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巧合力
县衙牢房里,晌午才过,其余犯人陆续被提走,说是关到隔壁另一间狱中了。沉璧四人本就觉得有些奇怪,而这作为午膳的生莱菔进来时,沉璧就更笃定要有大事发生了。但她没有说出口,而是等着晚上又送生莱菔来。卫扶光大声抱怨:“晌午才送了莱菔,晚上又送!”趁着狱卒都去吃酒耍乐、摇着骰子赌钱嚷嚷,沉璧这才有机会与三人絮絮议论。她低声告诉他们这莱菔的意义:“揽洲提醒咱们,戌时二刻,有大事发生。”“你怎么看出来的?”殷如墨听得发懵,她还第一次见到通过莱菔传讯的。毕竟四人因过于口渴饥饿,还是生嚼了莱菔,但里头也没什么暗号字条传递。“在云没村时,我逼他练功换取食物,否则就饿着他。我和他约定,一个时辰马步,等于一根莱菔。十一根,便是第十一个时辰,也就是戌时。”沉璧道,“分为两次送来,是说二刻。”“那为啥不是五跟六呢?”卫扶光少了痛楚也活泼许多,“晌午送了五根,天黑又送六根。也可能是明日辰时六刻啊。”沉璧扶额,“……大概一半靠莱菔的约定,一半靠心有灵犀吧。”实则也因她这个可爱调皮的状态而欣慰,至少这代表着病情大好了。“正经点说!”卫扶光看穿她的故意宠溺。沉璧道:“好。梁通判的人马在临朐,从临朐到益都,最快只要两日时间,明日一早,梁通判的亲信兵马就来驰援,那揽洲何必急着这半日光景冒险传讯进来。”“或许,那就是十一根莱菔呢?”陈槐序也有了情绪胡诌,“吃来恶心咱们的。”“不会。”殷如墨道,“刚送来的这批莱菔,许多都有瘢痕,看着像路上磕坏了的,实际把他们的瘢痕拼在一起,我们站远了看,是不是能组成个‘苍’字?”“诶,还真的是!”卫扶光有些惊喜。“如墨真聪明。”沉璧也笑了。陈槐序开始发愁:“那到底会是什么大事呢。”卫扶光说:“在县衙大狱本该安全,揽洲却递了急信进来,必是生死攸关之事。难道,张研动手了?还是安抚使出手了?”“安抚使兼任知州,他想出手,也得梁通判同意。否则梁通判完全可以参他一本擅专行事。”陈槐序神情凝重,“他要出手,也只敢暗戳戳地出手。或许,今夜戌时二刻,就是他动手的时辰。”殷如墨猜测着所有可能,“那他会怎么动手?暗杀?毒杀?派人劫狱将咱们骗出去杀?”卫扶光道:“怕什么!县衙之内,他不敢杀人灭口。”“我们不如让更多人证,都赶在戌时二刻进这牢房盯着。”殷如墨道,“杀死四个人容易,杀死四十人,就不容易了。”“如墨此计甚好。”沉璧点头认可,“我们得在戌时二刻,引来些与此案毫不相干的人,当证人。人一多了,这狐狸尾巴就得缩回去,装出来个人的模样。”陈槐序为难地摇头:“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狱卒都换人了,病死了都没人瞧。想在戌时二刻把事闹大,谈何容易。”四人趁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也渐渐敲定了计划。每日戌时是狱卒换班之时。戌时起,牢中只余两名狱卒。戌时二刻便有风雨要来,因而他们所能把握的时间,只在二刻之间不过。四人约定由陈槐序与卫扶光再根据老师的旧事开始大声吵嚷,争执起来大打出手,狱卒开门制止时,沉璧左右各一掌将两人打晕,殷如墨迅速从狱卒身上摸下钥匙,开了牢门出去,再将大门从内里先锁了个严实,确保外头的人不会贸然闯进来。陈槐序踩着石墩子生了个火盆架高,殷如墨燃了牢房内的茅草,卫扶光则去倒了些烧尽的香灰。