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阴阳转

这次上山,沉璧隐有不安之感,所以嘱咐同伴将一路带着的五把弓弩和其他易于携带的防身兵器都包了黑布随身带着。虽都准备就绪,一行六人也都是游人装扮,直奔钟秀山去。

刺客钟秀山间未曾亮天,尚有一层灰蒙天幕笼罩,因而游人寥寥。山中鸟鸣声清脆,穿透薄雾响彻山林。偶有闲适的几只鸟儿栖在枝头,歇着俯瞰六人登山。

卫扶光先带人到了昨日遇见那卖果妇的石阶上,低声道:“所谓漫山雪,就是指这些花瓣。”

“可这的确是叫漫山雪的野花,像茉莉,已经有好多年了。”梁知行这位当地通判也这样说。

“不,通判,不是像茉莉的野花,这就是寻常的茉莉。”卫扶光回答果决。

一阵风来,正将地上散落的花瓣吹拂卷起,馥郁却清新的茉莉芬芳顿时灌入五人鼻腔。沉璧格外留心,特意带了竹篮来装花瓣和散落的花骨朵,边捡边嚷着要带回去做胭脂。

几人捡了花瓣才躲到周遭无人的一隅角落,互相低声核对,都确定这就是寻常茉莉花瓣无疑。

卫扶光道:“我自幼喜欢调香,熟悉一切花草香气。凡是现世的奇花异草,就没我不认识的,我从未听说过漫山雪,且这花骨朵、花瓣、花蕊、花形,我都捡了些来看,这就是确确实实的茉莉。”

殷如墨问:“是卖香囊的婆子介绍这是漫山雪的?会不会只是她不认识?”

卫扶光摇头:“我也怕是那卖香囊的婆子眼拙,还特意问了杂货街贩胭脂的。可那卖胭脂的婆娘也叫这胭脂是漫山雪所制,也说这是山中特有的野花。”

陈槐序也觉得这事蹊跷,“茉莉芬芳卓绝,堪称人间第一香,一香压九秋,任何花朵都不可能有与茉莉近似的香气,他们怎么能说这是野花?当地人竟都不认识茉莉吗?”

殷如墨道:“或许是有人不想让他们认出这就是茉莉,所以搞了这么个名号。”

沉璧将花瓣用指力捻开,顿时香气萦绕指尖:“是很香,而且是怒放时的花香。”

叶揽洲道:“确是正值花期的茉莉才会这么香。过了花期的、凋败的,都不会这么香。”

卫扶光道:“茉莉花喜阳不喜阴,生长中要有受足够的光照,且要平铺着栽种,要成片地长,才能有冠压群芳的脱俗芳香。我们一路自阳面走来,已经阳光很充足,却看不到哪怕一片茉莉花的栽种,那这石阶满地的‘漫山雪’又是从何而来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梁知行蹙眉:“难道是山的另一头的阴面长出来的?然后花饱满了,落了下来,随风吹来这里?”

卫扶光笃定道:“不可能的。阴面是悬崖峭壁,乃极端险要之地,本就不利于茉莉花的生长,就算偶有几株顽强的长起来了,这花瓣又怎么可能飘得漫山遍野都是。”

“是啊,绝巘多生怪柏倒是可能,怎么可能长出成片的茉莉。”沉璧亦蹙眉,“所以他们觉得,这不符合茉莉的生长环境,就以为是山林里特有的野花,只是碰巧和茉莉很像?我倒觉得这不是巧合。”

“此时已近十月,早不是茉莉花的花期了,山中却还有盛放的茉莉,可见山中温度不低,应是极其温暖的。”叶揽洲眯着眼,与沉璧同感:“那么钟秀山就应该是,山外入秋,山中却未。”

陈槐序闻声扬眉:“你怀疑这茉莉,是山里惊鸿山庄栽种的?”

卫扶光却不认可:“不可能,惊鸿山庄既要隐蔽,岂会笨得栽种如此浓郁香气的花朵?”

殷如墨附议:“是啊,这不是引着官府和游人去追查吗?”

几人停在原地踌躇半晌。

沉璧攒了花瓣扬着在玩,表面笑靥烂漫,实际心中疑窦万千。

叶揽洲伫立原地望着周遭的山中景致,想着昨日来时接触的所有人说的话。他好似临于天旋地转之中,山体在转,人声在绕,思绪也百结,他却不目眩,反而觉得脑中心中整理的思路越发清晰。

过了许久,叶揽洲霍然瞋目,一双深邃的墨眸瞪得浑圆,俨然是想到了什么可怕却切实的答案。

“不,不对,问题不是在花,而是在山!”他霎如醍醐灌顶,“我们被那阿泽误导了!”

“什么?”另外几人凑上来将他围住。

“我们登山的位置是钟秀山的阳面这件事,是阿泽告诉咱们的,理由是这个位置阳光温暖。”叶揽洲想到了昨日阿泽对登山路的介绍,“所以我们下意识就认为,与之相对的,就是钟秀山的阴面——也就是他口中都是断崖,没有山路的那一边。”

几人顺言深想,叶揽洲继续点拨:“但古人划分山的阴阳面,实际并不是看山的哪一面更温暖、更有阳光——真正分山体阴阳的,是靠南北方位,而非阳光多少。”

沉璧忽地想起这钟秀山的命名,是因为先帝吟诵“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诗句……

于是她恍然顿悟:“古人以山北为阴,山南为阳!”

叶揽洲见沉璧了然,格外欣喜,继续道:“对,我们登高,上山一直走的是阿泽口中介绍的阳面的路,直上直下地走。可我们最后落脚之地,是山顶的北亭……北亭,你们记得吗?”

