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擒王计

“还好沉璧今夜急中生智,令那些巡防的以为咱们只是贫穷的姐妹,是为了给父亲看病,才不得已前来偷药的,否则,这些药被他们发觉给人盗走了,定会及时换掉,便又没了证据。”殷如墨感慨,“沉璧和我在那里是意外偶遇,我们拿走了什么药互不知悉,所以他们盘库时也不会发觉我们究竟要治什么病。我猜今夜值吏大概会怕被牵累,会自掏腰包替咱们补足失窃的药材的。”

“我想也是。”叶揽洲附议道,“药库失窃是大事,还是在今日这不太平的夜里,他们会瞒下来的,所以我们还有时间。”转看殷如墨,续言道:“请殷娘子相信苍黎司,相信新邸报。令尊之冤屈,有朝一日,定将昭雪!”

殷如墨缄默良久,最后还是点了头。

“殷娘子是沉璧的朋友,在下无礼提醒一句,您手下的探官,应有不少练家子,实在不必孤身犯险。”叶揽洲担忧道,“窃药时若被局里知道你是殷神医之女,那便定会大刀阔斧地劈下来。”

“现下朝廷都在缉捕小报探官,我不想让手下人涉险。”殷如墨叹息一声,“何况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也是理所应当。”

“难道药局没有你们的人吗?”叶揽洲疑惑,“《轶闻录》的探官不是无孔不入,军巡铺跟潜火队都能安置人手,怎么药局这么多年,竟都没能靠近?”

“那药局提领鸡贼得很,用人唯亲,一手遮天,我们的人进不来。期间也有设计令人先私下结交再靠近,但……没能成事。”殷如墨道,“因此我只得铤而走险,亲自前来找药材的证据。”

沉璧道:“只有这药材当证据远不够,药局能随时推出来替死鬼,就说药材给弄错了,或偷偷换掉了,即便捅出来这件事,往后也依旧难以提防。须得将这贪墨之人一举拿下,才能为殷伯父雪冤。”

“对,擒贼先擒王。咱们要抓的不是马前卒,而是背后王。”叶揽洲点头,“太平惠民药局归太府寺管辖,太府寺又有太府寺卿与少卿正副二官,下头还有寺丞。局内则以提领为长,其次又有小吏无数,如此牵涉甚广,该仔细思量从何处查起。”

“从那药商来查。”殷如墨扬眸,“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命探官四下打听那当年提供马钱子的药商去向,都是一无所获。或许苍天见怜,今夜我送卢玄回鸣声酒楼,竟真在路上撞见了他。”顿了顿,她暗自握拳:“我命人给卢玄延医诊治,自己骑马跟着那药商走,就见他躲进了顺和邸店。”

“那似乎……是萧奥哥他们之前住的邸店?”叶揽洲稍探下颌,“所以,你没在大宋境内找到他的这些年,他是躲去了大辽?”

“或许如此。”殷如墨道,“宝马香车横行,应是在外头没少赚钱。”

沉璧忽望向殷如墨:“如墨,顺和邸店附近,能有咱们的人吗?”

“顺和……没有,你走之后,卢玄统辖东京探官,百废待兴,没有铺新的探官网。那顺和是家新邸店,好似是萧奥哥那些辽人给了什么商贾银钱新盘下来的。”殷如墨面露难色,“要不有探官先行,必定对他们知根知底,我怎么还会给《夜茶谈》的人算计。”

“你确定那药商进入顺和邸店住了?”沉璧追问。

“确定。”殷如墨颔首,“亲眼看着他进去的。他进去时,还跟掌柜抱怨什么因着暴雨涝了路,晚来了东京几天。”

沉璧忽地警钟大作:“他是来找奥哥的!”复看向两人,“他还不知道奥哥已死。”

叶揽洲颔首,俨然也有同样怀疑,“顺和邸店的掌柜也不知道奥哥已死,所以没有告诉他。”

沉璧垂首,自怀中取出萧奥哥临死时送给她的那块木牌。她双掌托着摩挲,顺窗向外头仿佛无尽的黑夜望去:“奥哥,你在天有灵,可以……再帮我一次吗?”

