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花接木

可在徐谦入狱的第三日,苍黎司五人一齐面圣,好似整齐划一地已经达成了共识,由卫扶光启奏,七日后是官家千秋,想借此替给事中请以恩沐——她提出徐谦虽有罪,但亦有为朝廷选贤任能之功。她有幸被选入苍黎司为官,与诸位同僚成为挚友知己,入樊楼,查药局,往后更将携手为百姓效命,给事中功不可没。因此感激徐谦,故想以东京七宝楼的全部,为给事中赎刑。

赵儒虽大受震撼,但也同意了这个求恕,苍黎司五位随之提出了想乔装出行前往青州的请求。

究其原因,还是在叶揽洲、沉璧、殷如墨都藏身在张记冠子铺内养伤期间,卫扶光和陈槐序都得到了探官消息嘱咐小心身边刺客。卫扶光也知道了郎中丞曾与青州梁通判有过要阻止辽人计划的举动,她知道沉璧出面不便,索性她就默契赶赴郎府,向郎大娘子问那梁通判与郎中丞私交之事。

那何家冰店的荔枝蜜饯虽没买到,郎大娘子也是知道苍黎司盛名在外,为了亡夫清白,也是将她知悉的事情全都说了。卫扶光就乔装成来冠子铺送索唤的伙计,借机向沉璧三人传讯。

郎大娘子说,郎中丞平素固执,不喜与妻女聊公事。但与她闲谈时说过,下月要在千秋假时请旨去青州一趟与梁通判会面。两人约定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在这之前,梁通判曾托急脚递遥寄一封压了火漆印的信笺来东京给郎中丞,尽管那信也因郎中丞阅后即焚的习惯没有保留。

但从郎大娘子口中,苍黎司仍得到了极为重要的一个消息——

是说那青州梁通判,是前青州知州姚瑛的门生。

沉璧当即大惊失色:“看来,应与我义父当年的死讯有莫大关联。”

因此苍黎司五人都觉得这青州,不管处于新冤还是旧案,都该亲自走上一遭。

但他们准备启程去青州的前一日,有宫中内监奉命传召苍黎司进奏官入宫。

进入大内以后,被引去的不是垂拱殿、紫宸殿,而是凝和殿附近一座名为玉涧的小阁。

其中坐着的也并非是赵儒,而是被赎刑恕后多日未见的徐谦!

徐谦看到五人前来,早备好茶盏:“官家的安排巧妙,宫禁内与你们叙话,是最安全的。”

“给事中在这故弄玄虚什么。”殷如墨对他仍有敌意,所以语气不善。

“那日殿上你们请旨要乔装出行青州,我记得是今日出发,所以趁你们走之前,将话都说清楚。”徐谦抬手,示意五人沿桌案坐下,方正色道:“我没有派人杀过小报探官,从来都没有。”

五人交互相看,都未说话。

徐谦又道:“那日州桥夜市中,皇城司云副使收到秘信,说萧奥哥的党羽出没,我和云副使一拍即合,担心再有忠臣受《夜茶谈》所害,便命他带皇城司前去抓捕。但那时就已有一队黑衣人,在截杀萧奥哥的手下了。后来我见有人要杀揽洲和沉璧,便找云副使多调人手去帮忙,那时皇城司的人马全力保护揽洲沉璧,因对手实在厉害,皇城司难以分身去护萧奥哥手下,疏忽了他们全被第一队黑衣人所杀。”

“那您为何几次三番针对如墨?”沉璧不解。

“因为起初我的确认为《夜茶谈》是殷氏对抗苍黎司的行径。怕沉璧深受旧友情谊所扰,拎不清,有碍于苍黎司在官家、百姓心中的声望。”徐谦叹息一声,“当然,也有另外的原因。”

“是什么?”五人异口同声地问。

“我不知该怎样直说,便先从殷氏告御状那日说起吧。那日殿上,我听槐序对官家说,被救下的探官之首亲口指证,是我一直在暗杀小报探官,我便当即下定决心,要认下这罪名了。”徐谦饮茶如饮酒,仰着头饮罢,“今日必须见你们将话说清楚,是因为,我也……看到了那名探官之首的真容。”又将茶盏猛地在案上一掼,表情稍见不忍,“那人应是与沉璧友谊深厚的……所以我在鸣声酒楼外时,怕说了你们也不信。但现在你们即将启程青州,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不能再瞒。”

