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钟秀晓
半月后抵达青州,在青州最为著名的美景——钟秀山脚下停下马车。钟秀山不及五岳之首的泰山宏伟,但据传这是先帝微服于青州遇流寇袭击时的躲避之地。当年先帝被困山中数日,于高处观景,吟诵起杜甫《望岳》“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诗句。因而此山顺势得以“钟秀山”的命名,青州当做官家赐名,还将此地尤其引以为傲。五人听了这钟秀山的来历,决定入住山脚的一家最热闹繁华的邸店——钟秀晓。“就是这里了。”沉璧在眺望着远处的钟秀晓邸店,已有一块厚重奢华的店头长匾映入眼帘。当初沉璧在去参加苍黎司进奏官的笔试以前,派来青州的探官就以商贾的身份居住在这钟秀晓邸店之内。探官回话说,他从钟秀晓掌柜的口中打探到,当年她义父薛无咎来青州行商,正是入住在钟秀晓内。沉璧心中伤怀。她唏嘘之际,叶揽洲已温柔地将手臂环在她身后。沉璧望着钟秀晓的匾额,仍是难以抑制的鼻酸,她嗫嚅着讲:“当时我派来的探官回东京告诉我,说这钟秀晓是我义父曾住过的邸店,也是钟秀山最大的邸店。义父本是宋人,又开朗健谈,与这邸店掌柜的相谈甚欢。他跟掌柜的盛赞钟秀山内的惊鸿山庄,真乃一处世外桃源。可这掌柜的当时以为义父是吃醉了酒在说胡话,他说这钟秀山内从来都没有什么惊鸿山庄。那掌柜还告诉探官,说义父当时和掌柜的说,他给他的掌上明珠带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沉璧至此再忍不住了,眨眼间已泪珠滑落。薛无咎口中的掌上明珠自是指沉璧,他知道沉璧喜欢读书,喜欢习字,总说要给她买一套举世无双珍贵的文房四宝……沉璧越想越眼酸,抽噎着说:“那掌柜还说,义父当时被害后,他口中的文房四宝,竟然不见了。所以我时常想,是不是为了给我买一套文房四宝,才害他丧了性命。”众人一齐上前哄慰许久,沉璧才恢复平静。“这里往来游客很多,我们先去钟秀晓住下。”卫扶光故意拍着她肩头说,“等进了邸店,姐给你开个大大大雅间儿,咱放开了哭!”沉璧很快破涕为笑,决心在查清真相以前,再不哭了。一行五人一并朝钟秀晓门前走去。钟秀山脚下最大的邸店也不同于东京樊楼,门前没有柜马杈子,但也有六七个青衫小僮在门外负责招揽客人、及时迎宾,也都算是很有眼力见地替前往钟秀山的游客牵马。陈槐序和叶揽洲才将马车停在钟秀晓门外,门前小僮就已来热情接应。“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三位娘子里面请嘞!”“扫堂延枕簟,公子气翩翩,二位郎君也里面请!”几人心说这欢迎的诗句倒是有用心去选,听了倒真舒心,便随着小僮们进了邸店去。尽管在这风光秀丽的钟秀山内,这“钟秀晓”邸店的命名也有独占鳌头、附庸风雅的小心思,但其中的装潢陈设也的确温柔古朴,简中见奢。不仅匾额华美,整座邸店也是呈三院五楼之貌矗立,宽敞方正。堂内诸多名家所作山水雅画集结于此,掌柜还将每一幅画都装裱精致,挂了满堂。陈槐序最是懂书画之人,入店后目不暇接,感慨道:“此处虽住宿价格昂贵,但邸店位置卓越,不仅本身就在山中,店内一砖一瓦、一装一饰,亦是山中之景,我忽然有山中有画、画中有山之感。”门僮立时竖指赞道:“这位郎君便是最懂书画的风雅之士了!”随着一声吹捧,堂内统一穿着缥碧襕衫的伙计们都齐声唱着欢迎贺词。“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小人钟秀晓阿泽,谨代小店恭迎诸位贵客下榻!”其中一位麻利的小伙计躬身跑来,笑容热情洋溢地引五人落座,“贵客们是来钟秀山游玩儿的吧,是打尖还是住店呢?若您还有其他要求,我们也可尽力满足。”说着,这伙计阿泽开始挤眉弄眼。叶揽洲一听话风有异,遂扮起纨绔,坏笑起来:“玩得这么大?还能满足其他要求?”沉璧顺势做戏剜了叶揽洲一眼。那阿泽见状立时打嘴:“诶哟喂!郎君娘子误会了!