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正清名
彼时的皇城司几乎两名亲事官都站在徐谦眼前,听他调遣,似乎对鸣声酒楼内的探官志在必得。殷如墨授意女使传话给卢玄,要他尽快转移探官出去,然而皇城司已将鸣声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沉璧暗自感慨,今日阵仗,委实是不比她与叶揽洲初次交锋时弱。卫扶光和陈槐序掌心都捏了一把冷汗,沉璧亦是做了今日要为一众她亲手带起来的探官们与徐谦对抗到底的准备,在这对峙的一刻,她只感觉什么所谓官身都成了悬浮的枷锁,不肯再顾及分毫了。然而叶揽洲自那日得知官家真意时,就与众人说过,他这次定会保护好苍黎司,保护好殷如墨手下的每个探官。因此,叶揽洲先抬手,示意沉璧等人不必硬碰。他则含着浅笑,出列上前与徐谦相对。“老师今日想捕多少探官?”他的笑意中有对徐谦人品的讥诮与失望,亦有对与他多年师生恩义的惋惜,“这些时日跟抓鱼似的,你放网,我们拆网,也是累了。”沉璧也迈步上前,将叶揽洲的手掌牢牢握住。她是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也不必他独自面对。她亦莞尔,与叶揽洲是一派底色的笑容:“是啊,一条鱼接一条鱼地抢着救,您真是让咱们没事找事干。”“轮不上你俩跟我油嘴滑舌。”徐谦竟意外地不与两人纠缠,反而将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侧,“我今日只找殷如墨。”沉璧闻言猛地拧眉退后,片刻间已伸臂掩在殷如墨身前。殷如墨冷笑:“给事中未免太执着了,难道抓了我,从此便不再与小报探官为难了?”“若非官家有命,本官真是懒得来找你。”徐谦轻抚了须髯,继而道:“太平惠民药局杨提领贪墨一案,官家已着开封府尹严查,今日是要召人面圣复命,因而本官才来。”叶揽洲与同僚们交互相看,仍疑其中有诈,谁也寸步不移。叶揽洲先道:“官家召人复命,您来鸣声酒楼作甚。还是给事中觉得,我们会再信您的话?”“本官也是查了许久,才知鸣声酒楼内窝藏了探官。也是猜到只有来这里,能一定找到你们几个。官家对你们四个的肆意妄为,没有多计较。苍黎司身为进奏官,却已能有谏议大夫般的殊荣,已是官家格外开恩了。”徐谦对叶揽洲今日的敌意感到无奈,但仍急道:“但官家说,今日只召殷如墨去。”沉璧隐约信了他前头这话,毕竟是有探官抄小路跑到张记冠子铺传讯,怀疑徐谦正冲鸣声酒楼而来,他们这才一齐都动身来了鸣声酒楼汇合。沉璧与殷如墨对视一眼,两人没有说话。殷如墨才要再问,就听徐谦急着补充:“官家是想召殷如墨问当年殷神医之事。”沉璧下颌轻扬:“那我护送她去,您同意吗?”“废话少说,上车。”徐谦果然不再纠缠,调转马身,命皇城司的人套了马车迎几人上去。待马车进入大内,就已有一位天使正领着若干小黄门和宫娥在外伫立等候。徐谦挥手,示意皇城司只两名亲事官相随即可。沉璧等人下了马车,仍没有将殷如墨单独交给徐谦之意。徐谦适才指着宫门方向:“那是御前天使,你们还不放心?”“服制确是都知。”陈槐序低声说。“对,那是都知。”