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苦中暖
一阵人群骚动之间,有学子想趁机逃走,沉璧却眼风横扫,一眼就在人群中瞄到一人:“叶揽洲!那是姚惊鸿的养子!就是他,我不会认错的!别让他跑了!”叶揽洲快步上前,抬手将那学子衣襟一提,便将他擒住。叶揽洲定睛一看,那正是惊鸿山庄里,打骂姚惊鸿的那个男子——今日出现在了预科考的现场。若按那曾婆对替考方式的介绍,这男子替考之事就是板上钉钉!他就是最新的人证!这也能解释了为何月初张研将从前云没村和惊鸿山庄培养的学子都带走了!为的就是参加预科考,替学子考试!张研当然不可能给他们机会抓人,怒道:“不管如何,毁太宗御赐玉璧,就要收押待审!”说着就命人要擒下苍黎司,徐谦却带着皇城司的人来了。徐谦进院先对张研行礼,复而道:“下官怀疑,这厮迫害郎中丞,所以要移交有司衙门,还望张尚书行个方便。”徐谦是来抢人证的,谁都看得出来。苍黎司五人也欣喜他来得及时,更没想到他会出手相助。张尚书被徐谦的理由打乱了擒人的节奏:“给事中这是执意要与本官为敌了?”徐谦竟然少见的刚硬起来:“有碍进奏官奉旨之事,下官当然寸步不让。”说着,皇城司已将那姚惊鸿的养子擒走,徐谦又道:“至于碎璧之事,太祖确有圣谕可依,目前还不能定薛沉璧的罪。待官家出巡归来,下官会亲自带薛沉璧面圣。还望尚书您,宽心。”张研此刻气得哑口无言、头晕目眩,只能生生看着徐谦又将苍黎司的人带走。叶揽洲早有预料,不忘安排人将卢玄尸身抬走。他回眸,看着沉璧捡起地上那枚白璧玉玦,规整地碎裂成了两半,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起,贴身放好。“走吧。”沉璧没说话,怅然若失地随四人一起乘上徐谦的马车。“多谢老师相救。”苍黎司五人恭敬感激地在回都进奏院的马车中对徐谦行礼。“糊涂!”徐谦方才的刚硬此刻全然消弭,额角一片冷汗淋漓,“你们老师我,就想安安稳稳、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当个文臣,你们隔三差五地给我找麻烦!我上辈子从哪儿欠了你们这几个活爹啊!我方才若不将你们要的人带走,现在在大牢的,就是你们五个猢狲!”“老师平素不喜得罪人,常常与人为善,今日却愿为正义而出手,实在值得敬佩。”沉璧虽未从悲伤中走出,但徐谦今日行径,令她更无悔加入苍黎司。“沉璧,你别给我戴高帽。”徐谦不吃她这套,实则他的嗔怪里更多的,是对沉璧的关切,“你就该庆幸官家今日微服出巡还未回来,若知道太祖御赐白璧碎裂,官家一定震怒,恐要亲审你。”“官家亲审岂不更好。”沉璧不以为意。徐谦指着她警告:“怕就怕官家不问为何碎璧,不问卢玄之死,只要你的人头。”卫扶光也不觉这事态严重:“官家不是昏君,他老人家分得清这雷霆不是空穴来风,何况是太祖皇帝有圣谕在先,如遇不公,可碎玉鸣冤,只是这么多年,没有人敢罢了。”“卢玄这次触璧而亡,应是因为知道太祖皇帝这‘碎玉鸣冤’的圣谕。但他大概也是在当了探官后才知道的。”叶揽洲边想边说,“他一早选了这条路,只是碎玉鸣冤的太祖圣谕不为人知罢了,我们不也是在誊抄白璧书院建院史料时,才知道太祖说过这句话吗?”沉璧扬眉:“没人敢去碎玉,是怕成冤假错案,动不了张研,还将自己折进去,但我不怕。”殷如墨也不惧:“就是,我们所历之事那么多,哪一桩不够将张研拉下马来。”“可你们没有证据,就是孤勇,就是莽撞!”徐谦点破此案最大的难点,“你们今日要擒那人,若只是个容貌与你们所说之人相似的,或即便是真的,但是人家不认,张研也不认,又怎么办?”就这么一路议论着,便回到了都进奏院官廨内。叶揽洲将人送回苍黎司,嘱咐同伴照顾好伤心欲绝的沉璧,同时他与陈槐序出门去见那才皇城司逮住的在云没村见过的姚惊鸿的养子。他对姚惊鸿的死亡很是诧异,甚至因此伤心到崩溃大哭,口中一直喊着:“阿娘、阿娘!是我、是孩儿不孝,是孩儿没有及时回去……是孩儿害了你,害了你!”如此真诚伤心的泪并非是演的装的——是那种几乎要哭到惊厥的痛彻心扉。这与沉璧和叶揽洲第一次在云没村看到的那个吊儿郎当的文化莽夫、不孝之子简直有天壤之别。“揽洲,是不是咱们抓错了?”没见过这学子的陈槐序不禁疑惑。“不会。他是认识姚惊鸿的,要不怎么会为她哭?”叶揽洲回答。两人离远了蹲着等这学子放肆痛哭,再等着他冷静下来。良久,叶揽洲才问他:“你,哭好了么?”