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昭若揭
“是。”曾婆道,“将村里长成的学子像菜叶子似的,画了画像去卖,卖给那些在白璧书院读书的衙内们,谁家有钱想买个官儿做,就拿个几千几万贯银钱,选相貌相似的、年龄相仿的,云没村的那些学子父亲就要监督儿子照着那衙内的习惯学,待考试时,再将眉眼找妆娘画画,画得与那些衙内七八分相似便可以了。”殷如墨问:“若实在想找人替考,村里又没有模样近似的学子,该怎么办?”“那就让那衙内照着学子的体态学。从村里选个尽量身高体型相近的学子,戴个帏帽,以那位待考衙内的名义参加各地诗会,先将才子的名声打出去,直到考过试了,成功给任了官做,再以衙内的真容示人,也就轻易瞒天过海了。”卫扶光惊道;“可、可每年白璧书院的预科考都有不同的形式,或糊名,或誊录,总不可能年年以这样李代桃僵的方式替考啊。每年的主考也不同,若是真有认识那衙内本人的,岂不立刻穿帮了!”“所以,这就是长先生的谋算,此事已经紧锣密鼓进行了许多年,从未被人揭露。就连我,也不知道为何。”曾婆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有时候,真的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才,有四组屋宇,上了锁。”叶揽洲继续投石问路,“我还想知道,在云没村的人没来这以前,惊鸿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上锁是因为,那里头住的,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多了不得?”“长先生以文房四宝害人,名门之后风骨卓绝,不肯助他,他便去找各大世家里做过工的匠人。”曾婆道,“长先生给的钱足够多,他们愿意蜗居于此,为长先生效命,以保入仕的子孙官运亨通,经商的子孙财源广进。”“展开说说?”“那是东西南北四个厢房。”曾婆道,“西厢里,是宣州诸葛氏请过的师傅。”“笔匠?”殷如墨挑眉,“宣州诸葛氏……做无心散卓笔的?”曾婆双眸一亮:“这位小娘子,倒也是见多识广。”“梅尧臣曾将诸葛高所制宣笔赠予欧阳文忠,能得欧阳文忠‘紧心缚长毫,三副颇精密,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的盛誉,诸葛笔之金贵奇妙,天下文人谁人不知、哪人不晓!”殷如墨俨然是惊到了。那无心散卓笔一笔值十金,诸葛笔自古皆是一笔难求,这惊鸿山庄里,竟有专门做这笔的笔匠,当真是令人费解,“那,剩下三厢呢?”“东厢住的,是歙州奚家用过的老伙计。”五人再度震惊了。奚氏因制墨之能,在南唐时甚至被赐李姓,以对胶之法制出徽墨,其墨锭坚如玉,纹如犀,色如漆,没想到这惊鸿山庄还能网络奚家的人才。曾婆自顾接着说:“南厢,蜀中蔡家的叛徒,做的是冠绝天下的布头笺。偷师学艺被蔡家赶出来了,便拜到长先生门下,为长先生做纸,很得长先生青眼。他的厢房,也最奢华宽敞。”“北厢,绛州苏氏家主的一个外室,虽是女子,烧砚手艺却极好。被苏家诓骗了,一气之下孤身去了汴京谋生,做的是澄泥砚,曾托牙人门路进献给长先生一方,长先生立刻重金将她请来此处。”“澄泥砚?”沉璧柳眉紧蹙,“那张研竟不用端砚、歙砚,而作澄泥砚?”苍黎司的五人都对笔墨纸砚的种类颇多了解,人人皆有沉璧心头的疑问:澄泥砚淘洗澄结要耗一二年之久,远不如石砚省力,到底为何要费时费力以澄泥之法制砚?曾婆却不太懂这个差距,只是说:“烧砚的匠人大多极有风骨,制端砚、歙砚的匠人很少会为金钱名利折腰。”“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沉璧眉锁更甚。“那……茉莉是谁种的?”卫扶光果然在庄内看到大片花丛,“就是那名为漫山雪的野花。”曾婆低低“哦”了一声:“那不知谁种的,来时就有了。”“那您知道,姚惊鸿吗?”沉璧急着问清梁知行的心上人,“是您替她送的血帕?”“是。”曾婆冷着面回话,但声线中却藏着悲悯,“只能用这种方式,引人去查瀑布之后,也能将此物,交给她想交给的人。”“她……还好吗?”叶揽洲几乎是颤着声音问。“你说为何是血帕呢?”曾婆以一句温柔的反问,彻底让叶揽洲笃定了心头那个可怖的答案。五人霎时心乱如麻。还未等继续说话,已经有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僮火急火燎地叩门:“婆婆,出事了!山匪正朝惊鸿山庄来!”沉璧立时便觉得不对:“寻常山匪怎么可能找到惊鸿山庄里!”“是真的,是真的!”那小僮慌得满头大汗,“他们在山下对游园会的百姓和摊贩搜刮,一路走上来的。”“先劫掠百姓,将戏做足,再来这惊鸿山庄杀人放火,才显得像真的山匪。”叶揽洲已看出这声东击西的策略。曾婆似乎料到今日惊鸿山庄的鏖战,反而没有自乱阵脚,对那小僮说道:“你们快回去拾掇拾掇,这次来惊鸿山庄,兵器应该都有藏,拿几件防身的,赶快从飞索跑下山去,再不要回来了。”五人静静听着,心说他们这次从云没村搬来惊鸿山庄,竟还都藏了兵器。那难道一开始,就是准备逃走的?兵器难道也是卢玄给他们送来的?可为何还一直不逃,硬等到今日?