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肥羔羊

五人继续向上登高散步,才走不久,就被一戴帽背篓的老妪拦住。

老妪像个清贫的农妇,脸颊上有多年受烈日曝晒的红绒,笑容看着朴实又真诚。

她一边跟众人拉着家常,一边就从背篓中拿出几个山间的野果子,在衣上蹭了蹭,朝五人各递了一只野果子去,又开始喋喋不休讲起这果子的来历,什么山泉水灌溉、山顶阳照射,又说到是先帝当年在山里也尝了说好吃的……说着,眼中还泛些骄傲来。

五人面对这样朴实的老妪毫无防备之心,只觉得是青州老妇人热情的待客之道,于是放心吃起了她递来的果子。

只是五人才咬了一口,就人人脸色骤变,被果子酸得五官皱挤在了一处。

口中酸意未散,耳边又传来一句让人心酸的话:“一共五贯钱。”

是那老妪此刻正龇牙咧嘴地朝五人要钱,憨厚和蔼的笑靥分毫不散,可眼里的骄傲却变成了狡黠。

五人霎时瞠目结舌,犹如被惊雷所劈。

“就这五个果子,就要一贯钱?东京一贯钱都能买三车果子了!而且这果子也不是我们要吃的啊,是您硬塞给我们的!”沉璧说着上前,将手中只咬了一口果子往老妪手中塞回去。

老妪有些惊讶,忙不停推脱。两人斗武般折腾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老妪一把蛮力推向了沉璧——那被咬过一口的果子,就这么生生插进了沉璧昨夜新染的桃绯丹蔻之中!

沉璧终于忍无可忍,闭着眼才要发火,就被殷如墨默默将果肉从她指尖剥离,她忙将沉璧和那老妪拉远,“莫气莫气,晚上回去我和扶光给你重新描。”

卫扶光虽不差钱,却也被这番老妪的强买强卖惊得瞠目结舌。

“小娘子啊小娘子,我方才热心过来,是见你们穿得像模像样的,定是个好人!怎么、怎么还能这般欺辱我这乡野老妇呢?”那卖果子的老妪控诉一般痛斥着五人,眼圈刹那间就已泛红,似要流出泪来。

沉璧再睁开眼时,只觉被气得两眼一黑!

她曾经自诩是个戏祖宗,今日倒才登山钟秀山,就给个贼老妇摆了一道!

“嬷嬷,强买强卖之事,官府……”叶揽洲也看不过眼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老妪诡异一笑。

接着那老妪竟一屁股栽坐在地上,将草帽和背篓一起扔下,拍着腿轻车熟路地大声哭嚎起来:“我这老婆子命真是苦啊,这些小娘子小郎君吃果子不给钱呀!还要颠倒黑白抓我见官!没天理了啊!”

五人被老妪突然声泪俱下的嚎叫惊得一愣。

沉璧一时情急,气得连喘粗气,卫扶光也觉得这哑巴亏吃得无语,却不想跟这老妪一般丢人争执。

殷如墨本着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心态,翻着白眼想赶快扔一贯钱了事。可才要低头翻钱,那老妪变本加厉的哭嚎声就令本来宽阔的石阶瞬间挤满了围观的游人。

“我儿子前几年当兵打仗,给西夏的铁鹞军打残废了,至今还瘫在床上!我们孤儿寡母,就靠着我上山采果子为生,结果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光不给钱,还要报官抓我,我这样晚节不保,对不起我儿子一腔忠义美名,我不如一头撞死呀!”老妪一边诉苦一端详着五人,接着死死攥住殷如墨的裙袂。

殷如墨无语得这一贯钱都只能抓在手里给不出去了——这钱只要给了,还真落个欺负人的罪名了!

“这五个人怎么人模狗样的,竟然这般欺负人!”

“就一贯钱而已,你们五个匀匀还没有吗?”

“就是就是!这样欺辱可怜的老人,还要报官把人抓走,真是太不要脸了!”

卫扶光听着围观游人的大声斥责,又看着地上哭天抹泪的老妪,不由得柳眉紧皱,扔出一张远超一贯钱面值的交子就要走人。她才要上前扶起老妇,就被陈槐序摁住袖口。

陈槐序摇了摇头,示意她静观其变:“这也太奇怪了……”

“这老妇满头银发,衣服上也都是补丁。若不是实在难以生存,又怎会做这种事,毕竟我们也吃了她的果子,就当花钱平事了。”卫扶光说着就要挣脱陈槐序的拉扯。

“不许给!这一看就是有预谋的碰瓷儿!”沉璧说着,一把上前将卫扶光的交子又按回钱袋。

然而沉璧的举动导致老妪更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周遭热心游客不明就里的胡乱指责开始不绝于耳,此处鼎沸的人声几乎将所有同在此台的登山游人全部吸引过来驻足看戏,交头接耳地议论事情始末。

