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坚明志
然而这篇邸报却因没有实锤证据、未经审理的缘由,被姜翙终审打回。在殷如墨提议下,苍黎司一同策划使殷如墨以游记的形式,将白璧书院的据实报道发布在《轶闻录》上,果然一时火遍东京大街小巷。而这之后,徐谦遭到了姜宰执的召见与训斥,更说明了邸报那文终审被打回的原因。徐谦转述姜翙的意见:“邸报,苍黎司,要据实发声,不能主观意识太过强烈,而忽略佐证。”五人不是没想过会在姜翙这里吃瘪,毕竟,张研真的是他的门生。还是先皇亲自将张研举荐给他的,东窗事发,也难免要护着。“姜相公说,若你们没有佐证,就命我劝你们,住手,不要再查了。”徐谦着人给五人泡了茶端来,将门关严,“那篇文,他可以当做从没看过,也会向官家求情,不追究沉璧碎璧之罪。”“我不服,我不服!”沉璧率先打翻了茶盏。“你们知道姜宰执有什么顾虑吗?”徐谦没有与她置气,而是徐徐引导:“白璧书院固然有张研这等蠹虫,但也有更多凭真本事,通过白璧书院预科考走入仕途的举子,难道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否定他们的人品和才学、努力吗?你们揭露了这件事,就意味着白璧书院的每一个学子,都要沾染是靠行贿混上去成就的脏名,或许还有百姓的非议和怀疑,这样就很容易造成百姓再一次怀疑大宋的官威,万一辽人又趁虚而入,设计重演逼死郎中丞的故伎呢?白璧书院是太祖创建,很多学子通过预科考和官家赐题作文两个方式入仕,都在朝中各省各局、各府各司担任要职,有的官员或许已经致仕,有的官员甚至都已仙逝,还有配享太庙的,给族人庇了荫官的,还有在职的,也不是个个都是酒囊饭袋。甚至有许多高官重臣,很多真正为大宋、为百姓鞠躬尽瘁的忠良好官!你们揭露此事,难道他们的成就,他们的清名,不会因此受到怀疑、染上脏污吗?”五人听着听着,便缄默了。徐谦道:“你们激进的做派,一竿子打下去,这对那些真才实学走上仕途的人,是不是也不太公平?”“可是老师,我们不能姑息养奸。”叶揽洲率先跳出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怪圈,“清者自清,不会名声受损。”“揽洲,沉璧,扶光,槐序。”徐谦轻轻地唤着他们的名字,语重心长道:“你们还年轻,因而无法理解,这行路之难,从来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陈槐序都不禁为枉死之人悲鸣:“老师所说固然有理,可先帝为何留有创建苍黎司的遗愿,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苍黎司,兼顾人情反覆的吗?”“在苍黎司,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细心观察民生,更要执笔写实。”卫扶光亦情绪激愤:“可我们的笔是什么?我们的眼是什么?我们的喉舌又是什么?是官家说的,是大宋的百姓!”“苍黎司里,我们穿上这袭官服长袍,执起那蘸了墨的笔时,我们就已不再是我们,而是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或经生离死别的痛苦,或拥丰衣足食的快乐,那些琐碎却极致的声音,都该汇作几行看似平平的字落在这张纸上,但偏偏这字,是镌印在大宋每一条街巷墙垣里的入木三分的深刻。”沉璧眼酸喉哑,却将那被退回的文章高高抬着抖了抖,“这章盖了,这报发了,这深刻就出去了。可宰执弹压,打回,这份深刻,便没有了!”“您知道这深刻,代表着什么吗?”叶揽洲顺势接道,“代表着真诚,真实,真相!不是为达官显贵粉饰的太平,不是迫贫苦百姓伪装的幸福,而是真真切切的、清清楚楚的——那些百姓的感受,是炙热的真情实感,那么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它是真实的,是有意义的,这种感受,就有出现在纸上传进千家万户的必要!”陈槐序听着沉璧和叶揽洲的配合,也不禁问:“是啊,老师,您说,我们受命于谁?”徐谦有些怯声地回答:“受命于朝廷。”“受命于朝廷吗?”陈槐序高声反问,“只是受命于朝廷吗?”顿了顿,又问,“那先帝为何要将我们的所在拟名为‘苍黎司’呢?写这天下苍生的苍,黎民百姓的黎!”卫扶光也昂首阔步向前:“老师,我们受命于先帝,受命于天,受命于民,受命于这世间一切想呐喊嘶吼却步步受阻的声音!”“这只是一件小事!”徐谦此刻几乎不敢看他们的眼。“民生无小事!”五人异口同声,几乎以嘶吼般回应他。叶揽洲眼含热泪:“师傅,我也是从寒窗苦读走出来的少年,我与他们别无二致,曾祖父只是个守陵人,被盗墓贼所杀,叶氏从此一落千丈,贫困交加。