沉璧见那狱卒吃剩的半碗粥正腻在了瓷碗上,索性将瓷碗也架在火盆上烧着,将那粥就烧得稠些,一时便可作浆糊用了,陈槐序按正反交叠、左右相接的法子黏了茅草捻成个简易的扇子。四人随后合力将草灰与香灰搅在一处,攒够了一盆的量,又顺着那天窗的风,用草扇往外扇着,草灰混着香灰成了一团灰蒙蒙的轻烟,便裹着火盆里跳跃的星点火光向外吹着飘着,做成了小火烧出浓烟的假象。他们将自己又锁回牢房,钥匙重新插回两名狱卒腰间,随后四人大声对天窗外呼喊:“走水了!走水了!有人要纵火烧死朝廷命官!”漏刻响了——戌时二刻到了。沉璧以耳贴壁,听清了外头声势浩大的来人声响。她立时抬手:“槐序,推火盆!”“得嘞!”随着陈槐序一声支应,他用力将火盆推在四人事先砌好的茅草垛上,大火一触即发,转眼间就真的有滚滚浓烟涌出天窗,整个牢内都灰蒙不堪,两个被打晕的狱卒被呛得不断咳嗽,睁眼时却发觉苍黎司的四人都拼死在呼救——两人慌了神,忙找水来灭火,却只是杯水车薪。因为牢狱大门已被沉璧反锁,外头的人就只能叫嚷着帮不上忙。那安抚使兼知州李祐果然来了,一声号令命人用力砸开牢狱大门,然而他身后两名小兵冲将上来押人。沉璧故作虚弱不加反抗,只是不断地咳嗽。县衙附近的潜火队此刻已经赶来,大批人马到了三十名有余,各司其职迅速灭火救人。此刻叶揽洲与梁知行也已随潜火队一同赶来,正与李抚使正面对上——他的人正押着沉璧等人往外走,正好给叶揽洲和梁知行看见。潜火队灭了火,沉璧等人挣脱束缚,伏在地上不断咳嗽。“看来,这县衙已经不安全了。”梁知行冷哼一声,转而对李祐见礼,“下官见过李抚使。”“梁通判好。”李抚使显然没想过会在此刻遇见梁知行,他客套地回了个颔首,便转头望着他身边的叶揽洲,“这位是?”“下官苍黎司掌司叶揽洲。”“叶掌司,来得很巧。”李抚使轻眯眼眸。“安抚使深夜来县衙见牢内关押的进奏官们,是来送夜宵的?”叶揽洲故意笑言,“多谢知州关怀。”“本官到益都公出,听说竟有苍黎司官人事涉杀人案,遂好奇想来问问。”李抚使一语双关,明褒实贬,“却没想到,苍黎司果是些不容小觑的少年官人。”叶揽洲明知故问:“李抚使何出此言呢?”李抚使挥手遣退潜火队跟狱卒,“为了救人,连自杀的方式都用上了,真是厉害,真是一场豪赌啊。”看着忽然不再装蒜的沉璧等人,更气得咬牙切齿,“就不怕真起了火,烧死你们自己人。”“那是烟,不是火。”沉璧含笑,抹去面颊上抹的香灰,“火也是潜火队进来以后,才放的。”她挑衅之意愈明,“为的是让潜火队一起见证,安抚使您,擅自专权行事,未与通判商榷。”李抚使气得脸颊通红:“你们哪里搞来的烟?”“牢房的香灰和草灰,用茅草扇着吹出天窗,近看没什么,但离远看,就是浓烟了。”卫扶光道,“谁让县衙的牢房通向外头的,就这么一个小小天窗呢。”李抚使缠手指着众人:“打晕狱卒,点火设计,如此视律法如无物,你们、你们就不怕吗!”“为何要怕?”沉璧挑唇一笑,“不仅不怕,下官还真就今夜便清清白白地走出去。”李抚使被她气得两眼发黑,“你们身负杀人罪名,你、你敢!”“为何不敢?”沉璧又一讥诮笑意,继而接过叶揽洲物归原主的鹤令,“此枚鹤令乃官家所赐,有便宜行事之权。所谓便宜行事,不止权势威严,更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抚使年长,却被几个小辈算计,一直连连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了。