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紫毫秘
沉璧五人都饮了酒,才关门闭窗小声议论。他们将从惊鸿山庄里曾婆手中与卢玄藏在鸣声酒楼内的两套文房四宝都拿出来摊在案上。五人一齐仔细端详。沉璧道:“卢玄说惊鸿山庄里的笔墨纸砚很重要。不过,我没与卢玄说,我们已经拿到了一份曾婆送的。我想着,拿两套回来对比看看,万一能看出差距呢。”“卢玄还好吗?”殷如墨也同样很担心牵挂卢玄。“他目前还好。”沉璧说着,也将卢玄在狱中与她说的话悉数告知众人。众人在听说小虾米是卢玄堂兄时,都是震惊万分,谁也没想到卢玄的设计,从那样早就开始了。但几人也很庆幸,此次押卢玄回京关进开封府,一如卢玄设计苍黎司入狱,都是为了保证明路上的官衙最为安全。毕竟开封府尹与郎时交好,他的公正清明有目共睹。张研的手,还伸不进开封府衙。对比过两套文房四宝,发觉大体都是一致的,无非是卢玄留下的那套更为陈旧,应是有些年头了,但两套都是崭新的,笔未沾墨,砚台未开,墨锭也是整条整块的,并没有人试着使用。笔的确是宣州诸葛氏的制笔,无心散卓笔。墨是徽墨墨锭,也是歙州奚家的对胶制法,因而墨锭触手即知其分量。纸是布头笺,砚是澄泥砚……且看这文房四宝的制法、性状、精致程度,与那日曾婆所介绍的各文宝世家祖籍基本吻合。只是五人反复传看一番,倒没觉得笔墨纸砚有何异样,便决定将两套文房四宝分别试用了一番作对比,立刻去取水滴砚化墨。惊鸿山庄的两套澄泥砚因是泥土烧的,砚面本就较平滑的石砚更为粗糙,所以澄泥砚的砚面几乎不需要开砚,只在砚身滴了水,那水便流得缓慢,再将墨锭划入,就已能发墨。殷如墨是五人中最喜收集天下名笔之人,就由她试这两只散卓笔的差距。她先是捻了捻两支笔的笔尖,感受了两支笔笔尖毫毛的硬度,又将笔尖毫毛分别点扫在手背肌肤上感受触感。她眉心微微蹙着,忽地目色也一定,当即捻笔润水,重新观察起这两支笔来。殷如墨笃定道:“两支笔的笔杆都是斑竹与牛角所制,无心无柱,是散卓笔的形制,这没问题。但这两支笔制作笔尖时,所用毫毛不同。”“看着都是兼毫笔,应是七紫三羊。五紫是紫毫,用的淮兔毫,外披则是细光锋羊毫。”陈槐序也仔细看过,不懂她的判断,“紫毫发黑,在正中,外披毫则雪白,看着……是没什么差别的啊。”“不,触感不同。”殷如墨决然摇头,将两支笔先后提起给同伴讲解,“曾婆这一支,的确是七紫三羊兼毫笔,笔尖触感刚硬,扎在手背上微微地刺痛。可卢玄那一支,擦在手上触感软硬适中,并无痛感,应是紫毫的分量更少、羊毛的分量更多才导致的。但两支笔外观看着并无不同,于是我便润水再看。方才润水时我仔细捻了捻,发觉指腹竟有些微的掉色。”沉璧等人听了惊诧不已。笔毫材质不同、色泽却一样这样精细的功夫,的确是太难察觉了。若非是殷如墨这种爱笔如命之人,绝对不能发现。陈槐序喜水墨丹青,对作画颜色差别感知敏锐,他仔细去看了那两支笔的差距,激动喊道:“你们看!卢玄这支笔,中间部分紫毫颜色真的因润水变淡了!”卫扶光将卢玄留下的那支笔毫尖又在清水里轻轻顺着毫毛搓了搓,果见那些许紫毫颜色更浅了。几人当即明白过来这两支笔的玄机,沉璧皱眉:“考场使用,大多由侍文者润水养笔,但不会有侍文者仔细去看去搓,而是润水养笔后就直接点墨写字,所以这少两分的羊毫,便染色冒充成七紫三羊。由此写出的笔锋不同,便……便能分辨糊名后的学子到底是谁了!”叶揽洲道:“如墨,劳你点墨再试。”“好。”殷如墨先后执两笔点墨,在纸上写了两张同为“平安”的相同字体,果见笔锋差距细看极大,足够分辨是哪一支笔写的。她先后指着纸上字迹说道:“七紫三羊兼毫笔,坚硬刚劲,写出来锋颖细长。五紫五羊兼毫笔,笔尖蓄墨更多,则笔锋柔韧,锋颖就会粗些。”此刻,几人都认可了沉璧方才所说的猜测,也都觉得破开一丝狭角,有些眉目了。殷如墨道:“现下对于散卓笔,我们已判断出来,但这墨纸砚三宝,目前还不知道玄机。”沉璧抿了抿唇,稍稍敛目:“张研作为白璧书院院长、礼部尚书,他所能操控的空间极大,职权也众多,究竟怎样以鱼目混珠、李代桃僵之法替考,只怕……要到白璧书院里去查了。”“是啊,要进白璧书院去。”卫扶光也少见地神色凝重起来。白璧书院,自太祖皇帝时起便是异军突起般的新锐书院,培养朝中肱骨无数,有“民间太学”之称,也是太祖皇帝亲自赐号为“白璧书院”,并赏赐一方亲自西辽辟来的整块硕大白璧伫立于书院之内,以示恩宠与权威。