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山涧诡
“难道是这部分山涧的一块……溪边石?”梁知行不解,“树?石?亭子?”卫扶光观察瀑布周遭景象,“可我们登山到这个位置时,那条小溪两侧都是山石,又有哪一块才是代表着这字象的呢?”“这玉的一点,或许是水的流向!”叶揽洲也四下逡巡后思量着说,“王字有三横,第三横旁是一点。我们可以视作在第三条溪涧旁,与之相接的,就是这玉字的一点。”“那不又是这条悬泉瀑布?”陈槐序顺着叶揽洲的描画去看,“曾婆在那里捡到血帕送给官府,这‘同玉’若也代指瀑布的可能性也很大。可瀑布内又怎么藏下偌大个山庄?山庄入口又在何处?”“如果按照八卦之行,瀑布所在的位置,就代表水,水即为水坎。”殷如墨道,“坎,低洼不平,难道这惊鸿山庄藏在水下?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了。”沉璧摇头:“不,瀑布飞悬,岂会低洼。是以,瀑布不是水坎,而是泽兑。”卫扶光附议:“自古‘泽’为水汇交集之处,的确当指瀑布。”陈槐序最为博学,他的解释也最细致:“《周易》中的兑卦,卦象为‘兑下兑上’,意味着两泽相连。瀑布左有一涧,右亦有一涧。所以按地图看,那瀑布就是这两泽相交相连之处。”“我们上前看看。”梁知行提议着,众人随之一并走向瀑布前才驻足。“瀑布前的那块长石,好像很光滑。”卫扶光以手扶地,探了半个身子凑上前窥看瀑布底下的一块硕大顽石,她看到那石面虽给瀑布不断冲刷,但棱角和石面都比周边其他山石更为平滑。“是给瀑布水幕冲的吧?”陈槐序也凑上去仔细看,卫扶光白他一眼。“不,这块特别光滑。而且……好像没有苔藓。”殷如墨也发觉了这块长石的异样,但水冲得很快,她不大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你们也来看看。”叶揽洲凑上前用指抚、用掌擦,果然瀑布周围的石头都因常年受潮而长了斑驳的苔藓,但卫扶光和殷如墨特指的那块长石,周围都有密密麻麻的苔藓,只有边角处除外。陈槐序疑道:“照理来讲,那里很潮湿,又在角落阳光照不到,才更应该长苔藓才对。”沉璧想着,从前探官传讯也有在石头苔藓上的作记号的方式。她立时伏身匍匐在瀑布相连的溪边,她探手去摩挲石角,却在看似光滑之处轻轻摸到了一些黏滑的苔藓触感。她判断那里有苔藓,只是不大明显,因为长得还不厚,她已经断定这石中必有玄机。“如墨,拿来!”沉璧一个眼神递去,殷如墨便知点了个火折子递来。沉璧用火折子照明,仔细看那阴暗的石头一角。她发现这石角处的黏滑是一层薄薄的苔藓所致,但那石角的触感很怪。一部分是黏滑的苔藓无疑,但苔藓中隐约有个圆环状的阴影,在借光时看得格外明显。这阴影部分触摸上去没有苔藓的黏滑,只是寻常溪边石的涩感。沉璧猜测那阴影处是苔藓被磨掉了一部分所致,再拿火折子凑近去看,那圆环的阴影约莫只有一只木棍粗细——她坚信有人用木棍顶过这巨石,磨掉了一层苔藓,在石头上留下木棍的印子,只是这木棍却是空心的。沉璧迅速在脑中检索她所看惯的一些用以标记的自然工具,忽地双眼一亮:“是竹竿!那圆环的阴影是竹竿的痕迹!是有人用竹竿推那石!”