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玉碎璧
五人都在车内沉默对视,都在迅速思索卢玄到底会去哪里。沉璧思绪烦乱缥缈,今日是白璧书院预科考之日,众多学子都在其内考试,不管是真学子还是假学子,难道卢玄去替考了?张研将他放出来的?转念又觉不可能,他已落网,又已与张研闹僵,一月后便要开封府会同大理寺共审,张研只会害他,怎会让他乔装狱卒逃走。沉璧正来回假设琢磨,叶揽洲却忽地想到在青州时,那阿泽曾与他说过这样一句:“东家时常教我,解决麻烦最好的方式,就是捅一个天大的、人尽皆知的麻烦出来,这样才能有人好奇,有人愿意,从头探因由。”他想着想着,不禁将这句话念了出来,车内另四人完全不解他在说什么。叶揽洲脑中将卢玄做的一切令人费解之事都迅速过了一遍,他越想越怕,直到想到最怕的那个真实的答案……他睁大眼,唇瓣也不自觉微微张翕打颤。他的手臂赫然重击车壁,“糟了!沉璧!卢玄这次是要以命相搏!”“什么?”沉璧还没想通。“他在青州设局,兜偌大个圈子,就是为了来东京死的!”叶揽洲此刻才明白卢玄这次淡定等着被捕、被带回东京关押的真正目的,因而又惧又急,“他马上就要死了!”此刻叶揽洲眼底的恐惧,已经是要面临失去一位家人、挚友的惶然担忧了。他早在心底视卢玄为苍黎司的一员,因而他无法接受卢玄最终以自杀的方式来对抗搏击。“快!快去!”叶揽洲急着搡沉璧这马术最佳的人去前方策马。“去、去哪儿?”沉璧接过马鞭,心里又怕又懵,一时脑中空白,没了思考的能力。“白璧书院!”沉璧这一刻好似顿悟了什么,也双眸蓦地一跳,眉心不觉紧皱,手上加快策马扬鞭。“都、都怪我,怎么把马车赶这么远来!卢玄、卢玄他……”陈槐序也又内疚又惶恐。“你也是怕此事给张研的耳目听到,不怪你的。”叶揽洲安慰着他,“但愿一切还来得及。”卫扶光和殷如墨也都是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两人互相攀扯着素手,示意对方不要紧张。然而两人的掌心却都一片濡湿的冷汗。“驾马车太慢了,沉璧马术高超,她独自驭马,会快许多。”殷如墨掀开车帷提议,“沉璧,事不宜迟,你解了马车,先骑马走。”“好。”沉璧走下来,众人一起配合着解了马车。沉璧翻身上马,更快更轻巧地直奔金梁桥街驱驰。叶揽洲等人则就近找了邸店帮忙又套了马车,一路尾随沉璧,共同前往白璧书院去。白璧书院内,漏刻已罢,则为预科考答卷完毕。此时各府学子家人此刻都来迎接,就在白璧书院外等待。院外人头攒动,各家或华美、或宽敞、或质朴的马车、牛车此刻都堵在门口,将金梁桥街围个水泄不通,街道司的人来此疏散都极为困难。就在一片繁杂纷乱之时,白璧书院的大门徐徐开启。而开门的是乔装书院门房的卢玄。从开封府逃出来的卢玄早藏身于白璧书院之内,并混进了门房冒充小厮。不,准确来说,这门房的小厮也是卢玄安插在此多年的人,看似《轶闻录》手下探官,实际不是寻常的探官,而是卢玄当年从张研手下救走的一名替考学子。这学子找了大辽的巫医改头换面,换了副张研再认不出的相貌,潜伏在白璧书院作门房小厮六年,久到完全能让院内所有人深信不疑。他与卢玄蓄谋六年,只待这一刻将书院大门打开,卢玄能有机会站在白璧书院的庭院之中。卢玄终于顺利地站在了这一方硕大的御赐白璧之前。他干涩皲裂的唇,终于在此刻上扬,露出了决绝的笑意。甚至这一笑,夸张上扬得几乎扯破了卢玄的唇皮,有细密的血珠从他的唇间渗出。“天道,终将轮回!哈哈哈!哈哈哈!结束了!结束了!”