同时,因白璧书院人才辈出,太祖皇帝下令,为白璧书院学子破例另开擢选为官制度——凡白璧书院内学子除照例可参加科考以外,额外有一次单独被直接授予官职的机会,即为学子毕业前的院内考核,前三甲可直接越过科考提前为官,民间称为“预科考”;而正常的科考之中,也由皇帝亲自为白璧书院学子所在的考场赐题。书院学子作答后,亦是天子亲自阅卷选拔。几人心知肚明,凭借白璧书院超然地位,要查白璧书院的蠹虫,难如登天。“终于,是要来了。”叶揽洲都稍稍有些畏惧忧虑,却仍在叹口气后,决心迎难而上。这场白璧青蝇的对抗,直面张研的挑衅,终于要来了。所以五人都彻夜辗转难眠,时常都对着两套笔墨纸砚发呆深思。偌大个白璧书院藏污纳垢已逾百年,不好贸然进白璧书院行使鹤令打草惊蛇,根本不便以真正的进奏官身份去查。五人议论过后,决定也以学子身份入院去查。下月初九,即为书院招新之日。若堂而皇之以鹤令要挟造假身份,去冒充官员子女,那很容易就被张研察觉。毕竟朝中可信的官员,他们并不能摸清。所以必须在半个月之内利用殷如墨多年积攒的探官人脉,去试探哪位京官能用。然而此案最大的变数,却出在今年白璧书院招新以前——这日除了去大同院的陈槐序,其余四人正乘着马车,在车内轻声商议先去哪家登门拜会。殷如墨从鸣声酒楼取来了两本名册,上头写的都是些京官的名字与官职,还有住址。叶揽洲一张张地翻过,竟发觉有不少官员名字都有些眼熟。都是京中官职不大不小的官员,有些甚至身有要职勾当差遣,有些甚至是王公贵族,若真能牵桥搭线,绝对是行动会顺利许多。卫扶光不禁感慨:“真没想到,如墨这么多年积攒的人脉,真有不少达官显贵呢!”“有些私人刻坊、书舍、文馆,看似是有掌柜打理。实际这背后的东家,许多都是朝官或有爵之家。”殷如墨解释,“他们看重咱《轶闻录》的收益,也想来分一杯羹,便都私下做这些营生帮我们发行和销售。”叶揽洲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轶闻录》销量风靡大宋,赚得盆满钵满的真正原因!”“也不尽然,只是一部分。”殷如墨道,“如今郎中丞枉死,官家和宰执对小报的弹压一直没有松懈,与咱们合作的官员都害怕得紧。我若此刻拿这事作要挟,混几个他们外室所生的庶出衙内的名额进白璧书院,也不是什么难事。”卫扶光担心道:“可即便揽洲和槐序能混进去,我们三个姑娘,怕也是进不去的。”“这事我打听好了。”殷如墨说,“白璧书院还有一处小院,是女子私塾。拿了钱就能读,只是学费贵许多,每日要两贯,一月总要四五十贯维持。因而许多朝官上不起,都是些平素喜好附庸风雅、结交显贵的商贾,将自家女儿给送进来读书。女塾讲得比较浅显,除了识文断字,也就是女则女诫那些。”“说白了,就是白璧书院用来圈商贾钱的喽!”卫扶光笑着,“但总之,有机会进去就行了。”此刻四人才看见半晌不语的沉璧,她正掀着车帷,机警地四处窥看可有埋伏杀机。“沉璧,你怎么了?”叶揽洲问。“你们觉不觉得奇怪,这条路怎么这么安静。”凭沉璧敏锐的耳力,竟听不到前头那金梁桥街平素拍户商铺热情的叫卖声,且他们停驻马车的这个僻静之地,竟周遭许久连个行人也没有。“吓死了!你别担心。”叶揽洲道,“今日是白璧书院的预科考,街道司都将围观的搡走了,一串店铺也不能叫卖开张,所以很安静。”“白璧书院的预科考?”沉璧一愣,“怎么是今日?”“每一年……都是今日呀。”“我的天啊!”沉璧猛地一拍额头,原来这些时日她时常彻夜不眠,将日子都过糊涂了。然而四人正准备驾马离开时,陈槐序忽然来了。他将马车引到更僻静之地,一直驾车走了老远才停下。他亲自上了马车内才说:“今早,卢玄跑了。”“什么?!”四人乍然一惊。陈槐序答道:“他越狱了,开封府尹正派人去追,但不知他去了哪里。”“开封府大牢,若无人相助,怎能越狱!”沉璧觉得不可思议,“什么人放卢玄离开的?”“是……开封府牢中姓钱的狱卒。”陈槐序道,“卢玄换了他的衣裳,冒充狱卒,溜出去了。”“会不会是张研授意?”卫扶光猜测。“不知道。”陈槐序说,“但知道那姓钱的狱卒,以前也曾是书生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