沉璧便又道:“下官误入惊鸿山庄,牵涉进诸多勾连密切的泼天大案,如今下官要查,且要查个明白透彻。纵是打晕一两个狱卒,点火吹些香灰,请来潜火队共同给李抚使请个安罢了,又不是真的杀人放火,都算得上便宜行事。何况真正有杀人放火之心的人,还好生生活在这世上,站在旁人眼前呢,我又慌个什么?”李抚使站也站不稳了,“你胆敢污蔑上官!我参你一本!”“我说您了吗?”沉璧眨着小鹿般无辜的眼,笑容却是挑衅的。“薛官人,本官知道你是个牙尖嘴利的,但你行事如此下作不端,实在愧对官家信任!”李抚使平素仗势欺人惯了,今日还被这刁滑的市井之术拿捏,更是大受刺激。“李抚使教训得是。”沉璧故意最后又拱一把火,“所以呢?”“沉璧。”叶揽洲忽地叫住沉璧,实际是他已故意纵容沉璧讥讽完了,此刻才施舍李抚使一槛台阶下来,“李抚使宅心仁厚,不会与你这等年轻小官计较的。”李抚使险被沉璧的字字犀利气得去了阎罗殿,被梁知行扶着半晌,才勉强能坐稳石墩子。梁知行实际心里偷笑,暗自给沉璧竖了好些大拇指,心说这沉璧简直能成为李抚使仕途上永远的噩梦。梁知行命人斟了茶来,叶揽洲趁着李抚使饮茶作最后一击:“苍黎司位卑人微,不敢与安抚使为难,但若是安抚使信了朝中权臣,想迫害下官的同僚,那苍黎司手中的鹤令,也不是摆设。”虽是态度温和谦逊不少,但这字里行间无一不是在透露苍黎司也不好惹。李抚使半晌才冷静下来,却阴恻恻地笑了:“老夫虽按不住你们,自也不会任尔等拿捏。”苍黎司众人猛地一怔。梁知行也察觉不对,立刻命人对押沉璧的两名兵卒搜身,搜着搜着却面色越来越难堪。“揽洲,他们……不是安抚使亲兵。”梁知行道,“是假的。”“假的?”叶揽洲惊得几乎神色失控,“怎么可能!”“何人命你们假传知州之令!”梁知行对那两个小卒厉声呵斥。“钟秀晓东家卢氏。”其中一个小卒回答,“也是他买通了一个老丈来县衙报官,冤枉苍黎司进奏官杀人的。”“都说了与本官无关。本官只是凑巧路过县衙,来看一眼。”李抚使这回是淡定拈须,不紧不慢地品着茶,好似要看这些小辈的笑话,“年轻人,还是莽撞。”“那也证明,苍黎司的四位是清白的咯。”叶揽洲暗自握拳,“安抚使不做主放人吗?”李抚使吹拂茶雾,徐徐道:“放人可以,但你们冒犯本官,不该赔礼吗?”“李抚使,请宽恕下官莽撞。薛官人古道热肠,坦白直率,就连官家也是对她颇多赞誉,该是宠坏了,抚使见谅。”叶揽洲虽垂首行礼,但仍气势不减,“但下官知道,抚使是一定会见谅了。毕竟官家也很想知道,青州界内诸多游景之地,是如何在一州安抚使的失察,或许还乃至庇护之下,肆意对游人敛财的。”说着,更是底气十足,迫得李抚使不得不抬头看着他。李抚使用力捏盏:“胡话说这么多,是吃醉酒了,还是想找死?”“找死当然不想,但能打败我们的,一直都只有我们自己,哪怕是彼此,都不行。”沉璧冷声道,“安抚使想留下苍黎司的性命无妨,但那封目前已经递到官家眼前的邸报草稿,可就没人详细解释了,只怕到时要劳动安抚使亲自回京述职了。”李抚使终于听不下去了,猛地起身怒喝:“本官还有要事,告辞!”“李抚使请留步。”叶揽洲擢臂拦住他,“既然来了,就请抚使帮个小忙。”他取出自己那枚鹤令,“如今京东东路一带山匪太多,下官惶恐。因而下官冒昧,以御赐鹤令为凭,请抚使派人护送苍黎司回京。”“就依你的。”李抚使只想尽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