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漫山雪
叶揽洲猝然一惊。原来,卫扶光不是一门心思只扑在花钱上,她竟也注意到了山中景的奇怪。“你是说山间暮色吗?”叶揽洲急着确认卫扶光与他的感受是否相同。“不是。”卫扶光道,“是山中那名为‘漫山雪’的花瓣,随着清爽的风,飘了漫山。”“漫山雪?”众人异口同声。“便是这个。”卫扶光取出一些散碎零落的花瓣,“这些是我在山里石阶捡的。这花瓣雪白清香,我很喜欢,我在杂货街上就问那卖香囊的婆子。她说这是钟秀山特有的小野花,因随风散落漫山,如雪花叠落,遂拟名为‘漫山雪’了。”众人凑上前仔细端详,嗅着看着许久,也不觉得这花稀奇。沉璧无语道:“可是这,不就是茉莉花吗?”卫扶光严肃道:“就是这事奇怪!”殷如墨一嗔:“茉莉就茉莉,又不是多稀奇的花种,何必故弄玄虚叫什么漫山雪。”“昨日盛会人多眼杂,恐有人盯梢便没说。我也担心自己眼拙,将花瓣瞧错了。”卫扶光道,“今日左不过咱们都没有睡,此刻山上定然人少,不如趁此机会上山,在山中一齐再看看。”五人迅速统一意见,敲定洗漱换衣后立刻出发。“今日上山,还用再演吗?”陈槐序以背抵门,郑重其事地问。“敢情昨日你们那副滑稽样子都是演的?”卫扶光瞠目惊问:“都瞒着我一个人?就我傻呗?”“为了迷惑人心效果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计是我所献,饱饱姐千万不要生气。”沉璧忙凑上前劝,“山里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咱们总得虚实结合一番嘛,才能令人相信我们是真的旅人游客。”叶揽洲也赶忙按住愠怒的卫扶光:“别气别气,你在钟秀山的一切花销,我回头都给你上报,用公帑补贴给你。”卫扶光不依不饶,“我差的那是钱吗!我差的那是事儿!”“好,那蟹酿金橙、莲房鱼包、火炙羊肉,再来水晶脍佐沫肉瀣淘,能解决这事儿不?”沉璧此刻只说着自己的几样拿手菜,生生勾起卫扶光的馋虫。“能能能!”卫扶光果然不气了,又附耳对沉璧轻言:“其实我也是故意的。”沉璧实际早有看穿,只是故意在吃食这事上宠溺她:“饱饱姐最聪明了,我也猜你是在演咱们呢!”当然是演的,五个人昨日都是演的。沉璧登山时刻意与那老妪发生争执,本想由此引蛇出洞,却没想到引来一大群热情为卖惨买单的游人。再说那纵横关扑战局多年的殷如墨,早在第三次转那人马转轮时,就已经察觉到了那转轮的玄机,之后还孜孜不倦一直跟卫扶光配合着,两人不断浪费银钱直到拿到那饮子,也是故意为之。至于叶揽洲和陈槐序,任谁看了都会说是心甘情愿被三位小娘子压榨。毕竟他们一路又被迫吃喝,又抬箱抱匣,看着就像些没主意的闷葫芦。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迷惑山中那些不知藏于何处的眼。“尽管要勘探,但也得演下去。”叶揽洲拿定主意,“但今日上山再遇见什么小贩,就只管哭穷,要问了,就是所有盘缠昨日都被骗光了!”“好!”卫扶光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银钱藏好,“今天不花钱,所以不带钱。”五人达成共识,叶揽洲以传早膳的名义去寻阿泽,果不其然得到的消息是阿泽彻夜未归。叶揽洲其实在发觉游园会是大刀宰客的连环套后,就猜到阿泽会逃,只是没想到他逃得这样快。五人打了早膳来卫扶光房里吃,然而才吃完不久,就听有人叩门。“在下听说五位自东京前来,能否讨一盏七宝楼的浮光酒吃。”卫扶光一怔,七宝楼虽是正店,但从无酒唤浮光,只怕是此浮光代指扶光。“难道他认识咱们?”殷如墨侧目,“是敌是友?”“在钟秀晓这游人众多之地,还怕他动杀心?”沉璧不怵,起身要去开门,“你们退后。”沉璧开门后,四人下意识退后,却见门口站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郎君,正戴着长帏帽遮住容颜,神秘而陌生,然而那人朝沉璧一揖:“久闻娘子做得一手八珍铁釜饭远近闻名。”众人交互望望,沉璧眼疾手快将门掩上,将那人挤进屋中。那人揭了帏帽,看着仪表堂堂,慈眉善目,倒不像是找事儿来的。“阁下何人。”叶揽洲立眼肃问。“在下青州通判梁知行。”来人朝叶揽洲递去象牙牌自证,“这是牙牌。”继而行至案前,自顾提笔落墨,写了“在下”二字后,又捻纸递给沉璧,“此次便衣乔装,走得匆忙未佩鱼袋,请各位核对笔迹吧。”沉璧顺势将梁知行之前命驿站铺兵传来的信笺展开对比,确认笔迹出自同一人。叶揽洲已验看牙牌是真,遂与沉璧先后点头,众人这才稍稍放松。殷如墨执着羽扇暗念此人来得太巧,犹是狐疑。遂问:“冒昧问通判一句,上月十六,通判至流云蜜饯铺买了个金钱蜜桔的礼盒儿,可还记得是送了哪位花魁娘子?”