“老师,请直说。”一个可怕的猜想,正裹挟着近乎灭顶的窒息之感,袭上沉璧心头,连带着令她喉中哽咽。

“州桥夜市杀人夜里,我发现有刺客冲沉璧和揽洲而去,所以去找云副使帮忙。但我也在望火楼看到了小巷深处里那名与沉璧私交甚笃的探官之首……他那时鬼鬼祟祟拉着惊乱逃窜的百姓们问些什么,与数名黑衣人密语,具体内容我虽然听不清楚,但我确定他们是一路人,且那些黑衣人奉他为主。之后他命其中一名黑衣人用刀砍伤了他的左臂,又用剑划破了右胫。算着时辰,这后不久就是萧奥哥那些随从都被杀了,州桥夜市那第一队黑衣人刚好从相反方向跑来与他们汇合,之后这些黑衣人开始追着那探官之首跑,那探官就好似被追杀一般抱头鼠窜,实际……他的伤,明明是他的苦肉计。”

“卢玄那日伤的,确是这两处……”沉璧即便坐着,上身也有些打颤。

叶揽洲扶稳沉璧,实际他亦心中惊惧——他完全也对卢玄一直深信不疑,甚至舍命救他!

“可给事中为何一早不说,莫不是现在派人查清了卢玄当时的伤处,才在此狡辩攀诬。”殷如墨俨然也无法相信徐谦口中卢玄的真面目。

“我怕你们认为,是他揭发我在前,我如今只是被定罪后才攀咬回去,所以不能信我,硬是拖到赎刑后才说。”徐谦又长叹道:“若我猜得不错,你们口中这位卢玄,应当早已人去楼空了。”

“果然如此……”沉璧脸色霎时苍白如纸,“卢玄三日前,就没有再回鸣声酒楼。”

殷如墨心焦道:“或、或许又是出了什么意外,像我当时被打晕了关起来也说不定啊!”

“信不信,由你们。我只负责说我想说的。”徐谦接道,“其实官家英明,一早就命皇城使调过所有皇城司卫的口供,没人对山根处有痣的同僚有任何印象,可见你们口中说的那人,不是皇城司的,也就不可能是我派去的。他那块腰牌,应是贼人临时起意,从一名死去的皇城司卫手中夺来放进去的,之所以故布疑云,只为了构陷于我,让你们与我产生矛盾。我相信,这是刺杀沉璧、揽洲的幕后之人,或是卢玄的手下所为。”

卫扶光疑道:“可是皇城司的兵卫都有画像,栽赃他人,不是很容易被查出来?”

“所以当夜,存放皇城司兵卫画像的卷宗室,被烧了!”殷如墨忽地回忆起潜火队的线报,遂很快反应过来:“走水的不是膳堂,而是卷宗室,两者同在西南方向,所以蒙住了外人。”

“对。”徐谦点头,“因火势发现及时,皇城使也要求潜火队不要声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对外知情的,也都只以为是膳堂起火。据悉,杀人夜里有四名皇城司卫殉职,但发现尸首时,他们穿的都是百姓便衣,而非皇城司的服制,衣裳都是给人换过的,加上卷宗室若干画像被烧毁,此案无从对证,即便栽到我的头上,在无法核查那腰牌主人的前提下,我也百口莫辩,难以自证清白。”

陈槐序问:“可老师既然被冤,官家也知道您的清白,为何您还要冒认自己这公报私仇的罪名?”

“为了不打草惊蛇,想让构陷我的人自以为阴谋得逞。”徐谦轻轻叩盏,“他们栽赃成功了我,短期内就不会再贸然出手,东京城也就不会再有其他无辜探官受害了。否则,不就白嫁祸我了吗?”

殷如墨在顿悟后已信了徐谦清白,又闻他认罪实为庇护无辜,故有些惭愧:“给事中有心庇护探官,我还告御状说您滥用职权,戕害无辜,现下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哎,你没有错!为自己曾经亲厚的同僚讨个公道,哪里有错?我还望你永远保持这颗恩怨分明的心呢。”徐谦摆手以示无妨,含笑推盏给她。

卫扶光也对徐谦钦佩,更觉没白用七宝楼赎刑,“可是您的仕途与清名不就毁了!”