他放肆到几乎癫狂的笑声,盖过了此刻一切书院内外的喧嚣,所有人都驻足在原地,看这个疯汉一般的小厮,宣泄他积压多年的委屈。张研当然是在场的。他也当然是认识卢玄的。然而卢玄此刻的出现令他很意外,却不惧怕。甚至为防有心人发觉他的一丝心虚,张研故意将表情放得很冷。他仿着所有围观之人好奇、不解、嫌恶的目光,坐在主考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院中发疯的卢玄。张研平静而淡定地挥手示意左右去看:“院内何人乱吼。”卢玄没有回答,甚至对张研此刻的表情已经预料过了。他看着那方伫立在院中的白璧,看着那白璧书院的门楣与门槛,看着外面摩肩接踵的人潮,还有一个个道貌岸然走出书院的学子。卢玄再次笑了。然而这一笑未收,他一个猛子向前,直冲院内伫立的那一方白璧而去。“卢玄!”沉璧终究还是来晚了。在她驭马行至书院大门前的刹那,她亲眼看到卢玄的额头重重触在那白璧上。而他头破血流,浑身失去重心跌在地上。在场一众百姓见此惊骇人心的场面,都大惊失色,下意识往后退了数步。他们将白璧书院的正门让开,沉璧顺势驭马到了院内。白璧书院预科考之日死了人,张研也不曾想到,他很意外卢玄回来此自尽!张研一时也吃惊地站起身来,却不好在此刻赶走围观的人们。“沉、沉璧,你来了,你怎么还是来了……”卢玄撞得头晕眼花,可他只听沉璧的声音、看她一个倩影的轮廓,便能断定她就是沉璧,而沉璧此刻正翻身下马,跑进院内来托住他。卢玄有些慌了,头痛欲裂的他不觉轻轻抬着手,想让沉璧离开他,却又有些不舍她走,他低语道:“我盼你聪慧无双,此刻却又怕这聪明误了你……没想到,我与堂兄小心翼翼、汲汲营营,这么蛰伏盘算多年,最后这一刹那,竟还是败了。”“没败,没败。”沉璧泪眼婆娑,自责和愧疚此刻已到了极致。“败了……”卢玄笃定说着,颤动着手指指向他撞向的白璧。他虽然眼花,却能看到那璧犹在。沉璧顺势看去。那伫立在白璧书院中的一方白璧经此重撞,竟仍岿然不动,分毫未裂。哪怕上头沾了卢玄额头的鲜血,也一丝不损。白璧,没有碎。这意味着,卢玄多年的绸缪,都在此刻告败。“不知是那白璧太硬,还是我血肉太软,额头触在上头,像碰着冰冷僵硬的一把枯骨。”卢玄悲戚落泪,“你说那究竟是块白璧,还是块吞人的白骨。明明、明明我的家族,我的家人,我的心志,我的血肉、我的一切……都这么葬给它了,怎么它还是那般岿然不动,坚如磐石。”他颤抖着指向张研,拼尽全力大声喊道:“张研这厮!先后与盗墓贼、辽人暗通款曲!图谋钱财,杀人如麻!”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可此刻一切来自卢玄的证词与控诉都变得无力。他已成了这世间的恶人,死前的指证都将成为对这民间太学的攀咬与构陷。张研心里忐忑不安,也被狠狠吓了一遭,面上却装得坦荡:“你攀诬本官什么?你是何人?”沉璧第一次见到张研——这个道貌岸然,诡计多端的权臣。约莫四十岁不到,但老成持重,已是为官多年才养成的一派端姿,看着慈眉善目,人畜无害。就是这样一个人,暗地操持了惊鸿山庄和云没村,暗地勾结大辽南院,害死无数无辜之人。沉璧瞪着张研,目光如炬,目眦欲裂,可张研依旧是那毫无所谓、甚至懵懂的神色。沉璧知道他会装作不认识卢玄,可她没想过这世间有人草菅人命,看了苦主,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叫郎中!叫郎中!”沉璧大声呼号着,张研甚至还貌似大度地真帮她找人去请郎中。