沉璧脾气暴躁,此刻再也不想按捺,冲动地与一众旁观游人争执起来。游人的指责愈发无理,那老妪更加趁势乱吼,卫扶光和殷如墨也被迫加入了战局。叶揽洲与陈槐序对视一眼,两人都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三位姑娘护在身后。

阿泽才跑回来就被眼前嘈杂混乱的场面震惊,他也帮着将老妪与五人拉开距离。阿泽凑上前与老妪说了几句好话儿,老妪才肯收了叫骂抱怨,将震耳欲聋的哭嚎改做了梨花带雨的啜泣……

其情绪、神色转换之快简直堪称瞬息万变,五人无奈又惊愕。就连沉璧与殷如墨这等常年潜伏于各行各业的探官都不由自主地啧啧称奇,心头已经佩服至极,却觉这亏吃得窝心。

叶揽洲清了清嗓刚要开口,就听见人群中闯出出一个洪亮的声音:“这位阿嬷太可怜了,您的果子怎么卖?我来略尽绵力支持个三五斤!”

那说话的是名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正从人群中挤出来扶老妪起身。

混乱嘈杂的人群瞬时安静下来。

“虽然我也过得很艰难,但却也见不得这阿嬷受苦,遭受这不公平的待遇,我愿意买下嬷嬷的果子!”男子这话虽是对老妪在说,可眸光却一直人群反复横扫打量。

男人的煽动似有奇效,一个不过髫年的小男童从人群中钻出,将一串铜钱递给老妪,奶声奶气地说:“我也要帮助阿嬷!夫子说过,助人为乐是美德!我的钱虽然不多,但也够阿嬷一只新草帽了!”

“对,没错,给我也来点儿,我也来帮忙。”

簇拥看热闹的游人们好似立刻受到好人好事的感染力,纷纷塞钱上前,将老妪满满一背篓的山果子全部一扫而空,那老妪背篓空了,钱袋却满了,几乎还要取下草帽来当个盆钵兜着热心游人们的铜钱。老妪看似真心实意逐人连连道谢后,好心的游人们也都满足骄傲地说着无妨,继而离去。

好似一场大戏落下帷幕,方才拥挤的人群立刻散场,戏中人与观众全部离开……只剩苍黎司五人伫立于原地,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那阿泽淡然地走来:“正常正常,别太放在心上。贵客们消消气!”

“这钟秀山当真是有趣,上来就请我们看了一场大戏。”殷如墨红着耳面,却在冷笑。

“真是太憋气了!气死我了!没想到还是个连环扣!”沉璧此刻气得握着的双拳都在颤抖。

几人凑在一处相互哄慰议论着,方才这老妪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几人不吐不快地抱怨着这钟秀山开山一“战”,就已是全军覆没,都被算计个遍,杀了个措手不及。若是真登了顶,指不定连五个人的全部身家都要搭在这里头了!一想到这里,人人都不禁将自己身上的钱袋子捂得又紧又严。

卫扶光也不禁抱怨:“这哪是钟秀山啊,这是刀山火海!”

那阿泽连连赔笑:“意外意外,纯属意外!也是小人没想到,这婆子前些日子才给官府驱赶,今日竟又走下来卖果子了,还给五位贵客撞见了,真是小人的过失!再往上走,去游园会买吃喝,就不会像这婆子一般了,诸位贵客宽心,别恼别恼!”

叶揽洲说了两个笑话逗着三位姑娘,陈槐序也是尽量说着游园会的摆设好看,再加上阿泽时不时插进来的几句向导般对山中景致的讲述,三位吃了瘪的姑娘也渐渐消去了怒火,展开了笑颜。

五人边打闹边继续登山,总算到了游园会所在的石台,此处宽旷而蜿蜒,正是适合做东京州桥夜市一般的集市。遥遥一观,就见各家摊贩都在热情向游人叫卖,且售卖之物种类繁杂、琳琅满目。

阿泽顺势介绍:“这便是游园会主石台的起点,将钟秀山的美景与吃喝玩乐都结合起来,石台很长很宽,跟着这游园会的摆摊儿慢慢向前走,也是在徐徐登高,游园会将一路持续到山顶前的最后一个石台。在整个游园会的长途里,共有东西南北四方硕大的亭阁歇脚,每一处都能见到钟秀山别样的风景,咱们就既能赏景,又能休息,很是惬意。”

五人仔细听着,生怕一会儿又被其他招数骗光了钱财。

然而那阿泽却笑着挠头说道:“不过,依据钟秀山游园会的规矩,小人不能陪各位游园了……主要是小人在身边,摊贩给了咱们优惠,对其他的游人不公平,所以钟秀山要求小人这些邸店的伙计不能在游园会陪同。但各位放心,这青色木环,就能打折的凭证,小人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殷如墨不禁扶额,“你不是说你陪咱们玩儿,是上来帮着咱们讲价的?”

