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连环套
见三个娘子正振奋着要真功夫上教训那小贩,口干舌燥的叶揽洲与齁得要命的陈槐序,只能苦笑着对视一眼,祈祷殷如墨当真能迅速十发十中。殷如墨倒果然没让人失望,接连九次,次次都使那人马针指向饮子碗。众人眼见解渴的曙光就在眼前,然而最后一次,人马针却指向了饮子碗图案相邻的一枚铜钱图案。万众期待的目光瞬时化为茫然疑惑:“……这是何意?”这第十次的结果俨然不出那小贩所料。小贩笑着又拿出了另一张木板,木板上赫然刻着:十次铜钱图符可以兑换一次饮子碗图案。五人此刻团结一致地翻着无奈的白眼连连叹气。卫扶光却不服输:“没事,如墨这次就是发挥失常了。咱们现在已经集齐九次饮子碗,只差最后一次了,我再付十文钱,咱们定能喝上一口!”说着,又朝笑意更甚的小贩手中放了十文钱。随后不知又过了多久,集结着殷如墨的努力、沉璧的精神鼓励、卫扶光不断的金钱支持、叶揽洲和陈槐序的祈祷,人马针接连转到了九次铜钱图符。然而在第十次时,竟又大失众人所望,那人马针转到了铜钱图符隔壁的纳凉亭图符——反正就是没有第十次的饮子碗和第十次的铜钱。“等等,该不会是十次纳凉亭,可以兑换一次铜钱吧。”陈槐序忍无可忍,此刻已经嘴角抽颤。这被戏耍一般的关扑似乎陷入了循环,小贩见转到纳凉亭图符后,淡定熟练地又拿出了一块木板,上面果不其然刻着:十次纳凉亭图符能换一枚铜钱图符。叶揽洲绝望地咽了咽口水,看着三位小娘子不服输的神色,打着退堂鼓劝道:“小祖宗们,要不算了吧,咱们往前走,去问问有没有不靠关扑能买到的饮子,我和槐序……恐怕是挺不住了。”“有的有的,只是价格有些昂贵,七贯钱一碗,不合适的!我们用关扑的方式,也是想让游人体会趣味和成就感,我们每次只要十文钱就能转五次,幸运的顾客,二十文钱就能拿走一碗饮子呢!我看这位小娘子手法很好,也很幸运,马上就会中的!”小贩笑嘻嘻看着此刻脸色铁青的殷如墨。“没错!揽洲,我们一定会让你喝上饮子!”财大气粗的卫扶光上了头,索性直接拍了一块碎银在案上,“如墨,转!”三位小娘子已经怒不可遏,誓要与那小贩争个输赢,纷纷凑在摊前寸步不离。而叶揽洲此刻已经有些眼花,和陈槐序如两位耄耋老人一般互相搀扶着席地而坐……至于三位小娘子,终于在花了足足五贯钱以后,殷如墨成功用三十枚凉糕符换得一枚胡桃符,二十个胡桃符又换得一枚纳凉亭符,十枚纳凉亭符又换得一个枚铜钱符,十枚铜钱符总算换得了一次饮子碗图,再将最先的九次饮子碗加上,总算换得了一碗寡淡如水的麦门冬熟水饮子。陈槐序喝叶揽洲总算一人一口地解了渴,但卫扶光也支付了一块银锭子,直接又买了五碗饮子。嗓子已经冒烟儿的卫扶光叹息道:“早知道这么累,我宁愿一开始就多付他两贯钱,直接买碗饮子了。”殷如墨也充斥着被戏耍算计的愤懑:“是啊,这斗这么久的关扑,省的倒是两贯钱,可渴的愣是得多花钱买五碗喝!”“真的,这地方的人,一个个地走出去,全能成个武器!都该送去大辽跟西夏!”沉璧也累得在歇脚亭里望天抱怨:“没个一两年,定能将那夏人辽人的钱骗得一文不剩!”叶揽洲身心俱疲:“真是一步上一当,当当不一样。”陈槐序也不禁感慨:“从前觉得樊楼已经很过分了,殊不知这里才是瓦子戏台,刀山火海!”“平时我钱带得很多,就这次,真是钱带少了。”卫扶光已经有些抗拒继续逛这天花乱坠的游园会了,“再往上走啊,只怕我阿爹的大宋第一钱庄都要给我亏空了。”殷如墨也很懊恼,她手下的探官之前也没说游园会竟然这般花哨费钱啊!尽管如此,五人还是歇了片刻就继续登山。环绕在第三个歇脚亭的长街终于正常了许多,卖的都是一些青州当地匠人亲手特制的手工制品,磨喝乐、篦子、首饰、锦盒、团扇、绣帕……种类繁杂令人眼花缭乱,但价格看起来了也合理了许多,只较东京市价贵一两文而已,且既没有捆绑销售,也没有骗钱套路,更不会强买强卖。沉壁看着手作精致的磨喝乐,就和殷如墨为大同院的孩子们精挑细选了许多。