殷如墨虽未入过宫禁,但她手下内探曾将宫闱内监的服制描摹。她坦荡回首与苍黎司众人说,“大家放心吧。大内宫禁,不是给事中一手遮天之地。”说着,眼风朝徐谦扫去。沉璧与叶揽洲对视一眼,这才止步,目送徐谦带殷如墨进入大内。然而徐谦和殷如墨才踏进垂拱殿内,赵儒就甫一挥手遣退殿内闲杂人等,只留一名都知于身侧侍候。然而徐谦未走,赵儒就已擢臂示意他离开:“给事中也请出殿去候着。”徐谦虽意外,却仍垂首告退。殷如墨心中不解,仍立时上前叩拜:“民女拜见官家,官家万安。”“平身。”赵儒抬手,“你就是殷氏?”“回官家,民女正是。”殷如墨起身回应,却又深深打拱一拜,“太平惠民药局一案,给事中与民女说,官家已下令严查,在此,民女为先父、为百姓深谢官家。”“那都是应该的。发现蠹虫,就该及时剜除。”赵儒递一记眼色,殿内都知就已将殷如墨虚扶搀起,“朕将布告天下,为殷悬壶正名。且以太医局判局之职追授于你先父,必予他极尽哀荣,并责令诋讦他多年的病患家属,亲写罪状陈情于世,还以令尊清名。”随后舒颐又言:“朕也已下令,待开封府将太平惠民药局一事彻查清楚,便由苍黎司等人亲自撰文,将个中原委都于新邸报第二则文中登载。此后,你尽可以放心。”复而抬眸,话锋一转:“不过朕今日召你,不是与你议论药局案的。”“民女谢过官家为先父正名,先父九泉之下已能安息了。”殷如墨凤目稍敛,“然而民女实在愚钝,未能解官家之意,还请官家明言。”“朕今日不曾召苍黎司进内,是想听你一句实话。”赵儒正色睇她,“你多年操持《轶闻录》遍传大宋境内,可是只为有朝一日替父雪冤?”“也是希望能有微薄的力量,为其他与家父一样深受其害的百姓伸张冤屈。”殷如墨倏尔挑眉,眸间明亮坚毅。赵儒闻言颔首,继而又问:“那你如何看待苍黎司?”“官家要听实话吗?”殷如墨稍显犹豫,在看到赵儒郑重点头后,她方才朗声回话:“民女看待苍黎司,当是三不——从前不知,后来不齿,如今不舍。”“不舍?”赵儒不解,“可是说你当时呈于开封府尹案前秘信,要求裁撤苍黎司,如今却不舍了?”“正是。”殷如墨真诚道,“民女从前肤浅,觉苍黎司荒唐鄙陋,但经药局之案,民女看到了官家坚持不予裁撤苍黎司的意义。苍黎司尽管寥寥四人,实有千钧力量,民女不舍它消失。”赵儒沉吟半晌,忽地一捋须髯,方郑重问殷如墨道:“那你,如今可愿加入其中?”殷如墨猛地一怔,然而心头有惊喜之感浮上,“您说什么?”“你从心而论即可。朕不召薛卿入殿,就是怕她在场,有碍你的选择。从前薛卿便说若有朝一日《轶闻录》肯收归朝廷,那将是大利于大宋之事。”赵儒神情和蔼,“是而朕只问你,可愿意吗?”“民女愿意。”殷如墨几乎不假思索便回了话,旋即有些惭愧垂首,“但恐自己德不配位。”“朝廷实际应对你们殷氏的医德多加补偿,你又岂会德不配位。”赵儒道,“朕这两日召当年京西北路李运判问过,的确当年殷悬壶手写时疫之方,不求功名利禄,甚至对运判分文未收,却解了朝廷一块心病。此事,朕也将授命京西北路一带进奏官记入邸报,必令当年受令尊之医德深恩的百姓尽人皆知。”“官家是因想补偿殷氏,所以问民女是否愿意加入苍黎司吗?”殷如墨忽地蹙眉,“民女陋质,远不如四位苍黎司的进奏官智计无双。阿爹冤逝多年,已是民女不孝。因而民女更不能叨忝阿爹哀荣的报偿,心安理得地享受官家赐恩。”