那阿泽还真有理有据地接道:“方才卖果子那里不是帮您讲了,咱们不是白吃了五个果子,一文都没花嘛!”

“好家伙……敢情是这么个讲价啊!”殷如墨几乎气笑了。

“贵人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实在是钟秀山的规矩,小人不能违背,也不敢违背啊!”

“好了好了。”叶揽洲也是两眼一黑,只想让他快滚,“辛苦阿泽小兄弟了,您请便。”

“得嘞得嘞,祝贵客们尽兴哈!”那阿泽顺势一溜烟儿就跑不见影了。

“天杀的!这陪玩儿的伙计也是够黑的!”沉璧恼火道,“总共就陪着咱登一个石台子,途中还去解手一回,害得咱们摸不清这钟秀山的路数,险些给那老妪讹钱,又无缘无故挨顿一群陌生人的咒骂,这叫什么事儿啊!都白瞎了给他的一日三百钱!这黑心肝的鬼钟秀山,到底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卫扶光虽不差钱,但也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什么叫把钱往火堆里白扔白烧。

五人极力稳住情绪,想走进游园会散心。因着游园会热闹喧嚣,往来游人繁多,且大多数游人都是眉开眼笑的,应该尚可。五人一并向前走,就被一阵香味吸引,面前有个宽硕的圆墩子,可以供游人坐下。

圆墩子两侧是各类风味吃食的小摊。而首个观赏歇脚亭的位置,则被夹在一众美食小摊的正中间,只要想去浅歇,就一定会路过各类美食,而在香味的诱惑下,没有一个人的钱袋,能从美食长街全身而退。

即便五人都极力保证了互相监督、清醒克制,决不能给这些奸商骗钱的可乘之机。然而在青州的确地道的各项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面前,再冷静执着的克制力也都功亏一篑。

钱袋里满满的铜钱,好似都在主人腹内咕咕叫的一刻,也放肆叫嚣着放它们出去。

进入游园会之前,也有穿着青衫的小贩要拉五人介绍。五人这次一齐后退,谁也不敢上前与小贩过分接触。那小贩步步紧逼着上前,一时急了:“您!您别躲着我呀!您退我进的,咱一会儿直接下山了!”

五人这才哽咽着立定,沉璧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霍然伸臂,示意那小贩别再靠近:“您有话就在这说,咱们保持点距离。我……我得风寒了!别给您过上!”真是情急之下各种胡诌。

那小贩也讷讷点头站定,随后笑道:“欢迎各位贵客来到钟秀山游玩!我们这里的游园会,大多数都是套票制,这样折合下来划算一些。咱们共有三种套票可以供您选择,全票、半票和自选三种票,全票的折扣力度是最大的,不仅可以享尽整条街的所有美食,想吃啥咱就吃啥,而且每张全票,都会赠送您一份盖章的帖子,您集齐所有印章,到山顶最后的北亭里,还会有专属于您的钟秀山惊喜礼物!”

看着五人似有些动容,小贩忙趁热打铁:“并且,您是钟秀晓的羊客,可以给您折八成。”

“什么叫‘羊客’啊?”离小贩最近的卫扶光没听出他是得意忘形下说漏了嘴,还以为是自己不懂。

当然,她也想不到这“羊客”实际是指五人乃手下必宰的肥羔羊——钟秀山特色“黑话”之一。

“您听错了,小人说的是贵客。”那小贩忙打嘴,继而又道:“不仅如此,我们现在还有优惠呢!每增加五位游人,拼成一团六人行的,六人一起购买全票,还可每人立减三百文钱!”

“真这么合适?那我们来五份。”一向酷爱美食的卫扶光便是最先受不住这小贩的热情忽悠,一听想吃啥就吃啥,顿时戒心全无,两眼放光。正要掏钱买五份全票,却被那小贩拦住:“娘子,您这边一共有五位,您只要再凑够一人,就可以每人立减三百文钱呢,里外里咱们就能省了快两贯钱,您看要不要和其他的游人再拼成一个团儿?”