徐谦只垂头笑笑:“捕杀探官和萧奥哥随从的人,可以断定是卢玄所为。但想杀沉璧和揽洲的人,目前还在暗处,我不确定是否仍为大宋境内潜伏的辽人。既然辽人有嫌疑,那就是两国暗斗。比起大宋的安定,我一人的仕途,当然微不足道。何况有你们几个好学生,扶光愿凭家财为我赎刑,我仍是给事中。只要你们从青州查清前因后果,待风平浪静,天下安定,贤明如官家,自会开诚布公为我正名雪冤。”

“是,卢玄有太多机会可以直接杀掉我和揽洲了,他都没动手,就意味着他不想杀我们。”沉璧呼吸急促,心乱如麻。

“这次,你们要去青州,我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会以移花接木之法,让都进奏院的其他人佯装苍黎司里你们五位,做成你们只是奉圣谕闭门进修的假象。这样就没人怀疑,苍黎司的进奏官,实际都已去了青州。”徐谦献计,“上次他们没能成事,以后必定要再起杀心,此刻我将计就计。若是顺利,我随时布下天罗地网,或许还有机会以留在苍黎司的替身作为诱饵,将幕后之人擒获;若是不顺利,也至少能保你们去青州以前平安无虞。”

“如今郎中丞之死就是大辽阴谋,已并非大宋内乱。若处理不好,则是宋辽表面和谈多年的平静被彻底打破。”陈槐序仔细思量后说,“从此事可见,大辽国主主和,他手下的重臣却为了战功夺权,而不想议和,只想征战。”

“所以,你们绝不能让外国内乱,影响到咱们大宋的团结。”徐谦言简意赅。

“现下的确几宗大案交织,愈发扑朔迷离,多年前我义父的冤案,姚知州的枉死,还有云没村人的消失,《夜茶谈》的策划,州桥夜市杀人夜那两股子黑衣人的势力,以及郎中丞生前接触过的青州梁通判……我总觉得,这好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们都锁在里头,再出不来了。”沉璧阖目说着,彼时脑中大乱,“现下又卷进去卢玄,这到底是多大的一桩阴谋,几件事又到底有什么关联。”

“所以啊,孩子们,你们此次乔装私访于青州,一定要保重。”徐谦语重心长地嘱咐,“此行前路险阻,远胜你们估量。”

“老师请宽心。”叶揽洲护住沉璧,以坚定的态度压住心中忧惧,“过于平坦的前路,走了也没意思。非踏荆棘迷雾,才能拨云见日。”

此后,五人与徐谦分先后离开宫禁,中途隔了许久,没人疑心他们已在宫中会面过。殷如墨进入苍黎司内与沉璧同住,同时安排手下探官迅速去查卢玄下落,晌午过后有了回信:“探官们回报,说卢玄有见过一位牙人婆子。上月卢玄经过这牙人手头,买了一块钟秀山的田地,说是要作归隐之用。”

“钟秀山……”殷如墨惊愕得站不稳。

叶揽洲也听出玄机:“卢玄的老家,也在青州?!”

沉璧则此刻凝眉:“可我为什么觉得,卢玄在故意引诱我们去青州找他。”

卫扶光蹲下身来与沉璧促膝相对,关切地问:“沉璧,你的直觉,很可怕,是不是?”

“是。”沉璧双手冰凉,面上木然,“我不得不怀疑小虾米当时意外毒发身亡,以及在玲珑镇遭遇的刺杀,会不会也是卢玄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她再绷不住,一时泪水决堤,“他到底……想做什么啊。”

“是啊,想做什么啊……他在东京帮了你,帮了咱们,帮了苍黎司也是真的。”叶揽洲也不敢相信。

沉璧崩溃地以双手扶着额头,“别说了,我心里很乱。”

沉璧避开人,走到院外呜咽着哭。

怕人发现,她听着只是在轻轻啜泣,实际捂在唇上的素手已蜷颤抽搐不已。

叶揽洲本想去陪着,被殷如墨拉住。

“卢玄从前只是她一手提拔的探官,但经过玲珑镇的事以后,沉璧已然将卢玄当做她的生死之交。之后卢玄帮着你们查樊楼,他其实也乐在其中,每次去我那里回话,都是说和沉璧一起经历某些事,做了多少帮助百姓的事,他很开心,满脸都盛着高兴……我现下也很后怕,卢玄该不是去我那里装的吧。”殷如墨说,“总之卢玄若是背叛她的那个人,沉璧此刻怕是心都碎了。”

直到入夜以后。

沉璧红肿着双眼来找叶揽洲,她双目无神地问:“叶揽洲,你怕吗?”

