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藏机锋
待他走后,梁知行满头冷汗才慢慢滴落:“苍黎司的官人,你们可是真硬啊!那是安抚使,动动手指就要了你们性命的安抚使!”“安抚使乃一州之长,领知州之职,你以为我不怕吗!我方才吓都吓死了!”叶揽洲也是掌心一片濡湿,“但若此刻软弱下来,只会给人揉扁搓圆了压着打!倒不如让他觉得,为虎作伥害我们性命,只会得不偿失。先稳住他,待我们出了京东东路,也便安全了。”梁知行此刻对苍黎司的敬佩又添几分。他抓紧迎五人一并先回梁府安顿,同时也派兵去钟秀晓搜卢玄下落,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但还真没想到,卢玄此刻正出现在了钟秀晓,正淡定地坐等着梁通判带官差过去,好似知道自己要被捕了,而他在等着被捕。梁知行命人将卢玄擒到县衙见了知县,疾言厉色与他逼问一通,却没想到过程极其顺利,顺利地让梁知行发蒙。他先派亲兵在另一间县衙大牢守着卢玄,孤身回家与叶揽洲和沉璧商议。“他承认了他唆使百姓诬告苍黎司杀人,又要用叛卒假传知州之令,运苍黎司出城。”“什么鬼!”沉璧也震惊不已,“他招认得这么直白?”“又直白又快。”梁知行道,“拿了人见了知县,立刻说了,一点刑都没用。”叶揽洲问:“那牢里那两个押人的小差役呢?”“也很直白,说见钱眼开。”梁知行从未有过这般顺遂的审讯过程。顿了顿又道:“我觉不对劲,便去找安抚使说要押卢玄回东京时,那李抚使竟没有反对……想来是你们方才吓住他了。”“那我们即刻回东京。”沉璧总疑再生变故。“我已用鹤令过了明路,李抚使必然要小心谨慎地护送我们。”叶揽洲也觉先走为上,“但我怕张研会再次弃军保帅暗杀卢玄,还请通判一定安排好。”“放心,那日惊鸿山庄之事才发,我便调了信任的手下从临朐赶回益都,今早已经到了。”梁知行道,“他们押解卢玄,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待出了青州,他们也会乔装改扮,不会招摇过市,张研应当截杀不到他。”叶揽洲颔首,“好,殷娘子这头也请利锋镖局出手了,派的都是上等镖师,与你那头双重保障,互相照应。”叶揽洲去堂中见卫扶光三人吃饱了,便当众说起疑点:“今日一早,卢玄命阿泽来告诉我,说安抚使以知州身份,派亲兵连夜押解你们,恐要出青州界去。我本想着和梁通判一同到县衙抓那李抚使亲兵个现形,却没想到这事把卢玄圈进去了,那两个小卒竟是卢玄的人。梁通判去抓人时,失踪许久的卢玄反而在钟秀晓内,轻而易举便抓到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卢玄被这李抚使算计了,还是本就是卢玄自己命阿泽报假讯给我的……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陈槐序也觉得这事十分蹊跷:“你们两个聪明人都摸不透卢玄的路数,就别说其他人了。”“卢玄是自己要被抓的,他是想换我们出来。”闷闷不乐的沉璧也一直在琢磨,“我猜卢玄在事发前献计给安抚使,说苍黎司会联合梁通判瓮中捉鳖,因而早在安抚使亲兵到县衙之时,他们疑心有诈,进牢狱去押人的,就换成了两个卢玄手下的小差役,如此,安抚使便能置身事外了,而叛差则都是卢玄的人,招供得很明白彻底。”卫扶光听得扶额,“那他为何苦心孤诣陷害自己入狱?这不是脑子有病吗?”几人议论不出个所以然来,都在焦虑地想,带卢玄一起回东京受审,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此事令沉璧辗转难眠,一直到了深夜还窝心。她迈步出来,想到院内走走。却见梁知行在院中独坐,一壶闷酒,配着那一块血帕,喝得脸上有些醉色。沉璧想着,或许曾婆临终时附她耳说的姚惊鸿的下落,也是时候要告诉他了。她走过去,“曾婆走前,告诉了我,姚惊鸿的下落。”梁知行手中酒杯一滞,忽地清醒过来,激动地回头,“她、她……”“惊鸿已经不在了。”沉璧隐有不忍,但她想梁知行早就猜到了,于是又道:“但是她说,这条丝帕,是她心上人送给她的。她还怕你不信她,特意写的‘惊鸿’二字作为绝笔。”她指指血帕,看着梁知行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掌心,“她走前说,她会永远爱你。她还说,她在云没村这么多年,唯一未被这人间炼狱消磨的意志,就是对你的爱。”梁知行神色黯然,怔愣须臾后再不自持,酣畅淋漓地痛哭了一场。“她说带着残花败柳之身,自惭形秽地奔赴天地。叫婆子给她的骨灰一把散了,或许,还能吹到你的府邸。”沉璧默默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徐徐平复情绪,又道:“她说,她总想来看看你,又怕真做了孤魂野鬼,吓到了你。”梁知行哭得几近背过气去,却还是迅速整饬理智,他狼狈地用袖口擦着泪,“她永远,就在我身边,孤魂野鬼我也不怕。只要是她来,什么样的她,都是我的未婚妻。”