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灯下黑

已经过了十六个时辰,仍无水食送到。本就伤重的四人此刻在潮湿冰冷的石壁上靠着,更加疲惫。书生出身的陈槐序竟先于三个女子开始高烧不退,牢房内却一碗热水、一副药都没得吃喝。不论沉璧如何求告,那新换来的狱卒就是充耳不闻。陈槐序顶着烧得双颊通红的高温病恹恹地萎在茅草垛上,浑身冷热交替,已有了濒死之感。

“这次,我怕熬不过去了。”陈槐序有气无力,却很真诚地望着卫扶光:“扶光,吴成仁之事,我从始至终没有分毫抹黑,更无夸大其词,我所说的,皆是我亲历过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确实从无与你为敌之心,相反,我敬佩你的仗义勇敢,也欣赏你的热情善良。你看着面冷如霜,实则心热似火,能与你同门为官,我之幸也。”

“你说这么多废话干嘛,节省点力气。”卫扶光听着他的声音不自觉落下泪来,“别像说遗言似的。”

“有事相求,总要先把你捧得高些,你才更容易答应我的请求。”陈槐序诚挚地恳求道:“能不能请你略施舍些银钱,帮我照拂大同院的孩子们……就、就算是遗言吧。”

“不管!”卫扶光激着他说,哭得却更厉害了,“你要是死了,你那些孩子们就没了夫子,以后都是孤儿,得睡大街、吃狗食,没人疼也没人爱!”

“可不能当孤儿,孤儿很苦的。”陈槐序有些泄了力,眼看着眼睛就要闭上了,“求求你了,就答应我吧。”

卫扶光还是抽噎着点了点头。

但实际她伤得也很重,此刻也渐渐有开始发烧的迹象。她也渐渐神情委顿,“我若没能回去,你们帮我去越州看看我阿爹,告诉他,女儿完全能独当一面,不用非得做一只按照规划生长的金丝雀。即便真是做了飞蛾扑火,那也是心甘情愿,死得豪壮的!”

“你们两个,胡说八道什么鬼。”沉璧心里越发没底了,这两日连个消息都传不进来,她也开始焦灼浮躁了,尤其是两个同伴都已不容乐观,她却只能安慰,“叶揽洲不会看着咱们死的。”

殷如墨看着陈槐序的状态,吓得花容失色,“别、别睡!”

殷如墨是神医之后,她是会医病人的。只是许久不曾行医,对亲近之人更下不了手,恐怕手生反而出错。但陈槐序自小羸弱,如今若再不退烧,只怕熬不了太久。

她忖了忖,还是颤着手指拔了髻上的金簪,“槐序,若你信我,我以簪代针,替你针灸……我许久也不医病人了,加上簪粗了些,会有些疼,你忍一忍。”说着,她将金簪递给沉璧,沉璧用指力将金簪上的金丝扭扯下来捋平,捋了三条金丝出来。

“信。”陈槐序尽管面肌无力,还是勉强露出笑容来给殷如墨信心,“死马当成活马医,医不好也不怪你。”

殷如墨深吸口气,咬住牙关,麻利推开陈槐序的衣裳,从他背后入手,以金丝刺入陈槐序大椎穴,复而又托他手掌,自指尖的少商穴、商阳穴取次刺破,往外放了热血。果然两刻过去,陈槐序就见了好转。殷如墨有了些信心,又让沉璧捻了金丝递来,继续为卫扶光针灸止痛。

四人在牢中互相照顾着,也互相宽慰着,殷如墨看到两人有所好转之时,不禁热泪盈眶。她没想到,当年她为报仇弃医从文,如今竟仍能凭借父亲教授的一手技艺,救得了同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没用,也更生了因家族的自豪。

“如墨,你们殷家就是悬壶济世的圣手世家,从没有一丝见死不救的狠心。”陈槐序已经有力气睁开眼了,他对殷如墨笑道:“谢谢你,也谢谢殷伯父,教了女儿这么好一手针灸技艺。”

“对,我阿爹他不是庸医,他教我的寥寥,就能治病救人,受用不尽。”殷如墨望着天窗外透进的一丝日光,“阿爹在天之灵,该安息了。”

卫扶光也觉得身上痛楚消了大半,“我好像也觉得,我又能等到揽洲来了。”

四人又有了力气嬉闹,苦中作乐互相说些笑话。

叶揽洲这边也是愈发焦急,因为梁知行也得知安抚使李祐递了话给知县。然而这日一早,叶揽洲收到了一张钟秀晓的帖子,说是有东京来的富商邀请饮酒,他便赴约去了。

因为当时查到沉璧的义父生前住在钟秀晓的探官,就是东京富商的身份。

钟秀晓内,那失踪了的阿泽竟又出现了——是他传讯给叶揽洲见面。叶揽洲有些意外,却也不算太意外,毕竟他已猜到阿泽受命于卢玄,索性开口便道:“阿泽,你还活着,真好。”

“东家怎么会杀我呢。”阿泽不复之前谄媚热情之态,反而此刻端庄有礼,是个士子雅客模样,“东家是个很宽仁善良的人。若不是被逼的,他也不想设计你们。”

“你的东家,是卢玄?”