那学子趁机上前揪住叶揽洲的衣襟,激动地又哭又喊:“官人,你判我死吧,判我死吧!阿娘死了,我的坚持也没有意义了!”这般粗鲁行径,倒明显是个对大宋律法一无所知的莽夫。“你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大宋有大宋的律法,你怎么判,开封府自有决断!苍黎司没能力左右你的生死!”陈槐序将他推回牢中,“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我该是司农寺少卿家的二郎,楚衙内。”学子支吾着说。“什么叫该是!”陈槐序听得无奈。“槐序,你吓傻他了。”叶揽洲说,“该是的意思,就是张研要你乔装和学习的人,对吧。”“……是。”学子沉吟着点点头,才慢慢平复情绪说:“我生母在月子里就被阿爹打死了,我阿娘是阿爹的续弦,是她一直照顾着我的起居生活,对我无微不至。在我眼里,姚氏就是我的阿娘!”叶揽洲道:“可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对你这位继母阿娘,可没什么好脸色,你跟你阿爹是一个鼻孔出气,又要让她做鱼,剃鱼刺,又要让她到门口跪着的。”“那时不知道你们是官人,只觉得你们也是长先生的耳目眼线,进村监督来的。”学子此刻敞开心扉:“我阿爹是常打阿娘的,但我对我阿娘,从来只有尊敬爱戴之心。她表面只教我读书写字,可她教我更多的,却是许多人生的道理,我感激她,我爱她!我想的一直都是只要顺着长先生的意思来,等替考结束了,我就能回去接我阿娘远走高飞,不必再在那人间炼狱里了!”叶揽洲将信将疑:“你当真这样想的?”“是。不止我这样想,你再去拿了其他替考学子来问,大家都这样想!”学子道,“这是云没村里的母子,约定俗成很多年的习惯!”陈槐序感慨:“怪不得曾婆会与那阮虬争执,说云没村比他们以为的要团结得多。”两人还想起那曾婆说的:“云没村也好,惊鸿山庄也好,你们所看到的,未必就真是这样的。我们在绸缪一场彻底摆脱这炼狱的大局,很多、很多年了。”两人此刻面面相觑之时,才明白此言真意。“曾婆、曾婆也死了?”学子更激动了,“她待我们很好,几次三番为了维护我们,替我们求情,被那阮虬打骂……”“惊鸿山庄的人……都死了。”陈槐序虽不忍,但为求人证,还是说了,“张研派阮虬上山灭口。”那学子双眼猩红,狠狠地以拳打墙:“死了,都死了!那我们来这里替考,还有什么意义!”“你们到底知道吗?替考以后,也会被杀死。”陈槐序道。“不知道,后来卢郎君去惊鸿山庄送兵器时告诉我们,实际有很多人都死了,那些大半是和衙内们长得像的。今日触璧那卢郎君,也救了很多人。”学子道,“但是,如果只是作为誊录人替考,那家给的银钱足够多,也可以让我们自己拿钱出去做些小生意。我不幸,跟那楚衙内长得像,所以被选成了他的替考。我本也可能会死,但卢郎君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后路,他说会把我跟曾婆儿子一样,送去大辽。却没想到……他今日死了。”从学子这了解到了云没村和惊鸿山庄所有人都有着深切真挚的情感,却都不得已要在那些男人和阮虬那些打手面前演戏多年,苍黎司五人都更为唏嘘。怪不得那些女人拿了兵器都不肯走。怪不得,怪不得!都是苦难中的唯一的一线天光温暖,他们都在互相苦苦守着。他们是彼此的苦中作乐,虚其表,却实其情。于是在这两个时辰之内,苍黎司的五人将他们目前所知道的一切在云没村和惊鸿山庄的见闻、对张研的怀疑、卢玄对张研的控诉、学子对真相的揭露,都悉数撰写成了一篇长且曲折的文章,措辞并不佶屈聱牙,而是极力客观冷静地以最平实的预言,写着这一切的发生。苍黎司因樊楼之事,撰写邸报须给事中一审、姜宰执二审,故他们只能拿着行文去找徐谦盖章。徐谦阅读过后,也是被这真相之残酷所感染,一时不觉潸然泪下。但他不是没察觉其中的文字,并不算有理有据,行文虽然淡定,但字里行间对案件的描述与人证仍尤其主观,俨然是带着怒火的。但徐谦还是冒死在末尾盖了一方他作为邸报监管的玉印。“我所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徐谦颤颤巍巍地将手收回,心里却对自己做的这个选择,感到大义凛然。五人没想到如此顺遂,“足够了,老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