐似的好看!”“嘴甜的。”沉璧掩唇轻笑,颊边亦升起两团红绒,“如果你要跟我写《轶闻录》,以后我的笔名就不写‘怀璧’了,写……八斤七两!”“那我就写七斤一两!”叶揽洲忽地鼓起勇气,郑重道;“我还要把这两个数字,写在婚书里!”“你说什么?”沉璧大惊,始料未及他会突然说这句话。“沉璧。”叶揽洲走过去将门掩上,长舒一口气,与沉璧四目相对。他目光灼灼,充斥着赤忱炙热的情感,饱满而坚定:“你与我,是棋逢对手,是将遇良才……亦应是,神仙眷侣,不可名状。”沉璧闻声怔在原地,傻着眼感受他温热的鼻息,正迎面扑在她的脸上。脸颊和心,都有些痒。转而心头洋溢着外放的喜悦,令她错愕地仰头望着他。她淡淡地笑着,这笑愈发灿烂。因为他所有的真诚、期待,以及对她或许拒绝的恐惧,种种不同却炽烈的情感此刻都拥挤地缩在他温柔的眼眸中,而被她轻松地尽收眼底,甚至她比他还要了解他此刻心中的焦灼。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脸颊也燥热至极,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熔尽的火炉。她还是赶忙侧过身,笑嗔一句:“那、那也不用婚书里写出生时的体重吧……怪尴尬的不是。”“世上叫沉璧的,不止你一个人。我写得越详细,就决计不会弄错。”叶揽洲眼中坚定更甚,“沉璧,我心悦你。余生唯盼与你携手共度,从此托付中馈,鸿案相庄,琴瑟和鸣。”身侧的烛火轻轻滴下蜡油,沉璧也在心中渐渐消化着叶揽洲突如其来的表白。或许只是片刻,或许又是良久,她的心终于全盘接受他的情感。也在羞赧的笑意下,她渐渐梳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废话,你还没我有钱,当然我执掌中馈。”她已然委婉地接受了他的心意。“那往后再抓细作,赏钱也全在你这‘拍立得’了好不好?”叶揽洲闻言欣喜若狂,想起当初与她在玲珑镇的彼此试探交手,仍不禁想笑。他分明心花怒放,却仍小心翼翼地问:“你……算是答应我了?”沉璧点点头,却忍不住想把这庄重的氛围赶快打破。她实在脸颊热得让人心慌。因为这告白,太突然了,让人措手不及。她偏头:“你突然说这个,是怕我一会儿出去了,回不来听你说?”“呸呸呸!少胡说!”叶揽洲忙道,“我是憋了很久了,一直想说又不敢说。那日殷如墨在都进奏院门前说你没看错人,我还觉得是娘家人认可我了,我那一天都乐不可支的。”“行了行了,咱俩互相知道就得了。”沉璧将他推远了一步,“七斤一两,我给你抓药去了。”叶揽洲听她唤他“七斤一两”,忍不住龇牙咧嘴地笑,“以后我笔名就写这个!”沉璧见他是个得了零食吃的傻孩子一般,忍俊不禁推开门。“花不尽,月无穷。”她还是回眸,羞赧地给了他直白的答案,“两心同。”叶揽洲忽然抬腿一脚将门给踢阖上,沉璧吓了一跳。他的脊背抵住门,他则回身紧紧抱住沉璧,这一刻忘了伤处的疼痛,好似拥住他沉沦多时的梦境,眼底是美梦成真的餍足。他仍很温柔,以掌托住她的后脑,给了她猝不及防的一个吻。却怕她嫌弃,没有纠缠很久,只蜻蜓点水般轻轻地吻。“你这是亲了,又好像没亲?”沉璧哭笑不得,“怂包一个,怕我揍你?”最后还是沉璧亲自凑到他唇边,回了个绵长温柔的吻。两人再分开时,叶揽洲又开始不舍地耍赖:“哎,要不你还是别走了!”“又怎么了?”沉璧双手叉腰,忽地就不温柔了,“还没成亲,旁的事干不了一点儿!”“我、我是担心你,旁的事可没想!”叶揽洲支吾道,“药铺、药铺因为贼人作乱,这时都关了,你去哪里抓药?”“太平惠民药局。”沉璧执意要走,“离咱这儿不远,我会戴帏帽遮着脸,你放心等我。”叶揽洲再不敢多话了,沉璧又走回去轻抚他的发顶,“乖,小朋友。”她哄孩子般软下语调来,将叶揽洲扶着躺好,她这才得以脱身,下一楼拿了顶帏帽戴好,直奔太平惠民药局去。太平惠民药局乃大宋民间安置的官办药局,时刻皆有官吏值守,即便今夜大乱的东京也不例外。毕竟若是百姓因急病没能抓药导致了身损,药局的官吏皆要吃杖。因而如今虽已更深露重,但太平惠民药局内依旧有值夜的小吏照方抓药、配药、卖药。药局里熟药居多,但若有郎中开方的,也可百姓照方抓了药材回去自己煎服。沉璧递了两张方子,抓了两副药所配的药材。一副是现下要给叶揽洲用来止血止痛的朱砂七厘散,一副是过些时日应对淤血的血府逐瘀汤。