卫扶光登山怕重,所带银钱本就不多,且身上大部分都是不好找零的库帖和交子,便想着省钱为上,左不过买票也不会再像那卖果老妪抢钱一般,便想兴致勃勃去拼人来省钱。

可沉璧打量着小贩过度热情的笑容,忽地警铃大作:“饱饱姐,要不只买一张尝尝鲜算了,万一这里面的小摊儿大部分都不好吃,岂不是浪费钱财。”

虽然卫扶光从不缺钱,但作为女人,面对所谓天花乱坠的折扣实在毫无抵抗力:“沉璧,出来玩儿图个开心嘛!我闻着那些美食味道是馋虫都给勾起来了,何况自幼我阿爹就教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沉璧无奈,只好帮她对身后正在思索的旅人游说一番,总算是凑齐了六个人,得到了“拼团”优惠。

卫扶光得偿所愿,痛快交钱领票,兴高采烈奔向游园会风味美食长街。东家买一份,西家尝一口,可吃着吃着,她脸上笑意越来越浅,而叶揽洲和陈槐序手中帮着她拿的、她吃不完的小食,堆得越来越多……最后是连沉璧和殷如墨都无法幸免,每人手里摞举着的各色小食都已摇摇欲坠。

卫扶光贪吃,但只喜欢好吃的。她望着四人手中那些小食不禁感叹,明明制作它们的原料食材都是好吃的,沉璧做的就是能让人百吃不厌,可怎么经过他们这游园会的人一加工制作,就能变得这么难吃?

“耕种实在辛苦,所以粮食不能浪费。女孩子食量小,那就劳烦二位郎君消化一下……反正你们,也吃不出好坏。”殷如墨坏笑着将她和沉璧手中拿着的小食全部递给了叶揽洲和陈槐序,继续往山上走着。

于是陈槐序和叶揽洲只能痛苦地咀嚼卫扶光嫌弃的食物,一边继续爬山。直到最后一块夹河驴肉吃完,五人终于来到了西向的第二处歇脚亭,而这亭的附近,整条游园会的长街都是卖各色饮子的。

五人走了一路也吃了一路,此刻正觉这饮子街如及时雨一般。只是众人走到摊前,就被这饮子独特的卖法震惊到了——这饮子不是卖的,而是关扑的彩头,想要喝饮子,那就必须通过关扑获得!

“咱们这关扑每次得先交十文钱当报名费,算作人马转轮的损耗。”饮子摊的小贩龇牙咧嘴地说着。

“?”沉璧一怔,“咱们不是都买了全票吗?”

小贩赔笑:“全票是吃的随意吃,咱们这是玩的喝的。不过也才十文钱,娘子理解理解。”

“真是艰难啊!”叶揽洲无语至极,扭头看向沉璧,双眼写满了疲惫。

沉璧笑着宽慰他道:“罢了罢了,给他得了。我知道你吃一路,渴得很。你放心,你和槐序定能喝上碗饮子。我们如墨,那是关扑的行家!”说着,她已替殷如墨交了十文钱。

饮子摊的老板也是笑容洋溢的年轻小贩,跟那卖票汉是一样热情:“娘子请看。咱们面前这是只人马转轮,娘子转动转盘,只要人马针停下时,正指向饮子碗的图案,您就算胜了。”

殷如墨听着,仰头去看那人马转轮,看着虽然有些难度,只有八分之一的概率能获得那饮子,可殷如墨觉得这不过小菜一碟。毕竟她暗中纵横市井多年,扑买之能堪称炉火纯青,端视、掷币、转轮、斗骰等玩法通通难不倒她,连沉璧都是受她耳濡目染,灵机一动,才有当年那玲珑镇中的“拍立得”游戏。

但……毕竟此刻是在“波谲云诡”的钟秀山上,有强买强卖的前车之鉴,殷如墨还是谨慎地先试了一局,根据以往的经验,断定那人马转轮并无异样后,这才在小贩那“娘子厉害”的惊呼声中说了开始。

第一局开始,人马针果然不出五人所料地指向了饮子碗图案,殷如墨更信心百倍,又抢先交了四次关扑的。五人志得意满,正期待着一碗饮子端上,至少先给叶揽洲和陈槐序来上一口解渴。

然而那小贩却摇首拒绝,从高处拿出一块本没在背光阴翳处的木板呈在五人眼前。

那木板上刻着极浅的字迹,且要仔细去看才能勉强辨认出内容来:“每十文钱可转动人马转轮五次,集齐十次饮子碗的图案,方能直接获得饮子。”

卫扶光双臂环胸,不屑道:“原来打的是这主意,果然钟秀山是龙潭虎穴,不可小觑。不过无妨,如墨,今儿你就给他们好好上一课!”说着,直接在案上又拍下十文钱,“我自信我家殷娘子十发十中。”

然而此刻那小贩得意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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