“沉璧。”叶揽洲顿悟她的计划,“你要假扮,大辽皇商?”

“是。”沉璧坚定点头,“我懂契丹话,又有奥哥的信物。”

叶揽洲见她决然,便没有再劝。他也记得奥哥临终前说过,那木牌除了有萧奥哥的信物外,还有沉璧义父生前留下的璎珞作为纪念。最要紧的是木牌背后的契丹文,就是南院肯定他皇商身份的信物。如今已猜到那当年的药商正为大辽皇商而来会见,沉璧以此法引蛇出洞,倒的确不失为一个妙计。

殷如墨起先也担心过沉璧冒充大辽皇商去套话儿或有危险。但转念一想,她多年在大宋境内作为探官之首,无数次于各行各业的潜伏,那逢场作戏都已如臂使指般得力了,是而纵了她去。

沉璧是预先动了巧思计划的。她先捧了两坛殷如墨私藏的好酒朝顺和邸店送过去,走前在酒内投了两块煎香的奶酪,再经一路颠簸,那酪与酒气混为一体,倒像是专供给辽人饮的奶酒。

对于那顺和邸店的掌柜,沉璧无暇再演戏,就借势将那掌柜骗到深巷子里,以匕首抵了喉咙,摆了大宋官身相胁迫他做戏,又对他许以利诱。那本就为赚银钱而甘为辽人使唤的宋人小掌柜自是吓破了胆,连连应着沉璧的话说,屁滚尿流地答应替沉璧的身份作掩——她就是萧奥哥的胞妹。

对于药商,沉璧也主张速战速决。就在掌柜的引荐下,成功接近了那名药商,将那两坛预先设计好的奶酒递去,便说阿兄给陈留酒庄的故人困住了,着她这胞妹先来与药商商榷合作之事,先递两坛好酒薄礼算作歉意。沉璧笃定,这深夜的人吃了酒,就没有那么缜密的思绪了。

她就是要趁这股子上了头的热乎酒劲儿拿到她所想要的一切。沉璧一口流利的契丹话和那奥哥的信物将那药商唬得一愣,再加这两坛符合辽人口味的奶酒、顺和邸店掌柜的证词,已经轻易得了那药商信任。

推杯换盏之间,沉璧更是三言两语就探出那药商实际滥赌,此刻来与奥哥商议合作是急着用钱。沉璧便先行许利,明确提出辽宋国境不同,在药材的采购价格上,大辽可较宋人药局高出一成。这话一出,那药商便双眼一亮。沉璧此次借他滥赌之心,先出了鱼饵,那药商是条肥鱼,则更急着咬钩。但为了不引他生疑,沉璧也以自己想替阿兄挣钱的名义,私底下要多剥分这高出一成的半利。

如此三轮看似谈判牟利的诱导下,那药商吃醉了酒,只记得利益当先,同意那高出宋人药局一成利润的差价给萧奥哥这边一半,只要求对南院能尽快结钱。沉璧随后立刻压了两张库帖出来,更将那急于用钱的药商圈得更牢,沉璧这就顺势提出要看他的诚意,毕竟要先瞧看一番宋人药局的底价,才好朝南院大王交代——她总算此刻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露出了此行的根本目的。

要他给太平惠民药局提供的残次药品的底价。

以及大宋朝廷收购时,负责谈判药材价格的监官对太府寺报的高价。

彼时已经丑时的梆子响到了第三声。

可直到天亮,沉璧仍未归来。

张记冠子铺的叶揽洲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正在殷如墨面前原地打转,绕了一圈又一圈。

“还不回来……”叶揽洲絮絮念叨着,殷如墨却毫不担心。

殷如墨见他如此,已经猜到两人大概和好如初,且互表心迹了。

尤其此刻叶揽洲少见的慌乱,殷如墨更不禁一嗤:“你们俩,在一起了?”