小人是说,可以给您们这些外州来的游客安排本地人陪玩儿!您们下榻小店,自然要给各位伺候得舒舒服服,省心省力。”殷如墨惊道:“好家伙!敢情还住店送游历向导呢?”“或许,你听过樊楼吗?”看着阿泽,卫扶光忍不住出言询问。实在是因为这种过于规范的、轻车熟路的热情,让人太过熟悉。不过面对樊楼伙计们的皮笑肉不笑,这里的热情倒真实了许多。“原是东京来的贵客!”阿泽狡黠一笑,“樊楼乃东京正店酒楼之甲,小人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的!樊楼横行多年,不是也给人教训了?那樊楼有牛马、东家难时我亦难,两则新邸报早传来青州了。也是托了东京苍黎司那几位进奏官的福,曝光樊楼压榨伙计,我们青州这边的薪水,也沾了光增加了许多!”五人闻言都不禁挑眉,看着眼前这阿泽发自真心地笑,五人心中都涌起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没想到新邸报果然遍传大宋,连远在钟秀山的人,都能够受到正面影响。但沉璧有些担心才来就被提起苍黎司,委实也显招摇,于是笑道:“阿泽小郎君,我阿姐是说,喜欢饮樊楼的赛仙醪,这一路净念叨了!本想着在你们这买坛酒来解馋,却忘了咱这是邸店,不是正店酒楼。方才我听外头的好些游人在说,来钟秀山就没人饮酒了,都是喝这里格外甘甜的山泉水,不知可是?”“当然了!咱们钟秀山的山泉水远近闻名,我们不仅饮山泉水,也用山泉水做饭,更用山泉水洗漱,咱们这儿的小娘子个个肌肤胜雪,皆因这里的水质清澈,有美容之奇效!”五人讷讷听着,只觉他说得夸张。殷如墨道:“眼看着快晌午了,赶路也饿了,麻烦先上菜来吃。看盘和点牌都不必了,直接选些你们这儿招牌的菜肴上来,我们也好尝尝贵宝地特色。”“得嘞!”那阿泽一搭长巾,立时跑去忙了,在午膳列案以前,他先相继命人打了五盆水递来,他则高声唱喏:“山泉水净手,金银财宝您全有!南风清清送君来,万事顺意又顺心!”待净了手,已有一名貌美的小娘子作为行菜者,端着银盘走来。盘里放着五杯竹筒饮,将一雕花梨木方匣围在正中,匣内摆着青、黑、白、金四色果子,每色果子都按人数列了五块。五人兴味盎然地听着阿泽介绍:“这四色果子,乃钟秀晓的特色,名为天、地、水、火,诸位请浅尝。”“你们这菜肴名字倒很有意思。”叶揽洲感慨,“天地水火,果是将自然景色与果子融为一体了。”阿泽笑道:“其中别有玄机,内馅儿都是很丰富的,是咱东家亲自拟的名。”沉璧尝了一口青天果子,赞誉道:“果然好吃。”然而再咬第二口果子时,阿泽低声提醒着小心慢咬,沉璧顺势做了,果在内馅儿里咬到藏着的一枚铜钱,她惊怔道:“果子内有铜钱?”阿泽龇牙笑着:“正是正是,取个好兆头,前面咱们不是唱了,金银财宝您全有嘛!金银小店是放不起的,放枚铜钱聊表心意,图个吉利好彩头。”沉璧一时有些无语,尴尬笑道:“倒……倒是好玩儿。”“也不是桌桌贵客都有的,每日也就一桌贵客能有此祝愿,铛头郎君随意放的。方才我是见铛头郎君提示了这块果子内有铜钱,这才知道呢!”阿泽介绍道,“五位可真是幸运着呢!”才尝完果子,继而又有行菜者鱼贯而来,相继布上了七道菜肴,其中冷热菜脍兼备,额外还有两碟蜜饯果煎。这阿泽的确是个将客人招呼得无微不至的,菜肴搭配得宜,基本上口味也算是不俗。五人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还是决定先吃膳再说。待吃饱了,沉璧佯装不经意问起阿泽是不是钟秀山本地人,若是想聘他陪玩儿,可否方便。阿泽更是热情回应:“娘子问对人了,不光我们钟秀晓的伙计,钟秀山里所有的商铺、山上的小摊儿、拍户,大家都是钟秀山本地人。您要是想找个本地人陪玩当向导,您找我就找对人了,跟着我玩儿,小人还能给各位贵客省下好多银钱!您在这跟我玩半月,怎么小人都能帮您省下十贯钱!”殷如墨顺势道:“我也见阿泽郎君热情周到,便请你陪着吧。三百钱一天,够吧?”“够够够!谢贵客抬爱!”阿泽眉开眼笑道:“各位唤我阿泽就得了!咱们入住邸店以后,衣食住行都可交由小人一手安排。