她小心翼翼将那血帕叠好收进怀中,“我会将这血帕裁成两半,一半贴身收着,一半立个冢,迎她的名姓入我梁家祠堂。”“通判节哀。”沉璧听得感动心酸。之后一行人回到东京的路还算顺遂,与押解卢玄的便装队伍先后抵达。卢玄被收监开封府内,而苍黎司的众人回到了都进奏院,却怎么都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此次青州一行,多年陈案冤屈已然都陆续水落石出,但相伴而来的惨痛代价亦愈发悲烈。惊鸿山庄内,姚惊鸿死了,曾婆死了,所有女人都死了——为护他们出庄而死,而她们分明早就做好了为他们而死的准备。苍黎司返程一直在想,惊鸿山庄的人分明可以走,有机会走,却又都为了下落不明的一些不孝子而没走……等着他们入庄才心甘情愿赴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腌臜不孝的逆子,怎么就配这些世间最好的女子以性命相护?他们不值,不配,若要见到了他们,必定要重重数落痛斥一番,他们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五人心情低落,食欲也不振。与徐谦说明了一路见闻,徐谦也不住扼腕长叹。他知道,张研一定会再有行动,苍黎司每日都该提心吊胆,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护好这些赤忱的下属。去开封府报案的叶揽洲,还是去见了卢玄。在开封府的牢狱内,卢玄有些憔悴狼狈。但双眼却挡不住地流露出一股大事将成的激动目光。这是叶揽洲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与从前那个憨厚热情、淳朴善良的卢玄有了天壤之别,他也是才刚刚知道,卢玄的步步为营实在细致,他不觉敬佩他的大智若愚。“卢玄,你本不必入这冤狱。”“只有我入狱,苍黎司在惊鸿山庄的杀人罪名,才不成立。”卢玄语调平稳如深潭的水。“你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为何一定要入狱?”叶揽洲一路都没想通他的用意,“你先是报官,栽了苍黎司的杀人罪名,又牺牲自己,来置换苍黎司的杀人罪名。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卢玄不答,只是轻轻弯着唇笑。叶揽洲又问:“惊鸿山庄,云没村,钟秀晓,游园会,都与你有关,我并非没疑心过你是张研的人,可你在张研手下做事,你又为何要三番两次来帮苍黎司?”“沉璧娘子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帮她。”卢玄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但双眸却在提及沉璧时,些微露出了幸福期许的颜色,“所以我帮苍黎司。”“我知道你心仪沉璧,你不会害她。你的背叛和欺骗,让她很伤心,她哭得很厉害,哭了很久很久。”叶揽洲并不避讳直说:“我也知道,经过樊楼、州桥夜市、太平惠民药局这几件事以后,你已当苍黎司众人是你的朋友。可你自导自演一出苦肉计,让我为救你而中镖,又嫁祸给事中杀人,挑唆我们与给事中的关系,你到底想为张研做什么?”“主子命令什么,我就做什么。”卢玄依旧答得云里雾里。“你不想与我交底,便罢了。”叶揽洲知道问不出什么,仍真诚地朝他行了一礼:“但,惊鸿山庄之事,苍黎司多谢你的相救。待有司衙门审你时,我一定以人证的身份,替你求情。”“我得保证我能活着,还有苍黎司也能活着。”卢玄看着叶揽洲离开的背影,却说了一句恰好能给他听见的话,“惊鸿山庄变故已生,我所选择的,都是最好的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叶揽洲听得蹙眉,回头瞥了他一眼,卢玄却避过了他目光的打量,叶揽洲只好走了。陈槐序回到了大同院中,发觉孩子们都给他雇的人照顾得很好,新请的夫子也将他们教得不错,心里这才安定下来。大同院有皇城司和巡检司的庇护,一时应当安全了。他嘱咐了孩子们几句,一定不要乱走,也要互相在院内照顾,孩子们乖巧地答应着,又蹦蹦跳跳地跑去玩了。陈槐序又走到书房里,看到长得更高的景行与阿仰正在练字,两兄妹对坐于书案两端,握笔姿势已愈发平稳端庄,陈槐序欣慰极了。他想着,小虾米的这两个徒弟,真的是读书的好苗子,悟性很高,也极为明理。若是小虾米还在,他一定高兴。他走过去,看着阿仰和景行正在比谁的字好。他们俩向陈槐序介绍,说纸上这句话,是师傅从前教他们写的,说以后一定要将这一行字写好,也要照着这句话来做。陈槐序仔细望向案间,发觉铺开的宣纸上写的,是一行兼顾壮志难酬与豪迈自慰之意的字——“心有荡云凌霄之志,纵前路无光,我亦必自酬,九死不悔。”陈槐序转眼间泪流满面。他也想知道,小虾米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不公,才能将这样的话教给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