那值夜的小吏很是麻利,很快就将两副药材包好。沉璧付了钱道了谢,就赶回到张记冠子铺。她将药材拿给铺内的伙计,迅速跑回到房中见叶揽洲,“怕你惦记我,我现在就寸步不离开你。药都给伙计煎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好不好?”“可真好。”叶揽洲往日拘谨的浅笑此刻完全沦为龇牙咧嘴的具象,他有些得寸进尺:“沉璧,我可以再抱你一会儿吗?”“你是以前斗气斗多了,这会儿要腻腻歪歪都把温存讨回来吗?”沉璧嘴上嫌弃,却仍宠溺地走去坐在他身前,等着他双臂从背后环过,“你有伤,悠着点儿抱。”“救卢玄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想救他,只想救你的朋友。”叶揽洲忍着微痛,从背后抱着她,将下颌轻轻压在她肩头,“可是中镖了以后,我又满心恐惧,怕那镖上有毒,怕再不能将今夜这肺腑之言宣之于口。现下真好,话也说了,人也抱了。”沉璧静静听着他倾诉,忍不住嘲笑他:“你现在真有种活下来是件幸事的颇深感触。”“我自小与祖父相依为命,看惯世间冷暖、人情练达,我出身寒门,普通而平凡,因而我不能不对任何人设防多疑,我从来只信自己,可在云没村时起,你就是唯一的例外。”叶揽洲回忆着与她在云没村时起的点滴,感觉好似昨日才经历过的吵闹,“之后离开云没村,看到那篇《梦游云没之奇遇》,以及想让你来苍黎司的几次风波,我的确怀疑过你几回。可是每当我见到你本人,我对你的疑虑就全都烟消云散。连槐序都说,每次对你我都别别扭扭,我分明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可见了你,就越描越黑,说多错多。”沉璧这次却比他更加忧虑:“你这是给自己提前进行千帆过尽的奖励了,可我总觉得,苍黎司未来的路,任重而道远,一点儿都不容乐观。”她也贪恋这一刻的温馨,仍焦灼于山雨将来的预感。“所以在风雨来临前,先解决一下终身大事。”叶揽洲笑容豁达,眼眸的黯然却在肯定着沉璧不好的猜测,“之后再一起面对风雨,省着你被风雨吓跑了,就不回来了。”沉璧挑眉,“敢情今夜的表白,是怕我真不再回苍黎司了?”“那是公事。我今日与你诉说心意,是我的私事,我叶揽洲的私事。”叶揽洲郑重其事道,“与苍黎司,与叶进奏官,都没任何干系。”“好吧,那先继续说你自己。”“我曾祖父,是个守陵人,被盗墓贼所杀。我恨盗墓贼,所以关注到了云没村的事。”“那……你其他家人呢?”“只有我祖父了。他也是个读书人,以前跟槐序一样,也是个教书的夫子。”叶揽洲喉间发涩,“自小都是祖父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明白道理。”沉璧不想他悲伤,忙打趣:“果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这省钱。祖父现在人呢?”“在郑州叶府,他不大喜欢我常回去。”叶揽洲眼中流露些未能尽孝祖父膝前的自责,“他说,总太顾家的人,成不了大事。官家和给事中信任我,将我选为进奏官,是承蒙天恩,不可辜负。”“你祖父这是怕牵绊拖累了你,怕影响了你的仕途。”沉璧擢臂拍了拍叶揽洲搭在她肩畔的手。“我用俸禄和朝廷偶有的奖赏给祖父重新修葺了院子,那方寸之地也算有了家的模样,至少不漏风雨了。我本想请祖父来东京,他却不愿意,我只好雇了隔壁院的邻居婶子每日替我照拂祖父起居。”“长辈们大概都认为,儿孙要心无旁骛的时候,才能出人头地。”沉璧听着劝着,更对叶揽洲这一介寒门学子能有如今成就而产生敬佩,“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从副手,到知后官,到进奏官,现下,是风光无限的叶掌司,你仕途平步青云,祖父定然欣慰。”沉璧正说着,突然感慨:“诶!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起你的家人。”“好像真的是。”原来,他们早在足够互相了解之前,就已私定终身。沉璧弯唇:“现下听了你的艰辛,我只觉得,往后我更要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