那人望殷如墨一眼,显然认识这第五位苍黎司进奏官。继敛眉一笑,坦荡答道:“殷官人这怕是在诈我,本官从不入秦楼楚馆半步。金钱蜜桔倒是买过,是买给我阿娘吃的。但不是整个礼盒,阿娘说吃不完,每次都只买一两七钱,装在只缠了流云家绯红棉布的梨木食盒里。”“果是通判本人。”殷如墨此刻放下戒心,客套一礼:“得罪了。”五人确定了眼前人正是青州通判梁知行,便斟茶引座,热情以待。“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形势严峻,提防些是应该的。”梁知行顺势落座,“本官也疑心身边亦有惊鸿山庄的耳目,怕信不过,于是命驿站先送信回来。我趁机请一临朐员外友人相助,假称住在他家里,实际乔装商旅,快马加鞭来与五位官人汇合。”叶揽洲颔首:“通判费心了。”“我与诸位长话短说。”梁知行一路风尘仆仆,将重要证物都贴身揣着,此刻见了苍黎司五人倍感亲切信任,很快将那信中所写的血帕取出,呈于众人眼前:“这是钟秀山瀑布中捡到的血帕。”五人凑上前仔细看那血帕,果见上头是有人以指尖血在帕上写了“惊鸿”二字,看着走势潦草,该是在匆忙之际写的,又急在被人发现以前抛出来。这帕子本色该是茭白的,只是大概是很多年前的,此时极为褶皱陈旧。若非是四周都以细密针脚封锁了边缘,这帕子早就是一条漏了洞的破布了。众人逐次传看过一番,沉璧却对这用以锁边的针脚有了格外的注意。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帕子边缘,“这锦帕四周锁了边,这个针脚……”她猛地回想起在云没村里,有位被丈夫和儿子欺凌的女人,曾给叶揽洲补过衣裳,而这针法尤其相似。她不寒而栗,哽咽着看向叶揽洲。叶揽洲的神色与沉璧是一样的难堪,俨然他也发觉了这针脚的似曾相识。沉璧皱着眉问:“揽洲,你把在云没村的那件衣服拿来了吗?”叶揽洲缄默地点点头,回房翻了包袱将那衣裳找来,当众比对过后,发觉果是一样的针脚。“难道云没村的女人,此刻都在惊鸿山庄里?还是那些女人本就是从青州抓去的?”沉璧惊惶。梁知行问起两人可有什么发现,沉璧将疑虑当众说了。陈槐序也细思极恐:“或许,那方血帕的‘惊鸿’二字,既是指惊鸿山庄,又是指姚知州那位失踪的千金——姚惊鸿本人呢?”梁知行听罢,也深吸一口凉气:“陈官人是说姚惊鸿在惊鸿山庄里面?”“只是怀疑。”“其实,我也又疑又急,这才马不停蹄赶来与诸位相见。”梁知行叹息一声,眉宇间透出无能的惭愧之色,“这帕子虽能看出写字的人写得很急,不好辨认字迹来自谁。但在下是姚知州的门生,也曾与姚娘子共同习字,姚娘子总会将鸿字的三点水,习惯性连成一道竖。”“通判稍安勿躁。人写字着急时,也是可能这样草率简写的。”卫扶光见他实在忧虑开口宽慰。殷如墨问:“通判,您可有那惊鸿娘子的丹青能拿来一观?或者……可否凭记忆现画?”梁知行面露难色,叶揽洲道:“姚娘子失踪时间太久,已过去了五六载,这也太为难通判了。”“惊鸿娘子花容月貌,在下见之一眼,即毕生难忘。”梁知行复杂的神色里藏满了难以言说的痛苦,许久他才缓过来,继而道:“只是在下实在不通笔墨丹青之道,但记得姚娘子天生怕痛,未穿耳洞,手上有道儿时调皮给家猫抓伤的细痕。”叶揽洲脑海闪过云没村那补衣女子来送衣裳的场景,浑身不禁一颤:“那细痕,是在无名指上、连着指甲盖的位置,约枚铜钱长度?”“叶掌司见过惊鸿?!”梁知行瞠目,焦灼地抓住叶揽洲的手腕,适才回过神,“抱歉,失礼了。”又哽咽地问:“她、她在哪里?”几人给梁知行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但也都心知肚明这梁知行曾对姚惊鸿有意。“之前在云没村见过。”叶揽洲道,“现在……就不知所踪了。”沉璧忽地撇嘴:“揽洲,不对吧。你是不是忘了,给你缝补衣裳的那妇人,在云没村里嫁了人,且已有个看着弱冠年纪的儿子了……姚知州可是六年前才被害的,那妇人若是姚家千金,怎会有个年及弱冠的儿子?”“惊鸿今年应是二十六岁。”梁知行目色萧然,“她失踪那年,二十岁。”沉璧下意识道:“定不是亲生的儿子,否则岂会那样待他阿娘!”“惊鸿……她怎么了?”梁知行却听上了心。殷如墨忙打圆场:“没什么。就是在云没村里有个比较顽劣的儿子,总在她做饭时捣乱。”“她、她给人糟蹋了?”梁知行嗫嚅着,眼中已泛血红。“应是嫁了人,她夫君待她还不错的。”卫扶光亦附和,“只是隐居而已。”“我们,能去看看这血帕捡到的地方吗?”叶揽洲道,“顺便也要去山上看看何谓‘漫山雪’呢。”梁知行心不在焉点着头,脑中却是姚惊鸿可能经历的遭遇,但还是答应下来,与五人一齐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