沉璧被张研气得发懵,却听卢玄说:“找了也救不活了,刚才那一下,撞得可实在了。”“沉璧,我恨、我好恨!我不甘心!”卢玄看着张研的身形轮廓,甚至动都没一动,就在主位站着、坐着,再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弱小无力极了,可他只能无奈地再多在沉璧怀中靠一靠,苦笑着说:“可是沉璧,我的使命,就是死在这里,就是这样死去……”沉璧此刻才顿悟叶揽洲在马车内的担忧。原来这场对抗张研的局里,所有人都是命定的死亡,也都为了迎接死亡才苟活。很多很多年。卢玄额头的血越流越多,他看着沉璧,愧疚且遗憾地说:“往后,沉璧娘子想做的事,我帮不到了,是我失言了,抱歉。”沉璧哭得更加厉害,她仿佛又看到了卢玄当时在都进奏院官廨门前,笑盈盈地说着“娘子想做什么,只要与我说,我都会尽力帮娘子的”;仿佛看到了他假借殷如墨之名,将金铤和鸡鸭都送来都进奏院,只为多多关怀沉璧的热情……然而此刻的卢玄却已再不能笑了,沉璧哭得险背过气。“尔等这些狗屁不是的学子听着!”卢玄铆足最后一丝气力,仰头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卢玄,襄阳卢氏二房独子,今朝触璧,虽死无悔!”“我以贱命引雷霆,虽死犹生!”他以更大声嘶吼,“快哉!快哉!”他最后那一口自胸腔内喷薄而出的血水,总算痛快地吐在了那被他仇恨多年的白璧上。血液沁过白璧通透的纹理,慢慢地往下滴落,滴在沉璧的裙袂上。“卢玄!”沉璧慌了,“郎中!郎中怎么还没来!”“对、对不起,沉、沉璧。”卢玄最后一丝气泄在了对沉璧的致歉上。“不!”沉璧感受着卢玄的手臂从她手中滑落,崩溃不能自持,呼吸起伏急促。而那张研,在看到卢玄断气后,甚至没有因他临终这一句话产生分毫的恐惧,反而是能明显看到他将心稳稳放在肚子里。他甚至是认识沉璧的,认识这位苍黎司首位女进奏官。可他偏要装作不认识,甚至略含悲悯地说:“这位娘子,若这是你的家人,本官可命人帮你送他回祖籍安置。若是家人有什么需要,棺椁发丧有何不便,你大可与本官明说,本官不会因他胡乱攀咬,就淡漠视之,不施援手的。”他甚至还硬挤出两滴泪来,“这小郎君也是,怎么年纪轻轻就这样想不开,真是令人惋惜……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来这胡说八道、寻死觅活。”卢玄哪还有什么家人。这个心狠手辣、道貌岸然的老贼!沉璧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恶人,这一人,至恶,至伪,远胜沉璧见过的所有人。院外围观的百姓已有因张研态度而非议卢玄清白惨死的:“这张尚书真是大好人,这疯汉攀诬他,搞这么一出,在预科考之日讨了学子晦气,张尚书竟还不计前嫌,要帮他们。”而围观的人也有些眼尖的,隔着很远距离也能认出沉璧:“不,不对吧,那小娘子……小娘子分明是苍黎司的进奏官,薛官人呐!”“怎么会是薛官人,那苍黎司人人光风霁月,嫉恶如仇,岂会与这疯汉为伍。”“那、那真是薛官人!”“若是苍黎司的官人都如此不舍这疯汉,难道他控诉的是真的?张尚书真如他所言?”沉璧听着身后七嘴八舌的嘈杂议论,她闭上了眼,泪却没有止住。她徐徐起身,愤恨地瞪着张研,又环顾着身后院外的百姓,还有满院吓得不轻的学子。更望了望那方伫立在院中的白璧,看着璧上刻的“白璧书院”四字,她也发疯地笑了。“此璧果然坚硬,硬过一条人命!硬过千万士子求仕之路、报国之心!”