“是。”阿泽拱手,“他命我,来见您。”

“是卢玄报的官?”

“是小人报的。”

“卢玄心仪沉璧,我看得出来。他为何要陷害沉璧入狱?”

“东家说,灯下黑。”阿泽认真道,“有司衙门的牢狱,总比青州各地安全。”

阿泽的答案传达的是卢玄的心意,叶揽洲对此大受震撼——他第一回对人性的摸索这样茫然。他一贯自诩最擅揣摩人心,可卢玄的行径却由始至终都瞒过了他,而他分毫猜不出卢玄出手的原因。

看着叶揽洲怅然失神,阿泽续言道:“东家时常教我,解决麻烦最好的方式,就是捅一个天大的、尽人皆知的麻烦出来,这样才能有人好奇,有人愿意,从头探因由。”

叶揽洲听着这话沉思,“所以,当时卢玄命你报官后,也安排众多百姓围观,就是希望此事在青州闹大,苍黎司入狱反而安全?”

“是啊,也给了叶掌司一个闹大的机会,叶掌司不也很受用吗?”阿泽神情松弛,并不紧张,“叶掌司当众说苍黎司的确是杀了人,但只是为护百姓才杀山匪,您看似与同伴分崩离析,实际却巧言辩驳,将苍黎司的罪名改为了护佑百姓的不得已,这不也是按东家的计划顺势而为吗?”他又耐着性子为叶揽洲点了盏茶吃,“东家也觉得,与叶掌司配合得很好,所以才命我来见叶掌司。”

“你和卢玄都很聪明。”叶揽洲没想到这阿泽也城府极深,“你来告诉我这个,只是为了让我宽心的?”

“哦,这是钟秀晓和游园会里,各位官人被骗的银钱。他嘱咐我,替他还给您。”阿泽笑着,按了两张整数的库帖在案上,“银子铜钱怕你们不好带上路,便兑好了库帖交还。”

“倒是贴心。”叶揽洲轻笑,“但阿泽小郎君前来相见,不只是为了给我送点银钱的吧?”

“是可以帮您跑腿儿。”阿泽道,“东家彻夜难眠,挂念沉璧娘子和如墨娘子,猜测叶官人也是。”

“我挂念苍黎司所有人,不止沉璧和如墨。”叶揽洲道,“或许他的事,你方便与我多说几句?”

“不方便。”阿泽赔笑,“小人也真是不大清楚的。”

“那这局,从何处起?”

“东家不让说。”阿泽为难道,“但他确信,沉璧娘子和叶官人,都已经猜到了。”

“从当初我与沉璧在大相国寺后的集市里初次相见,卢玄被当做盗墓贼,而沉璧出手相救时。”叶揽洲面色凝重,“那就是这个局的起点,我说得对吗?”

“或许要更早。在许多年以前。”阿泽不愿多言,于是话锋一转,说了此行最大的来意:“但小人来找叶掌司,是要说今夜戌时二刻,安抚使会亲自到县衙传知州令,命人押解牢里那四位官人出青州。押解的人,是京东东路安抚使手下亲兵。”

“用真兵押人,安抚使这是要行使知州职权,公开抢人了。”叶揽洲闻言极为惊愕,“安抚使既已出面,我与梁通判是举步维艰。劫狱是不行的,逃狱更不行。但若处理好了,这就是一个让安抚使不要再插手此事的好机会。”

“掌司有何高见?”

“关门打狗,瓮中之鳖。让梁通判顺理成章介入此案,要求与任知州的安抚使共同审理。”叶揽洲沉思后说,“待安抚使亲兵入内,当即封锁牢门。只要抓到安抚使擅专行事的现形,梁知行就能以青州通判之权阻止拿人。”

“是个好法子。”阿泽点头,“东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派小人来,给掌司帮帮忙。”

叶揽洲也没想到卢玄竟想法与他总这样如出一辙的相似……倒是个值得欣赏的对手。

“你说,你可以帮我跑腿儿?”叶揽洲挑眉,戏谑道:“还包括送信进牢狱?”

阿泽摇头,“安抚使已到了益都,往牢里送信还是有些难度的。”

“那你,帮我送些吃食进去。”叶揽洲道,“不是熟的,都是生的,可以随便狱卒检查。”

“这没问题。”

叶揽洲忖了忖说,“那……你就帮我买十一根莱菔,分两次送进去。”

“叶掌司,往牢里送莱菔?给……沉璧娘子吃?”阿泽俨然被这话惊呆了,“吃十一根生莱菔?你是要让沉璧娘子他们活生生出虚恭出到腿软吧?”

叶揽洲握盏一哂:“肤浅了。”

“那这是什么玄机!”

“能窥此玄机者,唯沉璧尔。”叶揽洲并没想直白地告诉他,“有劳阿泽小郎君照办。”

阿泽虽然迷糊,也还是招办。他将这事转告给了卢玄,卢玄也不懂这意思。

但是沉璧会懂——这是专属于沉璧和叶揽洲两个人之间的暗号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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