卫扶光此刻也明白了:“对啊,昨日那卖票的小贩说,山顶的北亭有礼物……”

“之所以叫北亭,就是因为处于北向。”陈槐序眯着眼整理结论,“我们一直在山北行走!”

殷如墨点头:“所以,我们以为的阳面,实际是真正的山阴。”

叶揽洲此刻感到身后有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的判断,而这些强大的力量是苍黎司的所有人。

这一次的他再不孤单了。

他很骄傲。

“山阴光照都充足,山阳定然更甚,这花便是从钟秀山真正的阳面吹来的。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所在之地没有茉莉的栽种,却又看到漫山遍野的茉莉花瓣飘来。”叶揽洲因此更有底气大胆地抒发己见,“那么,我们所在的山北,定然有一条不外露于人的山路,通往真正的山南。”

沉璧接道:“而山南栽种满地茉莉之地,说不定就是那惊鸿山庄的所在!”

说到此处,沉璧与叶揽洲相视而笑,十指不觉扣紧,总算是有了些突破。

陈槐序和卫扶光竟如出一辙地觉得奇怪,两人一前一后地问。

“那这不是又绕回来了?惊鸿山庄如果栽种茉莉,那岂不是很引人注目,官府很好追查?”

“而且他们完全可以烧了那些茉莉,自此不就永绝后患了?干嘛还要这么费事?”

沉璧眸色一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惊鸿山庄里,必须要种茉莉。”

殷如墨此刻也意识到,山中人都以“漫山雪”命名这些茉莉花瓣,实际就是为了这必须要种的茉莉掩人耳目——这与小报探官的某些行径而像,但在她这位宏大探官组织的头目眼中,此刻真相已昭然若揭。

她笑着揭露这份欲盖弥彰的行径:“所以一开始,就在钟秀山的山脚,四处都有人向我们暗示,让我们下意识混淆真正的阴阳南北。同时,他们还用这茉莉迷惑当地人,说这花叫漫山雪,是野花,再通过当地人向游人介绍,游人听个新鲜,也以为只是酷似茉莉的野花,自然没人会深究。”

陈槐序也想着阿泽昨日的话:“那阿泽说了,青州人大多数都是匠人,可能做个磨喝乐,编个竹匣,甚至打个铁都很擅长,但他们大多不是花农,不懂花,也就这么信了。还得是卫娘子这种既常游历山水,又懂花鸟虫鱼的人,才能发觉其中的不妥。”

卫扶光听陈槐序的夸奖,下意识得意地挑了挑唇。

而叶揽洲也不吝啬对她的赞美:“扶光,你又立一大功。”

卫扶光早过了自满之时,如今的她更多的是对细节的推敲:“既然山阳种茉莉,此刻才怒放,那山阳就该是东京盛夏时的温度,那一定比我们所在的这个山阴之北还要暖和。都说高处不胜寒,可我们昨日到了山顶北亭,也不觉得冷,甚至浑身都沐着阳光,好像登到山顶,也是在钟秀晓门前平地的温暖……我不解,这钟秀山,怎么就阴阳两面都这般温暖呢?这难道不奇怪吗?”

沉璧前后左右转了转:“因为此山整体朝东,所以阴阳两面都有光照。照理南面阳光更好,但人们登不上悬崖,只能看见北面的阳光,所以将山北当做山南。”

“那为何要刻意混淆钟秀山的阴阳南北呢?”陈槐序又问,“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人误以为这茉莉是悬崖峭壁所生长的野花?这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吧?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其他缘故。”

“各位不妨看看这个。”梁知行说着,自怀中又取出一张折痕深刻的图纸,“恩师姚知州多年前留下的,是这山里的地形图,虽说有些皱了,但应当不影响看的。”

“这作画的纸又薄又透,却能经受屡次折叠,都分毫不损,可见纸张的韧性极佳。”沉璧惊叹,“这画作也很清晰。”

然而叶揽洲却指着画中一处四角楼的建筑问道:“这个地图,这个位置,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不会啊。”梁知行道,“这个位置是江云楼,哦,就是你们现在住的钟秀晓。”

“可我们登到山顶的北亭,也只看到了这里。”叶揽洲在地图上用指尖将钟秀晓以内的范围画了个圈,“这钟秀晓和钟秀晓以外的这片树林和那临水的高亭,我们都没看到。”

最通书画的陈槐序也发觉不妥了:“通判,这是姚知州当年于山顶俯瞰时画的吗?”

梁知行点头道:“没错的,老师曾把自己喻为一只鸟,绘下自钟秀山顶向下俯瞰的全貌。”

“通了,全通了!”时常游历名山大川的卫扶光也恍然大悟,惊呼道:“我们在山顶看到的北亭,那不是山顶!那只是山中的一部分!只是山中偏高处而已!真正的山顶,在北亭以上!”

“对,不是山顶。”叶揽洲眯缝着的双眼露出犀利的锋芒,“我那日觉得在北亭看日落时,山间暮色灰蒙,景致朦胧,像……像覆了纱的美人面,亦像糊了纸的窗外景。那时我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只觉得眼前的景色并不真实。现在看来,北亭那里是因为云雾本就缭绕迷眼,使人误判误信了那其中就是山顶。扶光一早提出的疑问,为何山北也有如此充裕温暖的阳光,则不仅仅是因为此山朝东,更是因为我们当时登的所谓山顶,还不够高。”

“所有游人却都误以为云雾缭绕的北亭就已是山顶,那么真正的山顶,就都不可能被找到了!”殷如墨道,“所以,惊鸿山庄,就应该在真正的山顶?”

第七十二章:阴阳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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