“你误会了。”赵儒不怒,反耐心解释,“朕之所以问你可愿加入苍黎司,是欣赏你撰文的才华,更钦佩你的孝心与勇气,与令尊生前功绩无碍。”殷如墨道:“官家曾说,苍黎司为朝官之设,不该成为民女以《轶闻录》这等市井小报交换条件的筹码,难道官家如今不介意民女过往了吗?民女手下探官万千,实在不敢为一人之私而舍弃。”“你不必舍手下探官。”赵儒道,“朕之前的确认为,大宋官威与市井百姓理应有别,不能因《轶闻录》的影响,而默许允准你以此作为要挟的条件,裁撤皇考遗命要创建的苍黎司。然而经药局一案,朕亦豁然开朗,所谓用人以贤,不止是才华与出身,更是要考量当下所需。苍黎司所需的力量,正不该悬浮于云端,反而应向下扎根,向百姓脚下的土地扎根。若是你手下的探官都是朝廷外聘的副手,那么自然药局之案,不至于成为大宋沉疴旧疾,至今才被翻出。”他略悲悯歉疚地垂头缄默须臾,又看到殷如墨那双好似噙泪的眼,又道:“因而朕在召你以前就有所衡量。待你入苍黎司为进奏官后,你手下的探官可以不必解散。如有得力的,甚至可选为苍黎司的知后官与副手,更好地为百姓效命,为朝廷尽力。”“官家贤德,真乃大宋万民之福,民女深谢官家宽仁。”殷如墨听后大受震撼感动,深感圣君贤明,遂郑重深拜:“亦谢官家厚爱,民女愿从此,入苍黎司为官。”“殷卿平身。”赵儒含着招贤意满笑意,“往后,你可改称‘微臣’了。”殷如墨娉婷起身,想着这些时日手下探官的枉死,壮胆禀报:“是而微臣斗胆,想向官家谏言。”赵儒瞬时愣住,然而还是准她说下去。殷如墨长舒口气:“微臣想告——给事中徐谦,公报私仇,滥杀无辜。”赵儒听得茫然懵住,却还是召徐谦与沉璧等四人一齐入殿。“朕先要对苍黎司这次揭发药局多年贪墨之案给出个交代。”赵儒在苍黎司四人进殿时先说了药局案的结果:“目前太平惠民药局大多以生药材为主,朕与姜宰执议过,若百姓照方抓药材回去熬,的确这期间变数太多,唯恐又生殷氏神医错案。于是朕将下令创办和剂局,制贩成药,并从此由太府寺派专人对药局与和剂局加强督管。”“官家英明。”随后赵儒公布:“朕方才已御封殷如墨为苍黎司第五位进奏官,如此,她往后是尔等同僚。”沉璧的笑意已藏不住了,其余三位也都发自真心接纳欢迎殷如墨。她的才华能力有目共睹,手头的探官更是一张铺陈多年的巨网,足够网罗民间市井大多数的精准情报。然而赵儒很快又说:“可她方才状告给事中徐谦,公报私仇,滥杀无辜。故而朕想问,苍黎司四位进奏官,可也知此事?”徐谦闻声大惊,他侧目看向殷如墨时,她正怒目相视。苍黎司四人也觉殷如墨这御状告得实在突然,一时皆不知该如何开口。卫扶光虽正义凛然,但她认为探官之死仍要仔细查明,其中疑点颇多,不能轻易按照表面现象给徐谦定罪;至于叶揽洲,他虽亲眼目睹那追杀奥哥随从以及卢玄的杀手身上有皇城司的腰牌,也亲耳听闻卢玄指证徐谦,但他实在不解一贯人品贵重的徐谦,究竟为何要对探官下毒手,且还这么明目张胆。沉璧屏息凝气,也暗中双拳紧握。只是碍于叶揽洲与徐谦的关系,她虽恨徐谦滥杀无辜,却仍不知该怎样面圣启齿:“臣知道,但……受药局案所困,有些疑点至今还没能查清。”“有话就说。”赵儒再次刨根问底,“你若有所顾虑,那便其他人来说。”一番纠结之下,最终竟是平素寡言的陈槐序先行出列回话:“回禀官家,殷娘子所言确有其事。