叶揽洲一直不曾落座,徘徊着想自从认识卢玄后发生的一切,也想着该何时去找沉璧,在见她来了后的憔悴面容,反而更加担心,却不敢深问。

“怕什么?”他仰头,“去青州?”

“其实你可以不去的,大家也可以不去的。”沉璧双眼回神,似乎决定独自去青州,“我去青州,是要查卢玄,查我义父,查奥哥来大宋的真正目的。”

“这三件事,哪件事与我无关?我为什么可以不去?”叶揽洲看穿她想甩掉众人,一时急火攻心:“你不要因为被信任的人欺骗,就想独自面对。我告诉你,查卢玄,是为查清楚小虾米之死、云没村的秘密、州桥夜市杀人夜的真相;查你义父,是要弄清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究竟为何冤死,他是你的义父,自然也是我的家人;查奥哥要去青州杀梁通判的目的,是为维护大宋安定。”

此刻,卫扶光和殷如墨都正站在两人身后,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对话。

“沉璧。”卫扶光说,“这种浑话,以后不许说。”

“你我金兰互契,携手多年。你为我生父昭雪,我自要为你义父洗冤。”殷如墨也情绪激进,“何况事涉卢玄,我也要当面问问,为何要对我手下探官狠下杀手!他们也曾经都是他的同僚,他的好友!”

“浑丫头!休想甩开你饱饱姐,就算去了青州,你也得做饭给我吃,一顿不准落下!”卫扶光上前拍着沉璧肩畔,“等从青州回来,我要守护好东京每个好吃的小摊儿的老板笑容,继续吃到地老天荒呢!”

“好。”沉璧抿唇,只得接受几人好意,“那咱们四个悄悄地走,临走派些寨兵保护好陈先生。”

“你们多了个殷娘子,就在苍黎司搞起小团体了?”殊不知陈槐序此刻也站在了四人身后,逐步向沉璧靠近,边走边说:“沉璧,我虽与你相识得晚,也没什么过命的交情,可我早当你作知己好友,你若遇难题,我不会坐视不理。你若当我是朋友,不嫌弃我累赘,这次去青州,就带上我一起。”

“槐序,我只是觉得此去青州,山高水远,大同院的孩子们没人照料。”沉璧道。

陈槐序说:“苍黎司经过樊楼与药局的查探,得到了许多官家不菲的赏银,我的那份是一分没留,舍了三十贯出去,给大同院的孩子们请了两位驻院三月的夫子,他们的娘子会一同住进来,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起居。”

“合着你打算去青州的路上,吃喝花销都蹭咱们的?”卫扶光道,“这可不行!不带你去!”

陈槐序淡笑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虽然讨厌我,但你这次不让我去,是怕我涉险,我心里清楚。”

“自作多情,你清楚个屁。”卫扶光白他一眼。

“我虽不是练家子,但是自小为了自保,也是练过几手暗器的。只要袖箭给我,我两眼不看,只听声辨位,就能射中贼人的。”陈槐序如立军令状般严肃,“我绝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一起去吧,沉璧。”

随后叶揽洲的一声劝说,沉璧还是点了头。

翌日朝阳高升之时,徐谦就安排了太府寺卿进入都进奏院,表面是议论药局贪墨之案,实际是以他的车驾停入都进奏院中,再将苍黎司五人借着太府寺的马车送出都进奏院。如此,乔装出行前往青州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至于苍黎司中,徐谦安排了副手假扮五位进奏官,寻了个帮助新来的殷如墨集中汇课的由头,将苍黎司院落封闭,其余各司进奏官皆不知其中已是李代桃僵。

苍黎司的五位一路前往青州,以到钟秀山游历之名赶路,并未被人察觉身份,因而沿途格外顺遂。

第六十七章:花接木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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