卫扶光则被小摊中的竹编扇吸引,也想着买不同式样的回去送给孩子们看个新鲜。三人醉心购物,叶揽洲和陈槐序也加入其中,陪着三位娘子选取喜欢的小物件。尤其是叶揽洲,他甚至耐心地替沉璧挨个试戴珠钗,他只希望在这次实际极为凶险的旅途中,还能多看几眼她发自真心、喜而忘忧的真诚笑脸。五人沉湎于物超所值的采买体验中,磨掉了方才诸多被宰的不悦。“整条街都是满一贯减二百文哈,贵客们且慢慢挑!”随着杂货街磨喝乐摊贩恰到好处的一句温声提醒,一旁卖团扇的小贩也递上了五只竹编的箩筐,也附和着说一样的话。这话反复听着,好似不痛不痒,实际上五人一直在为了凑这个满额减的优惠,不断穿梭在杂货街中买得越来越多……最后就连一向抠门的陈槐序,都将箩筐摆满。五个人五只筐,人人满载而归。只是众人开心的笑颜在结账的一刻,一齐凝固在了脸上,渐渐变得僵硬震惊。“这每一件东西都这么便宜,可怎么加起来就这么贵呀!”沉璧苦着脸说出了五人共同的心声。无奈付了钱后,还得一人捧着一箩筐继续登高。在一路唉声叹气中,五人终于走到了山顶,见到了传说中的山顶北亭。山顶的云雾很厚,如同迷眼的雾霭,使人三丈开外就看不清前路了。但没感受到寻常高山山顶都有的透骨凉意,反而这钟秀山的山顶也格外温暖,即便不加长褙子来穿也不觉冷。五人走着去看这山顶的歇脚亭外的一列长摊。为首的小贩正在分发登山时那卖票汉口中的山顶惊喜礼物——免费的一个扇面上画着钟秀山景的折扇,小贩向五人一人分发了一把。而他身后的长案上,则列着上百只木匣,游人看不到里面的具体东西,只有在付钱以后,才可以选一匣去看里头究竟装了什么。沉璧和叶揽洲面面相觑——这不正是改良版的“拍立得”嘛!那正吆喝着蛊惑人心收钱,又给游人送了“好运一把”的壮汉,正是当时在玲珑镇中被沉璧租赁匣中货物的那位古玩店掌柜!王胖子是也!“你那空手套白狼的‘拍立得’是让这掌柜记忆颇深,转眼间都给带到钟秀山了。”叶揽洲感叹。然而殷如墨和陈槐序正凑在叶揽洲和沉璧身旁听他们讲这“拍立得”的故事时,卫扶光就已挤在人群中投入了这荒谬的新奇玩法,疯狂“拍”了起来,一连八九次的盲目开匣都已经完成。卫扶光正抱着一摞高到遮住脸的木匣颤巍巍地走去与同伴汇合,却又被那王胖子给拦住去路:“小娘子,如果东西太多无法拿的话,我们这里还提供专送服务,快马加鞭直接帮您送回家。又或者您选到了不喜欢的东西,我们还能以半价重新收购哦!”卫扶光艰难地看着王胖子,最终决定留下几个喜欢的小物件,将其他的全部交还给王胖子半价回收——王胖子则用这半价回收的小东西,又从其他游人身上多赚了一倍不止。沉璧走去与王胖子叙旧,顺便打听起卢玄的下落,但也一无所获。叶揽洲则伫立在山顶的北亭朝山下眺望,只觉得此处景色颇为怪异。他觉得这里的太阳下山的时辰很早,比昨日他们才抵达钟秀晓看到夕阳的时辰要早很多。“槐序,你觉不觉得,今日好像太阳下山得很早。”“或许是这里山高,所以先看到了日落,昨日我们在山脚,看到的时间就比较晚。”陈槐序的回应让叶揽洲也觉得有理,毕竟太阳在天空之中,而山顶距离天空与云雾更近,在山脚看到落日时,应是太阳慢慢降下钟秀山,被重叠的山石渐渐遮住夕阳,山脚才会看到黄昏暮景。因此叶揽洲没再深想,只远远观望着落日美景。可他看着看着,就又觉得奇怪。如今分明是日落之时,霞光与夕阳理应刺眼,但此刻的夕阳流霞却好像渗不透他面前的云雾。只是远远地能看到一眼雾蒙蒙的金赤霞光,却不耀目,反而很温和。就像是在糊了窗纸的屋内,看向屋外景色一般。有雾里看花的朦胧神秘,但……这流霞落日又是实实在在浮现在眼前的山中之景。他甚至无法将这种感觉上的怪异宣之于口。因为除了他,目前另外四位还没人觉得这景色奇怪。下山时,那阿泽还算有良心,带着马车来接应,一路将五人送回了钟秀晓。众人吃过晚膳后齐聚在卫扶光屋中,卫扶光忽地感慨:“我觉得这钟秀山有鬼。”叶揽洲打了个冷颤,想着莫非卫扶光也觉得山间暮色有异?“真的,这里真的有鬼,这里的鬼会吃钱!”