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云雾里

“好,那我们,出发。”

随着叶揽洲这句话音落地,苍黎司五人一齐走入惊鸿山庄内。这次在登山时,沉璧和叶揽洲已将云没村当时的所见所闻都告知了同伴,因而对惊鸿山庄的神秘,五人心里都有些准备。

只是才入惊鸿山庄不久,身后就传来一声笑叹:“你们果然来了。”

沉璧回头去看,那说话之人竟是云没村的曾婆!

只是如今她腿脚不便,即便拄着杖,也一瘸一拐地走着,应是两条腿都伤了筋骨。

卫扶光没见过曾婆,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老婆子没想跟你们动武。再说老婆子现在腿脚多有不便。”曾婆却含笑先言,没有丝毫要作战交手之意,她言笑晏晏地望着沉璧与叶揽洲:“你们拼尽全力将我儿子送出大宋,是救了我儿一命,为表感激,我不与你们为敌,也不会出卖你们。”

沉璧与叶揽洲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完全不认识曾婆的儿子,更不知曾婆为何要说这句话。只是曾婆既误会了他们救了她的儿子,倒不如就坡下驴,先不要否认,才要去查惊鸿山庄的细节。

因而两人谁都没有多说。

叶揽洲不接她话,而是急切地问八门金锁阵阵眼可否能改。

“从庄内锁阵,外头就打不开了。”

叶揽洲拱手:“请婆婆出手相助。”

曾婆诧异挑眉:“你们不希望有人再进来?”

“是。”叶揽洲点头,“想保护一位真正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好官。”

是说梁知行。

那曾婆虽犹豫,但还是从庄内这边方向锁了那阵,折返回来徐徐笑道“说到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好官,你们不就是吗?”

沉璧还在装糊涂:“婆婆何意?”

“既是苍黎司进奏官,又何必要诓骗我这老婆子呢。”曾婆冷笑一声,俨然已对他们身份心知肚明,“夫妻装作兄妹,也是有你们的。”

“现在还不是夫妻,当时也不是兄妹。”沉璧低眉作礼,“初次见面乔装,实在万不得已。”

“早晚的事罢了。”曾婆实际并未在意这事,转而道:“你们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我眼前,看来,是长先生的刺杀计划失败了。”笑意却愈发猖獗:“没想到他也有失败的时候,我觉得好激动,好开心。”

“刺杀计划?”沉璧很快反应过来,与几人相觑,“难道是州桥夜市那次?”

五人都蹙着眉头,先后点了点头。原来,那日州桥夜市混战时,趁乱要杀沉璧和叶揽洲的,实际正是这位长先生的手笔。

曾婆没有明确回答,只是幽幽说道:“长先生这人有个特点,他双手不沾分毫鲜血,脏活儿累活儿都由手下人完成,但他偏偏又是嗜血之辈,凡他所不喜的人,都要在他跟前流上一地血。”

殷如墨开门见山:“所以,您口中的长先生,到底在图谋什么?”

曾婆知晓她们是同伴,便平和回道:“他很神秘,他从来不给人发觉他全部的计划和目的,所以即便我感念你们救了我儿的恩情,我也无法告诉你们事情全貌。”顿了顿,又言:“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开始的阴谋,老婆子也的确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那卢玄,还活着吗?”沉璧终于咬着牙,问出自己多日困惑与牵挂,“您别说您不认识他。”

“我们这里的人,不配有姓名。”曾婆依旧答非所问,“长先生希望他自己钱袋子里的每一文钱,都要有成千上万倍的价值,一旦达不到,就要开杀戒,杀一些本就命如草芥的人。”她挨个瞄着几人,“盗墓案被朝廷发觉后,有位本受命于长先生操持惊鸿山庄的郎君见了我和村长,他说他想让更多人活着,就不能再从长先生手下讨银钱,让长先生觉得自己养了些废物,所以,他想自己用钱供养村子的人。”她再朝山下一眺,“就有了游园会。”

五人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这曾婆说话常藏一半、露一半,但目前这些消息来猜,也算能拼凑几分他们一直在追查的真相。

曾婆又道:“我们的日子,因那位郎君好过了些。但这不过只是饮鸩止渴,因为长先生在这月初,就拉走了许多云没村培养的学子。”

“那郎君……该不会是那位王胖子吧?”卫扶光听得发懵,“我的天哪!”

沉璧摇头,“当然不会,那只管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还想留我继续在游园会,好给他出谋划策继续骗人银钱呢!”

曾婆严肃道:“什么王胖子李胖子的,那小郎君本领大着,是山下那钟秀晓的大东家!”