揽洲曾在追杀《轶闻录》探官与萧奥哥随从的刺客身上查到皇城司的腰牌,揽洲也为救无辜探官而身受重伤,迟迟未回苍黎司内。沉璧也亲耳听闻,那侥幸逃走的探官指证给事中四下派人伪装杀手滥杀探官。但臣等都认为,其中仍有许多疑点,还应仔细调查核实。”“那尔等所说的疑点,是什么?”赵儒问。“疑点是,那日的州桥夜市里,沉璧与揽洲也遭遇刺杀,幸好有皇城司云副使亲自带人救援,两位进奏官才不至于伤及性命。”卫扶光见沉璧和叶揽洲皆若有所思,因此她决定先替二人回话,“微臣收到沉璧传讯,得知有人要刺杀苍黎司进奏官,遂翌日休沐后未再回官廨之中。期间在七宝楼内,微臣巧遇云副使,听闻他说那日夜里,是给事中朝皇城司求援。所以沉璧和揽洲能得救,也全因给事中及时搬来救兵。臣虽不知为何当日皇城司的人明面一队、暗里一队,但仅凭一块死去刺客的腰牌,并不足以由鞫谳二司对给事中定罪。”卫扶光一席话也是替沉璧和叶揽洲将这些时日困在心中的疑惑吐露,因而两人都附和着点了头。徐谦缄默不答,就只伫立着听下属们回话,令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反常。赵儒适才看向他:“徐卿可有辩解?”徐谦却看向拧眉许久、未置一词的叶揽洲,意味深长道:“臣斗胆,想先听叶掌司如何看待此事。”叶揽洲本也没有躲避之心,只是一直在重理事情始末。尽管州桥夜市杀人夜尚未查清,但徐谦这次罔顾皇命真正用意,严厉捕杀小报探官的行径,的确同目共睹,也实在霸道无理。故叶揽洲朗声回应:“身负皇命,不是一人下属,更不是一人以权谋私的利刃。是而臣不会替有恩师之情谊的给事中开脱,但臣也认为,此事理应交由鞫谳详查。”叶揽洲的话振聋发聩,令人深切感受到少年意气的勃发。就连徐谦,也因他这一句话而震惊,同时也欣慰着,因为他为大宋朝廷、大宋百姓,成功培养了一把冰冷正义的刀。然而徐谦蓦地当殿跪拜:“不必查了——臣认罪。”众人皆惊。“臣对此后悔莫及,但也不敢欺瞒官家,须得真诚悔悟认罪。”徐谦上身挺起,禀赵儒道:“臣少年时受小报谣言所累,故臣此次领命弹压小报,的确滥用职权,公报私仇,暗杀探官。那刺客确为臣命皇城司卫乔装的,全因臣以为萧奥哥乃是辽人,其随从亦是大宋之害,故狠下杀手。《轶闻录》探官之首袒护萧奥哥随从,是以臣不得已一并追杀,只为绝后患。”“卢玄他不是后患!”沉璧激动落泪,不禁当殿嘶吼,“萧奥哥的随从都是一帮未及弱冠的孩子,更不是后患!”沉璧突然的言行无状,叶揽洲都没能拉住,殿上都知也忍不住斥责:“薛进奏官不得御前失礼!”赵儒并未问罪沉璧,只是在沉吟良久后朝徐谦发问:“既如此,徐谦,朕当殿发落。你悔悟及时,并带出苍黎司的四位贤官,功过相抵,朕予以轻判。就着你革职查办,流三千里,你可心服?”“臣心服!”徐谦心平气和、神色自若,甚至不求饶一句,只又拜道:“谢主隆恩。”殷如墨没想到徐谦会痛快认罪,其余人则更为惊讶,想不通这个中缘由。此后,苍黎司增加了第五位进奏官殷如墨的消息,以及给事中徐谦滥用职权、杀害无辜探官的罪状很快同时遍传大宋,徐谦被押入狱中以待秋后黥面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