卫扶光说着,拿出钱袋晃动几下:“你们听,我的钱袋今早上还是满的,晃都晃不动,可如今……只剩这两枚铜钱的叮当之声了。”四人闻言竟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她案上放着的五只箩筐、数个木匣,五人又忍不住互相嘲笑起来,心说这钟秀山能让五个大聪明集体上当,真的这体验还是很新鲜的,不由哄堂大笑。可即便花光了钱财,五人还是对卢玄的行踪、惊鸿山庄的具体位置一无所获。沉璧摊开一本从钟秀山带回来的本子,同情地看向卫扶光,讲述起她与王胖子的一番交谈。原来沉璧在山顶一露面就被王胖子认出了。王胖子坦诚当年在玲珑镇卖古玩,看到了沉璧空手套白狼的“拍立得”以后受到了启发,立刻决定来钟秀山发展,在游园会引入。如今看到了沉璧登山,感慨实在是巧,且还征询沉璧这一圈游园会逛下来的体验,问她可否另有高见。沉璧有心借王胖子在这几个月的势力打听卢玄的下落,便只好听王胖子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在青州的丰功伟绩,甚至起了要拉拢沉璧留在钟秀山想更多奇招骗钱致富的心思!沉璧则顺势套出了在王胖子的指导下,钟秀山如今这游园会的经营运作模式。叶揽洲此刻已翻开那本子扉页:“也就是这本子上所写的流程?”“是。”原来,游人在踏入钟秀山的一刻起,就被山中游园会的摊贩视为了羔羊。王胖子将游园会的登山游人大致分为三类人,第一类是住在钟秀山附近的,这些客人手中都有山脚各大邸店的标记——载体就是当时阿泽给五人发的手环。几人听到这里气得几乎牙痒痒,他们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山中游人的手环有青色、黄色、绯色之分。不同的手环颜色,就代表了游人不同的经济实力。可以让摊贩们依旧手环的颜色自行分辨,好随心加价,这样就可以赚到更多的钱。因而整个钟秀山,是从来没有明码标标价的。据说在他们来之前才刚刚变革过。以前钟秀山的盛夏,山里炎热,几乎是果腹的素凉面要一贯钱,遮阳避雨的竹骨伞则要两贯钱,是堂而皇之的大刀宰客!后来因为王胖子的献计,才成了现在这极具趣味性的连环套。而沉璧这类的五位,就属于王胖子口中极肥、极鲜、极美的羔羊!一干摊贩看到这钟秀晓的青环,便知道了五人是有钱人,因此可以漫天要价、恣肆宰客。而五人才上山看见的那名贩果老妪,也是针对中钟秀晓顾客特定的环节。因为钟秀晓的客人,都是有钱人,因此往往更在乎面子,也更容易给钱。就算遇上了不愿给钱的,他们就可以启用第二套方案,利用其他围观游人的同情心,将所有果子卖掉。整场“野果碰瓷”环节共分为前后两组,前组的先锋就是那强买强卖野果的老妪——但那老妪实则很年轻,一脸的皱纹和双颊的红绒全靠胭脂水粉妆饰塑造。后组则重视氛围,就是原本藏身树丛里,在老妪坐地乱哭时能迅速跳出来指责沉璧的人,以及隐藏在人群中前两个带头买果子的人。甚至,还包括那个热心善良孩子!上述种种,都是钟秀山游园会的老演员!四人听得目瞪口呆。就连沉璧自己,最初看到这些时,也是觉得自己是个顶天大的蠢蛋!而更大宰肥羊的行为,就在四个歇脚亭周围——是那美其名曰游园会的“羊客局”了。小食街里,小贩介绍可以立减三百钱的拼团人数,实际是按照同行的人数随意设定的,为的就是用这一组的游人,去刺激下一组游人的消费。饮子街的关扑游戏,也是故意安置在第二处歇脚亭的。因为小食街的食物尽管种类很多,但普遍味道上都十分重口,或咸涩,或油烈,或甜腻,或辛辣……游人们买了全票,就会拼命想要回本儿地进行胡吃海塞,这样吃的越多,嗓子里的灼烧齁感就会越来越重,到了饮子街就一定要急着喝水。忍不住的,就直接付七贯钱来买,擅长关扑的、不信邪的,就一直消耗到他们所有同行人都加倍口渴为止;杂货街的满减,则是比较明晃直白刺激花销的策略了。相对来讲这个更容易被戳穿,但往往游人看着单价便宜就不会太在意,也不会再想着从箩筐里往外拿,因此只会冲动为那些积少成多的小物件买单。