沉璧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众人。“我立刻去幽篁折个长竹竿来!”叶揽洲面露喜色,与陈槐序、梁知行一同去折竹竿来。沉璧轻咬下唇,对比竹竿尽头的圆环形状与那长石角落里被磨去苔藓的印痕。虽说两者大小不能完全吻合,但她已笃信这竹竿推石就是找路的关窍。众人合力以那竹竿推动那块长石一角,果觉那长石挪动并不算尤其费力。至少要比搬一个等重量的石头轻松得多。那长石移开的刹那,瀑布后发出了一声巨响。众人循声去看,竟见瀑布后山石移动,露出游道后的水帘洞,那移动的山石是刻意伪装的洞门,平素隐于群石之间,并不起眼。“果然是别有洞天!”众人惊甚,连连慨叹。六人进入水帘洞后,叶揽洲轻轻推移了伪作山石的洞门,果然那瀑布旁的长石也随之复位。随着洞门重重阖上,一条阴暗且漫长的路才刚刚露出起点。“真的又是山石诡计。”叶揽洲凝眸道,“我确定惊鸿山庄的案子,与云没村脱不了干系!”“所以,我们判断的逆转阴阳,还有阿泽提示的兑卦,兑上兑下,两泽相连,实际是指两涧相接的瀑布后,有条南北相通的路。”卫扶光道,“便是这水帘洞内的路。”“好,走。”这条水帘洞内的长路很潮、很静,与山中游人遍地的热闹场景不同。这条路还格外萧瑟,只有六人相伴而行。这路还格外的长,途中几人会饿会渴,幸好还能捕鱼来架火烤着吃、舀泉水来喝。他们甚至能感觉到,走出水帘洞以后的山路,是不曾有旅人游过的真正山南之阳——那常年以悬崖峭壁的表象示人的山南之阳。他们往上走,就会抵达惊鸿山庄。众人越走越有信心,但沉璧却黯然神伤。她趁着烤鱼翻火的功夫,召了同伴来吃鱼,她自己切了段细利竹竿,穿了半条鱼到掌中,借送烤鱼的名义,走到了角落去找梁知行。“梁通判,我有一事相求。”“薛官人请讲。”“惊鸿山庄或许如云没村般凶险,我们虽已找到破解之法,但我不想他们与我一同涉险。稍后我在山泉水里下些蒙汗药,请通判替我送同伴出山。”沉璧一双羽睫似被千钧压着,抬不起来,“若非是我,他们不会来青州,所以,还请通判成全。”梁知行长吁一声:“薛官人想必……是此刻已经猜到了这幕后之人是谁。”“是。”她当然知道了。从破解这山石诡计的刹那,真相就已呼之欲出了。在她才入苍黎司,与叶揽洲斗气还未和好时,她听说叶揽洲没有完成好给事中交代苍黎司众人的第一个任务——将多年发生的朝中邸报的要事重新梳理誊抄。叶揽洲因她“闻鸡起舞”的斗法夜不能寐、心不能静,所以因任务没完成好而挨罚,她就让陈槐序和卫扶光都一齐参与了这件事。四人合力分工将此事写明。在沉璧誊抄整理的那份邸报之中,抄写过礼部尚书张研,青州人士,曾于钟秀山中当樵夫。因在钟秀山中救了先帝一命,得到了重用。那时先帝才知,张研亦是宰执姜翙的门生。张研如今还是有“民间太学”之称的白璧书院的院长——这与她和叶揽洲在云没村查到的那阴谋来自某个书院的猜测,或许已经吻合。沉璧知道,以另外三位的博闻强识,他们若回过神来想这件事,也会想到这幕后是张研,乃至姜翙。尤其事涉白璧书院——这是太祖皇帝亲自创建的“民间太学”,其根至深,不能见底。她不能让同伴凭借微弱的力量,妄想蚍蜉撼树,与姜宰执为敌。沉璧越想越怕,甚至不惜朝梁知行再屈膝一礼:“请通判成全。”