有什么住宿、饮食、游玩的需求,只要小人没睡,您都可以随时召唤小人。”“先开四间上房,加一个茅房。”卫扶光拍了一块硕大的银锭在案上突然开口,几人听得一怔。“茅、茅房?”阿泽也愣住。“知道了,给我住的。”陈槐序无奈笑着,比哭相还要难看。阿泽忙尴尬解围:“娘子,小店茅房实在不敢开给贵客住。”“小两口儿,一路闹了脾气,正气头上呢。”叶揽洲附耳对阿泽说着,继而推了散碎的银子给他,“这我兄弟,也开个上房。将他的房间,离那生气的小娘子隔得远些。”“明白明白!”殷如墨道:“阿泽,可能给咱们介绍介绍钟秀山?我们家里长辈好不容易肯放咱们独自出游,身边没有什么仆婢妈子啰嗦,咱舒适得很,大概要在这玩个十天半月的。”“当然可以!”阿泽介绍,“钟秀山是因先帝圣尊驾临过,因而得名的。山上的村民们以前大多都是猎户,经常制作一些捕兽的机关和布网,所以大多都手很巧,制作的很多小玩意儿运去东京售卖,也是有口皆碑。譬如很多知名胭脂水粉铺子里的盛器,都是咱们青州人亲手雕作的。”“钟秀山分阴阳两面,咱们的所在是阳面,所以日照充足、阳光温暖,不比阴面那样森冷。咱们这钟秀晓正处于钟秀山的山脚处,上山也很方便。咱们如果想上山游览,一路有盘山的石梯走爬上去就行,到云雾缭绕之处,便是到了山顶,夜里登高,好似抬手就能摸到星月。日间登高,则能看到朝阳初升或落日赤霞的美景。但诸位得切记,咱们不能走到阴面去上山!因为那里地势险峻,没有盘山的石梯,不慎掉下去的话,就是断崖了,必定一命呜呼。”“爬山……是要走很久吧?”陈槐序问。“废话!”卫扶光又在怼他。阿泽解释道:“是要蛮久,因为钟秀山很高。但不会乏味,登山途中,草木郁郁葱葱,景色很好,可以一边走一边观赏。这个时令的气温也很适宜,天朗气清,也不燥热。山中有盘山的游园会,会中有吃的、喝的、玩的、赏的,我也会陪着诸位一起游玩,各位不会枯燥寂寞的。但是游园会嘛……卖的东西价格倒是不菲,要是您们自己去,肯定要花很贵的钱,但跟着我就不一样了,这里人口本就不多,大家往上数几辈,家里几乎都有亲戚,看上什么东西就找我,我帮你去砍价,定能便宜许多。”阿泽见殷如墨虽要定他陪玩,却没像卫扶光似的豪掷银钱。于是他更想将这事落实,一直极力推销着自己的长处,殷如墨便顺着阿泽的话,突然发问:“这钟秀山的人基本都互相认识,那你一定也知道卢玄吧?他是我们在东京时认识的朋友,听说老家就是钟秀山的。他前些时日在钟秀山买了一块田地,我们也去找了,但不见那块地的主人。”阿泽听到卢玄的名字,只是怔愣了一瞬,便更了一副迷茫之色,只堆着笑对几人摇了摇头。沉璧和殷如墨却瞥见了那阿泽神色有异,沉璧随后递了眼色给卫扶光。卫扶光会意,接过话茬儿与阿泽闲聊其他琐事。沉璧则趁机伸手轻拉叶揽洲的袖口低语:“这阿泽可能知道卢玄的消息,反正这里吃住都方便,就叫他陪着游玩。说不定我们给的钱够多了,他就能告诉我们卢玄的所在了。”叶揽洲点点头,转对阿泽说:“不知道就算了,就是可惜没能找到卢玄的家人。不然还能把卢玄攒了一年的银钱,转交给他家人。”沉璧也佯作惋惜,又见阿泽眼中露出一闪而过的精光。她侧过脸对几人挑眉,心想鱼儿已经上钩了。果然转瞬就听到阿泽继续说:“贵客们,虽然我不认识卢玄,不过我可以帮你们打听一下。”殷如墨先支付给了阿泽九百钱,先定下阿泽陪同游玩三日。阿泽兴奋收下,引了五人上楼入住安置。只在钟秀晓吃了一席午膳,就已能感觉到钟秀山的游客络绎不绝,皆为游园会与登山行。这山脚下第一大邸店钟秀晓的生意更是格外兴隆,一直有客进店吃膳入住,门庭大堂一直游人如织、比肩接迹。走上三楼,隐约还能听到登过山的游客议论感慨,都说这钟秀山不愧是青州第一妙景,的确远观巍峨挺拔,侧看险峻陡峭。虽非五岳,却已有壮观如小泰的模样。尤其山间草木与幽篁相接,纵上山去安个帐住几日,也该是极为惬意。陈槐序却听不进去,只在廊间注视着另一家住客,正是夫妻两个带着家里的一儿一女。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想的尽是大同院那些孩子们。