至于山顶那“拍立得”的玄机,本就是王胖子从沉璧那里照猫画虎学来的。只是他们这里刻意以半价回收游人不喜的木匣,再用这回收的木匣又赚了下一位游人的银钱,可谓是双倍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四人听沉璧说完,心中都五味杂陈。这以聪慧犀利著称的苍黎司进奏官,在东京连过了樊楼和太平惠民药局的大江大河,又揭露了《夜茶谈》戕害清官之事,如今却一行五人都在这青州益都得钟秀山小阴沟里翻了船。五人恼火、震惊、错愕,纷纷将此事落于纸笔,隐瞒身份,以百姓之名,将这五篇撰文连夜送给青州当地的进奏官。可惜青州当地的进奏官却在装聋作哑,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青州不言山色,只记要事。“真是些不济事的废物,难怪先帝遗命要在汴京都城创立苍黎司。”殷如墨抱怨。陈槐序皱眉,“那会不会是青州当地的进奏官还没发觉游园会的猫腻?”“这明显青州之地对游人的宰客是积弊已久,称呼咱们的那声‘羊客’都成当地特色黑话了。”卫扶光早也反应过来今日那声“羊客”并不是她听错了。“青州的进奏官一贯如此,只写无关痛痒的废话。我当年在集文司当知后官时,他们青州递来的公文,就只管在政事上对官员升迁溜须拍马、歌功颂德,这当地不好的事,是只字不提!”叶揽洲想起旧事,心头更为积郁愤慨,执意要与这青州的邪魔歪道斗上一斗,“真是浪费俸禄米饭!”“他们不敢写,就咱们写了送回东京去。”沉璧提议后,五人一拍即合,当即人手一篇撰文,痛斥此处大刀宰客,更将这钟秀山内游园会与山脚邸店同流合污、上下其手骗取游人钱财的套路写了个分明,找了驿站的铺兵送回东京都进奏院内。安置好送文回东京之事,已到了翌日天亮。五人都只浅歇了一两个时辰,就收到了梁通判着人先加急送来的信笺。五人感慨着临朐与益都之间的快马传讯当真很快,就忙关严门窗,围在一起看信。陈槐序道:“落款是一方通判便印,信也是由驿站的铺兵送来的,应是通判亲笔,才有铺兵亲送。”“以防万一,还是和梁通判曾经墨宝对比一下。”殷如墨在来青州的路上,就已派探官拓印过梁通判在益都一间正店内留下的一卷诗词,如今正好拿来校对。最擅鉴定笔迹的沉璧对比一番才放心:“的确出自梁知行亲笔,不是仿冒的。”梁通判在信中对苍黎司的提示表达了真诚的谢意以外,字里行间也对郎时之死极为惋惜。他还告知苍黎司众人,他曾想请郎中丞到青州找寻惊鸿山庄的踪迹,而郎时也回应说下月就会亲至青州见他。原来,梁通判是两月前在钟秀山的瀑布中,发现了写着‘惊鸿’二字的血帕。他怀疑当年的薛无咎对钟秀晓掌柜所说的那个惊鸿山庄,的确存在,且就藏在钟秀山中。而他恩师姚瑛姚知州当年意外身亡以后,他的独女姚惊鸿也不知所踪。这写了“惊鸿”的血帕,究竟是指那素未面世的惊鸿山庄,还是失踪的姚惊鸿的闺名,梁通判也是无从确定。他将此事告知了安抚使,可那厮却怕影响政绩不想声张。梁通判仍觉此事蹊跷,或与恩师之死有关,便不想轻纵,只好向最为刚正不阿的御史中丞郎时求助,却没想到在郎时来青州以前,就在东京被《夜茶谈》的谣言逼死。“或许,我们要多上几次钟秀山了。”叶揽洲缄默许久后当众提议。沉璧红着眼圈咬牙:“惊鸿山庄一定存在,否则我义父不会凭空说那一句没来由的话。”“沉、沉璧。”殷如墨忽地想到什么,瞠着凤目,惶恐吞吐道,“你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那保和殿待制的私生女失踪了,而你在云没村,看到了她?”沉璧立时脊背一凉:“你怀疑,姚知州的千金惊鸿娘子,也在云没村里?!”殷如墨哽咽着点点头。叶揽洲觉得殷如墨的猜测不无道理。“你们觉不觉得,钟秀山的风景,很奇怪?”许久不语的卫扶光,突然发人深省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