“薛娘子请起!”梁知行只好点头,“既如此,在下再去召些人手,陪娘子继续找惊鸿山庄。”“不。”沉璧决然摇头,“请通判一同离开。”“为姚知州雪冤之事,任重道远。”梁知行亦坚决摇头,“不仅为师恩,亦为君恩,为百姓恩。我得老师提点,食朝廷俸禄,享百姓爱戴,就不可退步。”他垂着眸,沉吟一句,“亦为……绮纨之岁,情之所寄。”沉璧听得懂,也早看得出。她苦笑:“所以,姚惊鸿娘子,是通判少年倾慕之人?”“是我回来青州太晚,没有护好她。”梁知行咬牙,“我倾慕她,但也不止为她。”沉璧道:“大宋尚且需要通判这样忠君爱民的纯臣,在揭露青州积弊这件事上,梁通判要比我重要得多。我此去惊鸿山庄,是为私怨,为义父,不为大宋百姓,因而我的性命,可以留在这里。”“薛娘子理当公然天下的大义,何必佯作私情!”这一声带着怒意的质问,竟是从陈槐序那等平素寡言的书生嘴里问出来的——他显然觉得,沉璧心中对大宋的关怀,只屈于区区为父雪冤的小爱,实在过于狭隘可惜了。沉璧侧目,发觉叶揽洲、陈槐序、殷如墨、卫扶光正都站在她和梁知行的身后。人人疾言厉色,如视沉璧为叛徒一般讨伐起来——“既说好了同来青州,人人心知肚明是要找那传说中的惊鸿山庄的!临门一脚了,你又搞这出!”卫扶光双臂环胸,抱怨连连。殷如墨也眼眸凌厉:“不彻查惊鸿山庄,难道我们是来这青州益都县里游山玩水的?”“我理解你,我不怪你。”叶揽洲苦涩一笑,“但我没想到,你我已互表心迹,你仍当我作外人。”沉璧急于反驳:“我没有!”叶揽洲乘胜追击:“既然如此,岳丈大人枉死于青州,必定与惊鸿山庄有关,我又缘何不能与你同去?”“我……”沉璧无言以对,只好低声嘟囔,“你们有怀疑的始作俑者了吗?”“白璧书院院长、现礼部尚书,张研。”叶揽洲直白道,“他是姜宰执门生,又得先帝器重,你怕他的身后,还站着姜宰执,对吗?”沉璧愈发激动:“你……你不要说出来!”殷如墨无奈道:“我们都知道了,只是都默契地没提。”陈槐序也撇了嘴:“苍黎司哪个人是吃素的,那邸报和史实又不是就你一人抄了。”卫扶光亦嗔怨道:“就是,既然都心照不宣,就是默认要同生共死,偏你成天假清高。”原来他们真的都猜到了,只是都为了一同并肩前行,谁也没有提出。殷如墨说得条理清晰:“我们当下燃眉之急,是要看张研为何如此,究竟在图谋什么,与云没村又有何干系,和辽人又约定了什么,而不是一味因恐惧而逃走,躲避。”“我承诺你的,云没村之事,如我心中一团火,我不死,它不灭。”叶揽洲拉起沉璧素手,“我此次,一定兑现承诺。”“张尚书也只是可疑,万一不是他呢。”梁知行见五人齐心,实在敬佩,于是开口打趣道:“他又怎么会笨地在自己老巢行事。”沉璧弯唇淡淡笑着点头,可实际她心中已确定了这始作俑者,就是张研。当年先帝在钟秀山中之所以能躲避流寇,必定是被当时身为樵夫的张研引导藏身于水帘洞中。先帝乃天家威严,必定不肯让史官记载一代帝王狼狈躲闪的细节。这水帘洞的所在,自然他也要求张研三缄其口,多年不会再提。而在无人所知之时,靠着浑水摸鱼,一座隐蔽神秘的惊鸿山庄就应运而生。沉璧也确信,义父生前一定也是误入了惊鸿山庄,因此才无端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