“……有这么明显吗?”叶揽洲霎时红了脸,有些意外殷如墨的眼力之佳。

“有。”殷如墨素手托腮,“你以前关心她,是很克制、很内敛的——在都进奏院那日,沉璧为了剥了冠服,你眼底的神色慌张,却借整叠她冠服遮掩。可这次起,你的焦灼,是不再拘束地显在了脸上。”

叶揽洲闻言感慨,“沉璧说得不错,殷娘子果然慧眼如炬。”

“操持《轶闻录》的这么些年,总归我是懂些察言观色的。”殷如墨绯红的丹蔻贴在雪白的颊边,“你可还回苍黎司去吗?”

“要回,虽然给事中这次的霸道令我无法苟同,可我不能因噎废食。”叶揽洲道,“苍黎司要承载的使命很多,这次药局就是要继樊楼后的第二则。”

殷如墨心头动容,俨然对叶揽洲这次眼底的坚定有些钦服。

此刻沉璧总算回来了,推门便见殷如墨闲适地坐着,叶揽洲在她身前红着脸。

沉璧进来便看穿了,遂朝殷如墨笑道:“阿姐这是又训我未来新郎官儿呢?”

“哪敢。”殷如墨直了直身,“怎么样了?”

“那药商是宋人,姓石。这次正是来见奥哥的,为了做大辽皇商的生意。”沉璧俨然一副马到功成的得意,“我已经拿到了他给太平惠民药局提供的残次药品的底价,以及朝廷收购时对太府寺报的高价。”

她将两本陈旧的账簿摊在案上,诚然,这不是仿造的,正是药商与太平惠民药局多年往来的记账。

按宋律,太平惠民药局的药材一应由杂买务负责,官药库若是没了,则提前一年呈报杂买务采购。杂买务从药材产地的药商手头采购,但这中间,要过一道牙人的引荐。等杂买务对接到了药商牙人,再有太平惠民药局内的监官与药商谈判,随后才能敲定对药材的收购。

那石员外作为药商,若没线人引荐,是不可能有这么旷日持久的交易的。

账簿也就不可能这么厚。

这意味着石员外作为药商,与太平惠民药局做生意不仅多年,且合作药材种类繁多,远不止一二。

叶揽洲因此很快纲举目张:“他的线人是谁?”

“是个叫李婆子的牙人。至于监官,是药局杨提领。”叶揽洲怀疑的,沉璧自然也问出来了。

“那李婆子还有个勾当。”沉璧补充,“挂在她娘家姐姐身上。”顿了顿,叹息一声又说:“无双馆的老鸨,就是她娘家姐姐。”

叶揽洲墨眸深邃,严肃道:“所以,为了得到奥哥的信任,促成奥哥和那石员外的合作,李婆子让她娘家姐姐逼得一个清倌人自尽了,配合奥哥陷害郎中丞,这就是李婆子对奥哥的投名状。”

“原来渊源这么深。”殷如墨也很意外,“咱们也算是抽丝剥茧地搞清楚了。”

叶揽洲想到两桩恶事的勾连,不禁五指蜷握,目光紧紧定于案上两本账簿:“现在有了这两本底价参照,咱们就可以估算一下两种药材的差额,再算到那提领私产对比。”

“可那药局提领……不可能蠢到留着证据产业等人查。”沉璧蹙眉,“杨提领的私产,该找谁入手呢去查,这可恼人。”

“我来。”

熟悉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是卫扶光,她正戴着帏帽站在门外,手头提了个七宝楼的食盒。

“饱饱姐!”沉璧惊喜至极,忙欢欣雀跃地去迎,“你怎么来了!”

叶揽洲和殷如墨也都站起身来,因卫扶光的到来而感到讶然惊喜。

“担心揽洲伤势,所以一直让七宝楼的伙计在外头冒充个送索唤的来回跑了一夜。这天气还热着,食盒子里的菜都馊了烂了腐了,也没找到你们的人。后来还是那七宝楼伙计机灵,去了鸣声酒楼朝卢玄打听,才知道你们躲在这里。”卫扶光走进房中,同步掩了门,将食盒打开放在案上,“猜测你们几个贪嘴的没两碟子好菜果腹,我亲自送索唤上来,怎么样,可贴心吧?”