“难道,卢玄一直是钟秀晓的大当家?那王胖子,也是他从玲珑镇招来搞游园会的?”叶揽洲的这个合理却出人意料的猜测使得众人同时惊讶瞠目。

“他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到底想做什么……”沉璧隐觉后怕,不觉脊背汗毛竖立。

“你们换身衣裳乔装买手,去庄内自行看看吧。”曾婆不再多说,“我能帮到你们的,也就这么多了。”

沉璧问:“可是要领我们去拜见村长?”

“村长……”曾婆敛眸,眼底一阵悲戚不散,再抬头时已眼圈红涩,“村长早在云没村被官府发现时,就以死谢罪了。”

“什么?!”

“他为了保小虾米的两个徒弟——哦,也就是你们俩这冒牌儿的。”曾婆哽咽了,“从云没村来惊鸿山庄时,村长主动祭阵了。”她回想着那日丧心病狂的爪牙们在笑声中以八门金锁阵逼迫村长去死,就愤怒且伤怀,不禁落泪,“他被箭射穿了肝脏,流了很多血,按着太极的手也没松开。护送我们进来以后,他便走了。我替他收尸时,他还在嘱咐我,务必要护你们两人平安。”她嗫嚅着,望着沉璧和叶揽洲,“说你们俩的平安,就是小虾米的遗愿。”

“村长知道小虾米会死?”殷如墨问。

“当然。”曾婆苦笑,“云没村的秘密暴露,他怎么还可能活得了?”

在众人良久如默哀地沉吟过后,曾婆擦了擦颊上的泪,“长先生的怒火,没有鲜血作为代价,是抚不平的。那是位人间的阎罗,他操持的所谓大业,更是一朵食人之花。”

“他有什么大业?”殷如墨决定开门见山,“长先生,是不是张研?”

“是。”那曾婆竟并未有一丝隐瞒,就直截了当道:“你们知道了又如何?张研是先帝恩人,官家宠臣,宰执门生,你们几个小喽啰,能奈他如何?还是快些看看你们想打探的,然后快点下山。”

五人在曾婆的安排下换上了庄内的衣裳。叶揽洲和沉璧都猜测这曾婆的儿子,要么是梁知行所救,要么又是卢玄所为,总之只要能先借曾婆这阵东风便好,因而两人絮絮嘱咐其他三人谨慎言语,多听多看。五人达成共识后便要出门去看庄内,可沉璧想着方才与曾婆的一番对话,情绪愈发低落。

“卢玄竟然是张研的人?”她喃喃自语,又气又急,是那种想哭却哭不出的无助与酸楚,“这惊鸿山庄是他操持,钟秀晓的东家也是他,游园会搞伎俩的始作俑者,竟还是他……我都、我都气笑了。”

同伴上前宽慰,沉璧却越来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就连殷如墨也没想到,在《轶闻录》探官组织里效命多年的卢玄,竟还有这么多背地里操持的大事,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他那么一个泼猴儿似的人,平时看着活蹦乱跳的,对我唯命是从,谦卑折腰,竟是个这样难缠的人物,枉我自诩聪慧,在他眼里,可能也不过就是些不入流的小聪明,比之他,可不是小巫见大巫。”沉璧双唇发灰,面色苍白如纸,她不由自主便想着旧事开始抱怨,“那大相国寺的集市,他哪里用我去救?他看我只怕如个笨鸟,看着我为他涉险,看着我与官府交锋……他在这之中,想图谋我什么,想利用我什么?我真心实意待他,护他,关心他,揽洲甚至都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豁了命去在他自导自演的把戏里救他!”她觉得自己好笑极了,“你们倒说说,这是个什么鬼事。”

“他把我,还有我的生死之交们,耍得团团转。”沉璧自嘲地笑着笑着,便又泪如雨下地哭了,“我却还在这里担心他,是不是还活着。”

“重情重义从来都不是错。”叶揽洲看得心疼如刀割,将沉璧圈在自己温暖的怀中,“卢玄也待你很好,总送鸡鸭鱼来给你吃,还悄悄往女使手里递羊肉兔肉,诶!不是还替如墨送过金子给你?”

“替我送金子?”殷如墨听了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沉璧才进苍黎司的时候。”

殷如墨连连摇头:“你都背叛我了,你该死就死去,我岂会送你金子!”

沉璧破涕为笑:“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口硬啊,我的大东家。”

“我真没给你拿过一文钱!我当时气都气死了,气得病恹恹的!”殷如墨严肃道,“但我知道,卢玄自会送给你银钱的。叶揽洲也不会委屈了你,你即便净身出户,也是不愁银子花的。”

沉璧这才反应过来:“所以那些金子……是卢玄给我的?”