父亲为流寇所杀,母亲忧郁中产子后离世,是祖父孤身一人,豁开了倨傲和自命清高多年的文人脸面不要,只为了上街为我讨一口吃食。而我,也是一根烛火削了尖儿地用,捡了旁人家废了弃了的蜡烛给融了再腻上,我在呛鼻的火烟和冰寒的残垣里读了书习了字,才好运得了您的提点,终于平步青云走到今日!我希望与我一样寒窗苦读的学子,至少还能拥有一份当年与我一般平等竞争的机会,可是现在呢?您却要告诉我,这机会本该属于达官显贵之后——那些纨绔荒唐,酒囊饭袋!”他更大声地喊,“为什么?凭什么!”“这世间贫苦之人遍地都是,你以为你能帮得了多少?”徐谦听着动容,却碍于姜翙之命,不得不与他们争执。“正因为如此,人多本该势众,可他们却因为清贫而势单力薄,我们才更应该站在他们那一方,做他们的‘势’,哪怕只是与达官显贵们势均力敌,之前也能有一部分清贫之家的学子能出人头地!”卫扶光壮怀激烈道:“将‘弱势’变为‘若是’的可能,为弱势之人作势,成弱势之人可仗之势——这才是我卫扶光留在苍黎司的追求!以笔为剑,也能行侠仗义!如果不能,我留下做什么!”“够了!”徐谦头大如斗,实在辩不过这些牙尖嘴利的孩子们。“您既说,清贫之人万般苦,那富贵之家便有多幸福么?”卫扶光语气稍缓,“我从小被安排着人生,好像我的喜好都被赋予了一个应该的‘该’字,我的喜好不是从心向外发散的,而是被其他人的眼光约束在条条框框之中。我只知道什么是该或不该,我却不知道什么是爱或不爱,您说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徐谦颤抖着手来饮茶,已经不知该如何再劝他们了,“你们吃盏茶,冷静冷静。”说着,自己如喝汤般囫囵喝起茶来。殷如墨忽道:“从前,你们都进奏院看不起我们做小报的,看不起我们这些像小毛贼一样的探官,看不起我们为了名人轶闻,而不择手段地窃窥人家的私隐,可您知道,为什么小报那些达官贵人的私隐,如此受人欢迎吗?”徐谦真为这句话抬了眼。叶揽洲将自己那一盏递给沉璧,沉璧只啜饮一口,方接道:“因为被欺负得太久了,所以想看看他们的笑话,仅此而已。因为他们对于与他们有着云泥之别的达官贵人,除了看一看他们的笑话,几乎没有一丁点儿可以与之对抗的能力或方式,他们只是蚍蜉,从不想着撼树,却也巴望着这参天大树能抖上三抖,掉下几片叶子来。”卫扶光觉得殷如墨和沉璧的配合好极了,她亦深有所感,续言道:“但,他们也不敢奢求更多了,因为他们实力悬殊太大了,只一片叶子,就能盖住多少蚍蜉蝼蚁的身躯呢?”叶揽洲真诚道:“我们这一次,没有想将那些参天古树们拦腰折断的野心,我们只希望蚍蜉大一些,再大一些,至少也要有一些能飞起来,飘在那叶子上头,惹眼些,给咱官家看一看!”“槐序,你的意思呢?”徐谦看向了较为寡言温和的陈槐序。“我说的,有用吗?”陈槐序却只轻轻挑唇,“揽洲睿智,沉璧机敏,他们二人已是都进奏院最拔群的进奏官了,若是他们这样顶顶出挑的人都蹦跶不起来,就别说我们这些平庸之人了。”徐谦一怔:“你沉默寡言,不如他们两人激进,可这一语双关,倒是极为尖锐的一针啊。”“槐序只是心有所感。”陈槐序依旧一语双关,“若是最拔群的都被欺压下来,那些闷不做声的自然更没机会了。”徐谦索性不理他了,转头又问:“如墨,你呢?”“我大可独善其身。”殷如墨冷静道,“进入都进奏院,本也是冲着苍黎司的意义和这几位同僚不同凡响的见地来的,眼下若是想要的目的达不成,我也没必要为了些平头百姓将自己搭进去,我大可以请辞了这进奏官的职位,回去重新兴振了我们探官组织,再将那小报的行当捡拾起来,也能发笔横财不是?至于什么苍黎司不苍黎司的,且成个空喊口号的门面壳子吧,这粉饰太平的东西,留不住我殷如墨,也不值得我将自己从前那营生的行当荒废了。《轶闻录》挣的钱,可比这仨瓜俩枣的俸禄多太多了。就算我去找张研勒索点封笔费,他也绝对不会拒绝我。”“阴阳怪气。”徐谦冷哼一声,“激将法可对老夫行不通。”殷如墨悠悠饮茶,猩红的丹蔻“哒哒”地点在盏壁上,“我不阴阳怪气又怎么办呢?眼下给事中如此固执,揽洲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行不通,扶光的亲身经历也难以让给事中感同身受,就连沉璧那再清楚不过的典故类比竟也都败下阵来,最后是槐序的温柔一刀也无计可施,我若不阴阳怪气一些,给事中怕真是要忘了苍黎司的意义了。”徐谦终于妥协:“既如此……好吧,老夫就走一趟,替你们请姜相公来。”“多谢老师。”五人心满意足朝他作礼。“得,你们想恭敬时恭敬,不想恭敬时就把我踩在泥里埋汰。”徐谦实在受之有愧,更不敢再受这些活爹的礼,“真是我的祖宗转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