沉璧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报上自身姓名,以消除百姓的疑惑,“我薛沉璧今日方知,这多年习武,一天也不白练。”“还真是苍黎司的薛官人呐!倒是本官眼拙了。”张研故意装作才刚刚认出,更装傻充愣地说着:“可……薛官人怕不是被这小郎君吓疯了,在胡说什么呢?”甚至尾音带着挑衅。沉璧上前数步站稳,与张研平视相对,她瞠着目,从怀中取出那块自小相伴的白璧玉玦——即便是碎了一角,一直没有修补好,但她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随身携带着,从未再离过身。“我说,白璧不公,我当碎玉振声,以匡士子风骨!”她一字一句,重于千钧,掷地有声。话罢,那枚玉玦自她手中横空飞出——若长虹贯日,飞火流星,一闪而过。又如擎天一柱,对那一方硕大白璧,直取命门。沉璧的控掌,使得那块玉玦顿时有了飞刀的力量。以玉碎玉。沉璧的那块白璧玉玦落地为半。而那一方伫立书院内已逾百年的白璧,终于在铿锵响声中开始碎裂。从一道被玉玦尖角刺入的裂痕,扩散到玉石的各处。寸寸裂缝碎隙,如千万人蒙受不公的血脉筋骨。此刻他们终于集于一处,彻底摧毁了整块坚如磐石的白玉。那开始碎裂的白璧忽地像成了人。裂纹开始扩张,蔓延,所历之处皆遍是累累伤痕。像为之所害的那些人们。最终轰然而断。迸裂开的白璧玉石一角,不偏不倚地重重崩弹向此刻才瞠目结舌的张研眼角。张研终于在这一刻眼尾流血的刹那慌了神。毁太祖御赐之物,此等大罪,理应抄家灭族。而这薛沉璧竟比卢玄还要疯癫,竟敢活生生击碎这白璧,岂不是在找死!这白璧碎在张研眼前,更在他所管理的白璧书院之内,他亦难辞其咎。这活人生击白璧以致碎裂后的震撼,几乎是卢玄之死的数倍,众多百姓呼号着逃开。“白、白璧碎了!白璧给苍黎司的官人打碎了!”此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金梁桥街簇拥了越来越多的百姓。此刻的张研终于捂着眼角,退去伪善,招呼满院护卫前来,对沉璧怒吼:“你扰乱预科考秩序在先,这太祖皇帝所赐白璧,你竟敢肆意凿毁!来人,给我拿下!”“我看谁敢!”是叶揽洲。苍黎司的五人都到齐了。“当年太祖皇帝因缘际会亲于西辽辟得这白玉两方,钦赐其中一方伫立在这白璧书院之内,当日曾有谕言留下,若白璧书院有朝一日选才非贤,凡所亲历之人,遇白璧不公,皆可碎玉鸣冤!”叶揽洲激动得青筋凸出,“此事,当年少府监上下皆可为证!张尚书难道想忤逆太祖皇帝圣谕吗!”“当年邸报在此,叶掌司没有妄言!”陈槐序高举当年记载此事的邸报。“衮衮诸公,尸位素餐。只手遮天,风雨如晦!”沉璧喊道,“是以,宁断璧,不枉心!”沉璧哭得越发厉害,一样悲伤的殷如墨和卫扶光只好在一左一右轻轻围在她身边。“啊?苍黎司竟都来了!”院外百姓议论已有风向之便,“那疯汉卢玄,说的竟是真的?真是张尚书有鬼不成?”卢玄用他的死亡,让部分百姓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看着卢玄的尸首,陈槐序的脑中乍然响起,那日景行所吟的《赤壁赋》中的词句:“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而小虾米堂兄弟竟都是这般下场,他不觉随之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