“好家伙,那厮早还不忘用我的名义搞事?”殷如墨也是惊呆了。

“可不就是他给你的,都从咱们这些冤大头的游人身上骗去的。”卫扶光忙见缝插针,继续摊着掌逗沉璧笑,“那么大俩金铤!”这话一出,沉璧果然笑了。

“卢玄是不想你失去如墨这个多年好友知己,所以才撒了谎。”陈槐序也始终不觉得卢玄是忘恩负义之辈,“他送你金子,也是怕你手头拮据,又怕你心里难受,所以才以殷娘子的名义送了。”

叶揽洲也道:“卢玄或许有苦衷。我与他交涉虽然不深,但是他帮苍黎司办事,哪次不都是尽力尽力、恭恭敬敬的。若要害你,害我们,他有一千个一万个时机,可他从来都没有。”

“一件件地查,他只要还活着,早晚得跟咱们交代清楚。”一贯沉稳冷静的卫扶光已然开始将沉璧往正道牵引,“现下是查惊鸿山庄,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哦。”

沉璧擦了擦酸楚的鼻,点头与四人一起往庄内走。只是庄内有一处四院相连的屋群,从外上了锁,而曾婆也没有替他们开锁的意思,五人只觉奇怪,却没有执意要进。他们兜兜转转,看到的场景与云没村时见到的相差无几,无非就是那些男人暴戾、女子谦卑的模样,一路看得几人咬牙切齿,却一直不敢贸然出手。直到两个时辰以后,他们才回到曾婆房中叙话。

叶揽洲推门便问:“云没村的人,都在惊鸿山庄内?”

“是。”

沉璧今日看到了那刘三家的——就是保和殿待制失踪的私生女,当初还因在云没村不断反抗而被打了关在坛子里,今日一见,她那夫婿抬手挥了皮鞭,她竟躲也不躲了,面无表情地受着。

如一只桀骜的鹰,乍然被折了羽翼,飞不起,也死不掉。

沉璧屏气凝神,委婉地说:“上次去云没村时,还觉些娘子是有反骨的,如今一看,各个面如黄土,没有半分抗拒之意了。”

曾婆却习以为常:“是啊,都是行尸走肉,我也是。”

众人一怔。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我当年被水贼糟蹋了留下的。那年,我还没满及笄。”曾婆也不避讳,说起了自己的旧事,“阿娘为了保护我,和水贼厮打间落水了。爹是个好面子的文臣,嫌我有碍家风,怕被御史弹劾,就将我赶出了家门。我只能跟着那水贼混日子,学了些武艺本领傍身。后来他投了长先生,连带将我和儿子一起带来。没过多久,他出任务死了,长先生正要绸缪云没村之事,就将我和村长遣了来。我本是不愿的,但他拿了我儿子要挟。”

陈槐序试探地问:“那……村长呢?”

“也是个家眷握在长先生手里的苦命人。”曾婆也据实回答,“但很得长先生信任。他死了,他的家眷也就平安了。”

“婆婆就没想过,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卫扶光不解地问。

曾婆长叹一声回答:“我对长先生无有不依,是因为他拿的不只是我的儿子,而是我在这世上坚持的全部意义,全部希望。”

“那其他女子呢?也都是这么被夫家给卖来的?”殷如墨看到那刘三家的时,也是惊愕不已。那保和殿待制的私生女,在画像中是何等娇艳如花儿的模样,怎着在惊鸿山庄内,是那般狼狈如女奴的模样……她心酸不已。

五人在庄内徘徊许久,都不曾见过那姚惊鸿出现。卫扶光忽地想起来,借殷如墨的话茬儿,顺势旁敲侧击问着:“方才,好似还有母亲与儿子差不多大的,难道是我看错了?”

曾婆道:“云没村的女子从前大多娇生惯养,在这里被磋磨久了,有些身子也垮了,村里那些男人死了妻子也很平常,就再掳年轻女子来继续给家里不成器的孩子做继母。”

沉璧心说,那姚惊鸿大概就是这样做的继母,才有个那样大的儿子。

叶揽洲本想直接问姚惊鸿的所在,却心头有个可怖的答案,使他并不忍心问出。

怕真实的答案也一样可怖。

幸而陈槐序先问:“这些女子,到底从哪儿来的?”

曾婆好似在儿子被救以后,并不准备执着地再做这守庄人,竟出乎意料地将一切所知和盘托出。

真相在今日起,就已经昭然若揭。

“云没村的女子都是知书达理的,只是家世搬不上台面,大多都是些小文官在外的私生女、家中倒了台的孤女,或是商贾之家颇有才华的女儿。长先生掳的这些女子,大多都很有才华,读过书,认识字,能够相夫教子,他要她们从小就教孩子读书,而他们的所谓夫婿,都是些从小督管妻儿的打手,为的,就是替书院学子考试。”

“替考?”五人异口同声。

第七十六章:云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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