尽管出发前他已将孩子们安顿好,也嘱咐过院内年长的阿仰和景行照顾好其余孩子们,但这始终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孩子们独自留在东京,他不免担忧想念。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将孩子们自己留在东京,心中难免担心。待关上了门,沉璧就出声安慰:“槐序,方才在二楼上来的路上,我见好多小朋友手中都拿着磨喝乐玩儿,说是在山里游园会买的,画的花面都格外精致!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山上逛逛那游园会,也给大同院的孩子们挑几个,孩子们一定喜欢。”“本来咱们五个一起出行就够招摇,你还在这看这个看那个。大同院你无须担心,除了那你自己聘师雇佣去照拂,我也已经在离开前命副手拿了三贯钱去给孩子们采买学习、生活所需,也会买些鱼肉回去,不会落了哪个孩子一口的。”卫扶光依旧刀子嘴豆腐心,“你无需向我道谢,我就是人好,我善得很。”陈槐序将要出口的谢意生生又咽了回去,只缄默地颔首致意,心里却对卫扶光很是感激。“临行前,我也嘱托皇城司的人,每日巡街时,多注意下大同院的情况。老师也承诺会多加关注,你真的不必过于忧虑。”叶揽洲的话终于让陈槐序放下心来。五人此番来青州,一来要探卢玄之踪、薛无咎之死,二来也急着寻找青州通判梁知行传信,但听说那梁通判正公出到了临朐县,须得三日后才能赶回益都,因此便招了急脚递的铺兵去临朐传讯。同时叶揽洲疑心朝中有人早与辽有所勾结,怕驿站之信被截,于是也请殷如墨帮忙,以秘讯花押为证,通讯给了临朐一家邸店内的探官,再由这探官告诉梁通判,须得小心暗杀,同时请他若回来益都,务必乔为百姓便装来钟秀晓内相见。待一切都安排好,叶揽洲等人才敢休息。于是风平浪静、各有所思地过了一夜。因着殷如墨告知阿泽,此行主要以观光赏景为主,所以翌日天还未亮,阿泽就已来挨间房叩门叫醒,让五人起来洗漱更衣。想逛游园会和登山都要趁早了上山才行,否则到了晌午,天热下来,赶路疲惫不说,游客也更多,届时太多的好景致都不能静心观赏。五人自邸店出发,走不院就到了环山的石梯,可以慢慢向山上走。阿泽取出五条青线编织的手环分发给五人,嘱咐大家戴好,介绍这是钟秀晓专属于贵客的福利,并介绍说只要游园会的商铺或小摊儿掌柜看到这青环,便知道是钟秀晓上上雅间的贵客,从而能折八成惠价购物。沉璧和叶揽洲接过这青环时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手环实在眼熟——不,是颜色很眼熟,好像当初在云没村里,那曾婆在小虾米的信物木环上点的一道青墨墨痕的颜色。两人有些怀疑,但都没当众说什么。殷如墨也对这种带颜色的饰物格外留心,直到她看到从钟秀晓另一间上房里走出来的一家三口,也被他们选的陪玩伙计送上了青色手环,这才放心佩戴。五人戴好青环随阿泽上山,其间也在登山途中看到了许多其他游客腕上也系了编织的手环,不过颜色各异。五人在阿泽带领下很快就环山登高,爬了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游园会中。游园会上各式摊贩令人目不暇接,贪早来的游客也是较山脚那里多了不少,格外热闹。阿泽将五人带进游园会中:“此处一直到山顶,都是游园会,各位贵客看上了什么、需要什么,随时购买就行,给商贩看到了腕上的青环,他们自会给咱们折八成优惠的。游园会里有好些青州特有的好吃的、好玩的,各位请自便,慢慢走,慢慢逛,边感受这份热闹,边欣赏山间美景即可。小人怕是夜里贪凉,现下有些急着解手。贵客们慢慢走,等着小人回来汇合,各位千万别走太远,免得小人找不到了。”五人听着没察觉不妥,就放阿泽去方便。只是他们万万是想不到的,在他们将阿泽当成鱼儿时,阿泽也将他们当成了一条肥美的羔羊。待宰,且是待狠狠地宰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