看着小僮跑走,叶揽洲匆忙拿了远火镜出去眺望,果然看见山下有些壮汉正对着百姓勒索财物,而在他看不见的位置,已能感觉到正有人带着犀利杀意,不断靠近惊鸿山庄。叶揽洲催道:“金锁阵才改了阵眼,他们进不来定狗急跳墙。趁现在还有时间,大家快走。”“他们已经来了。”曾婆打量着漏刻,拄杖起身,“他们走的,是长先生平素运货的那条道。”“还有另一条道?”陈槐序话音未落,曾婆已起身,从自己房中暗格里拿了兵器出来,“在山南不远处有条地道,走那道便能直通钟秀山的山麓,也就直接能进惊鸿山庄的小门。”卫扶光道:“这些天杀的,用人当刀子还不留活路!既有第二条路,当时还非让村长走金锁阵,岂不是就是为了让他死在那里!”“云没村暴露,总得有人承担,自要杀鸡儆猴的。”曾婆将藏着的弓弩和刀剑都挑些趁手的给了沉璧等人,“村长宁死也要报小虾米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他死了,小虾米的徒弟的所在也就没有人再知道了。只怕这次,他们是知道有不速之客进了惊鸿山庄,也要我这老婆子来承担了。”“您还承担什么?赶快走才是!”沉璧用力去拉仍然镇定的曾婆,“他们此行必定弃车保帅,是为屠村啊!走!您快跟我们走!”“走不了的。”曾婆擦了擦手中那拐杖,“长先生的手眼通天,你们想象不到。我将惊鸿的血帕送给官府,实际也是为了做最后的求救。可没想到安抚使不敢管,临朐县又把惊鸿的情郎遣走了,正好拖到你们入庄,他们动手,你说这是巧合吗?”“是我们暴露了吗?”卫扶光低声自语,“怎会来得这样快。”其实五人此刻都想不通这件事。曾婆道:“会不会是你们眼里那位好官,出卖了你们?”“不会。”五人都没疑过梁知行分毫,一来是他对姚惊鸿的情感真挚,二来也是若真有害人之心,不必豁出性命陪他们过阵了。且按曾婆所说,这梁知行还算是聪明人,没有被临朐县困住,反而自己乔装回来与他们一同涉险,应当也是决心要对抗张研的。沉璧眼中闪过厉芒一道:“不管这祸患是不是我们招来的,我们一定拼死护住更多的人。”说着,她从曾婆的兵器队里挑了最趁手的弓弩,将肩上背篓里装满了箭矢。“不是你们。”曾婆道,“是一早,他们就想动手了,不然那小郎君,干嘛给我们来送兵器。”五人互递了眼色,拿刀剑的拿刀剑,装箭矢的装箭矢,就连陈槐序都暗中将袖箭佩好。“没有活路了,只能血拼一场。走几个,算几个。我们跑了,他们就拿箭从远处射死,还不如在这等着,多杀几个,还算赚了。”曾婆此刻面上竟无半分恐惧,“自从我们搬来惊鸿山庄,就知道接下来朝不保夕。就连那小郎君来送兵器,都在提醒咱们快走,可是我们走不了。”卫扶光侧目,“为何不走?”“不是都说了,长先生月初将许多学子都带走了。”曾婆道,“她们的儿子都捏在长先生手里,怎么还敢逃。”沉璧听来不解,“一个个文化莽夫,对阿娘也不恭敬孝顺,何必还顾忌他们!”“妮子,你想得还是浅了。”曾婆却起身,忽地意味深长地笑笑,眼底的深邃反而令沉璧感到可怖。只听曾婆轻声说着,“云没村也好,惊鸿山庄也好,你们所看到的,未必就真是这样的。我们在绸缪一场彻底摆脱这炼狱的大局,很多、很多年了。”五人都因这曾婆的一段轻声细语,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你听过蚍蜉撼树吗?”曾婆转过头,对着五人挑眸说着,“若是撼不动那树,便是蚍蜉还不够多。”她目光灼灼,似场将来的山火,却只柔柔慢慢地在烧,蓄势等着凶烈。如今之际五人没能细想,也没再问。那曾婆从一只木箱里拿出来一套文房四宝:“这里是四厢的笔墨纸砚,我偷偷藏来的,你们若能出去,便带走吧。”五人迅速将那些笔墨纸砚分开,沉璧却急着往四人行囊里塞。沉璧道:“除了我,你们一人拿一品,以防整套在一人身上损毁。你们人手一个,分开收着,就都要平安出去。这样才能凑齐一套,找出玄机。”沉璧俨然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盼同伴们能有个谋求平安的寄托。“你也得平安。只是怕你背着太沉,一会儿施展不开,我帮你背着。”叶揽洲看穿了她的心思,却遂了她的安排,只是坚定说道:“但若要死,我替你挡着。”话音未落,曾婆已听到门外打杀劫掠之声,“他们来了——”五人咬紧牙关,与曾婆一并走了出去。果见是大队人马自另一处关隘进山,正在庄内恣意冲撞。他们已经一把火烧了上了锁的四厢,任凭里头的人在窜天的浓烟里呜呼哀嚎着,也都没有半分心慈手软……曾婆掌心紧了紧,众人也都看得出来他们此举是要毁灭物证。本还想着救人,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周遭没有水源,泼不灭那熊熊烈火了。而那些人正向此处前来,庄内的男子挟着各家的女人出来,女人们竟无一人求饶,反倒是他们那些狼心狗肺的所谓夫婿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女人们视死如归的眼神,令为首的头目如临挑衅。沉璧再忍不住,冲将上前要制止杀手杀人,那头目硬是从身后格挡了沉璧一剑。众人跑上去接应沉璧,苍黎司的五人并肩站在一起,身侧则是拄拐的曾婆。那头目见沉璧出手,放声冷笑:“长先生料事如神,苍黎司的五位,果然在山庄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