“贴心,贴心!”沉璧的确夜里酒吃得多,干粮是没动,此刻正腹里空荡,忙大快朵颐起来。

“殷娘子也别客气,七宝楼的菜很好吃。”随着卫扶光的一句话,殷如墨含笑也开始抓了酥吃,叶揽洲则看二人吃得正香,欣慰地笑笑。沉璧也不只自顾,夹了菜朝叶揽洲嘴里递,看着两人温馨甜蜜,卫扶光也忍不住偷笑,转看叶揽洲,“瞧着是有人昨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知怎么样了?外伤可严重吗?”

“薛神医妙手回春,已没大碍了,静养着勤换药就行。”叶揽洲嘴里咀嚼着沉璧喂的蟹黄兜子回话,更是觉得咸香鲜美的之余,有了格外的甜。

卫扶光放心点头,继而问:“这次,查药局?”

沉璧搁下手头的鲊片酱煎鱼,点了点头。

“查药局这事,我身为苍黎司一员,是义不容辞。”卫扶光捡着外头时的话听了分明,遂提议道:“那杨提领在桑家瓦子有两个相好儿的小娘子,他对谁都海誓山盟的,现下那俩小娘子正斗气呢。这些风流韵事可都是我当时进入樊楼冒充赶趁时,在桑家瓦子听来的,总算那趟也是没白去。”

殷如墨听着安心,起身行礼:“那就有劳卫官人了。”

卫扶光忙虚扶一把:“殷娘子客套什么。我虽不知你与药局究竟有何过节,但我知道,这两个泼猴儿但凡下定决心要管的,就定是断了好人生路、碍了百姓福祉的大事。”

殷如墨彻夜未眠,也见了憔悴。可在听到卫扶光这话时,她心里犹然感慨,卫扶光只在门外听了一嘴“杨提领”的名号,竟能将这提领的斑驳劣迹概括个清楚……可不就是前头害了好人殷神医,又在百姓的药材里做手脚?殷如墨强烈感知到了苍黎司的人,都有股子大义凛然的气力。

殷如墨含笑坐下,卫扶光仍想着问:“还差什么?”

“差账本。”叶揽洲仍一语中的,“贪墨的账本。”

“对,只有找到贪墨的账本,才知道这提领上头,还有没有太府寺的官员搅和进来。”沉璧附议。

殷如墨此刻才觉沉璧果然与叶揽洲是棋逢对手,两人在查证之事上,都是能说出要害,并为之最快速度付诸行动。因而苍黎司在她心头的印象也趋向大好,旋即道:“你俩反应倒快,的确是还差一本提领手上贪墨的账目。若是比对过了,足数的暴利都落在提领一人私产上头,那他便是最大的王,直接擒了完事儿。若是数目不对,就往上再查……恐涉及太府寺,只怕你们苍黎司又掀起泼天风浪,倒怕比樊楼动静更大了。说实话,我是有些怵的,总觉得我给你们添了好大的麻烦。”

沉璧却笑了:“才揭了一页那樊楼的不堪,就有人要在州桥夜市杀我跟揽洲。我如今还喘着气儿呢,少不得就要斗气,给他们多些眼药上上,多掀几折子风浪。”

“对,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因樊楼之事再受刺杀,如今还有命活着,就要多尽些绵力。”叶揽洲也是苦中作乐地发着意气:“左不过都是躲不完的刺杀。”

殷如墨道:“是啊,你俩可倒好,自己都还泥菩萨过江,还想着去查账目。”

卫扶光陡然想起沉璧那日在都进奏院剥掉冠服时的话,忽地慨叹:“所以说啊,沉璧说得对,咱们苍黎司,不必非在官廨穿着冠服行事。只要还活着,就不想给那些烂污东西好过。”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殷如墨没听出卫扶光的弦外之音,但沉璧和叶揽洲却会意相视而笑。

沉璧促狭轻笑:“在想账本的事,饱饱姐想靠槐序去做。”

“陈官人?”殷如墨一怔,“可我听说他是个缄默寡言的,平素也不与人过多交流。”

“所以他去,才最合适啊。”叶揽洲认可卫扶光的提议,“一鸣惊人的,往往是平素不鸣的。”

于是在殷如墨疑惑不解后的三日,一贯不温不火的陈槐序竟被传出趁叶揽洲不在,想夺掌司之位。

第六十四章:擒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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