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不枉心
然而徐谦还未出门,苍黎司就又收到消息,说姜翙亲自将那学子从皇城司手中给提走了。唯一一个能找到的,代表云没村和惊鸿山庄的活口,被姜翙提走了!被罪魁祸首的恩师提走了!苍黎司五人几乎同时不觉要将手中茶盏捏碎。“老师,我想唐突问一句。”叶揽洲压住怒火,认真望着徐谦,“按您多年官运亨通的经验,张研这案,与姜宰执,有关系吗?”“没有。”徐谦几乎想都没想便否定了,“屡次提防科考舞弊,都是姜宰执要求的。他说朝中要臣,贵在选贤,且要务必选贤,要杜绝舞弊之事。”“会不会为了事发时将自己摘干净?”陈槐序也很怀疑姜翙的为人。“不会。”徐谦道,“姜宰执不是个贪财之人。你们若不信,去他家中看看便知道了。”殷如墨想起从前在姜府四司六局内安插的探官,便点头道:“给事中没说错,姜宰执的确清廉,茶饼都不买,都是御赐的才喝。”卫扶光皱眉道:“那只能证明御赐的茶饼多,也够他喝到入土了。”“扶光,不得胡言。”徐谦严肃道,“姜宰执为人清廉公正,也很专情,他夫人死于辽宋交战之时,他便未再续弦。家里也没有子嗣,只是从前有个女儿,也随夫人死在辽人手中了。膝下无儿女都未再娶,可见不在意有没有人能继承自己衣钵。”沉璧也记得自己身为探官之首时,查到的关于姜翙的一切细节:“姜翙身为三朝元老,家族内理应世代为官。可他的子侄,甚至都没有出仕做官任职的,他连举荐都没有。因为他说姜家的人适合经商,并不适合出仕。姜氏后人大多都经了商,在大宋各地有许多庄子田产,也有许多正店产业,这比贪污受贿可来得干净多了,可他本人,依旧十分简朴,且经常教导子侄也要善待佃户。”“若你身居这般高位,你会不提携自家族人吗?”徐谦将话又抛回给叶揽洲,“可他没有,他不想壮大自己在朝堂的势力,也不在乎姜氏有无势力,更不送族中女眷入宫,从不愿成为外戚,就自己一人,在朝中为官,为大宋殚精竭虑。”殷如墨道:“的确很多读书人都想得他赏识,拜到他的门下。甚至有些人专门来找我们七月楼打探,都是说不惜送价值连城的贵礼,也想获得姜宰执的举荐,可他……真的从没有收过。”“或许,你们误会了姜宰执。”徐谦忽然说,“他这句话,若不是拒绝,而是提点呢?”“提点?”沉璧挑眉,“提点咱们找佐证?”“是。”卫扶光不忿,“那他将人证提走是什么意思?”徐谦又道:“或许,是替你们护住人证,等官家出巡回来呢?”“姜宰执会为了我们,与他的门生为敌?”叶揽洲显然不大相信。然而,叶揽洲话音未落,议事堂锦屏挪开,宰执姜翙正在其后端坐!苍黎司的五位懵了,徐谦也懵了。他们谁都没想过,姜宰执会亲自来了都进奏院,且已在此听到了苍黎司与给事中全部的对话。徐谦忙带苍黎司众人一齐行礼,人人此刻都有些惶恐,却也觉得惊喜。既然姜翙亲自来看他们,就意味着此事受到姜翙关注,已在他压与不压之间。姜翙并未怪罪他们方才或有出言不逊,而是示意他们免礼。“召都进奏院所有进奏官来。”姜翙对徐谦说,“不止苍黎司。”他的声线平缓温和,好似不带一丝的决然无情,更没半分仗势欺人的威压。只是不怒自威,令人不觉反躬自省,甚至有些恐惧他将要施行的举措。众人低首退至堂下,徐谦很快召了都进奏院全部进奏官来。“我今日来,要都进奏院一句话。”姜翙免了众人虚礼,开门见山道:“你们当真笃定要严查白璧书院贪墨替考案?若是如此,官家回京以后,你们想要的那个人证,可以立即去我府上提来。”“回、回姜相公。”检校司已有进奏官避之不及:“是……是苍黎司要查,可不是咱们呐……”在苍黎司屡次在东京为民请命的经历后,为都进奏院的进奏官都赢得了百姓的尊敬拥趸,从前与苍黎司不大对付的起诏司和集文司,也渐渐被苍黎司所感染。在得知沉璧宁死也要碎璧替人鸣冤之事,更是与他们有了更为和睦亲厚的感情,更对苍黎司敬佩欣赏。因而听到这话,那号称欺软怕硬大漏勺的集文司胡硕都下意识驳斥:“你们检校司盛产孬种?”“你们吃了苍黎司的嘴短,又何必出口伤人,这本就不是我们要查的。”检校司的掌司不忿白他一眼,“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进奏官。”起诏司也有人开口怒怼:“进和奏你占哪样了?”司内也有人附和:“就是,没有进的勇气,又没尽奏的本分,只会打个官腔,顶个官身。”连嵇茂也不禁低声喃喃,“真是废物都往一只壶里尿尿。”“姜相公面前,不得无礼!”徐谦很挂不住面子,“相公见笑了,是下官教导不善。”然而苍黎司的五人却都静静听着,并未吭声。“你们,不说话?”姜翙很好奇,“不是方才在给事中跟前,振振有词吗?”沉璧道:“以前的薛沉璧一定怼他们了,但是这次不会。”“为什么?”姜翙问。“查白璧书院,是泼天大案,很可能什么都查不出来。”沉璧沉声道,“世上不是不敢冒险的平凡人、普通人,就都是坏人。我尊重他们的选择,也不鄙夷他们的恐惧。”姜翙眼中渐生对沉璧的赞许,继而转看其余四人,“你们也这样认为?”“是。”叶揽洲说,“这件事,我们商榷过。只由我们自己去办,不连累任何人。”然而沉璧霎时退后数步,抬足勾挑了一张书案翻到身前,吓了众人一跳。徐谦也险些以为她是疯了,要用书案去打姜翙,他还伸臂护在姜翙身前。书案落在沉璧身前,她又翩然转身,又将给事中书案上的极品紫毫笔捏在手中。众人不解她行径,也不知从何拦阻,她则在徐谦的质问中,当众将那一支极品紫毫笔折断,又用武力抬足将那张书案踏垮,那书案顿时支离。众人大惊。沉璧反倒乖觉端正行礼,朝姜翙朗声说道:“苍黎司薛沉璧,今朝于都进奏院内,折笔表意,断案明志——自此孤身彻查白璧书院士子冤案,只求世间公道清明,九死无悔。”“苍黎司荣辱一体,不许你孤身。”叶揽洲很快接上,“沉璧所言,实乃一司上下齐心所决。下官今以掌司之职,自此敬告天下,彻查白璧书院士子冤案,纵九死,犹无悔!”“下官亦然。”陈槐序行礼。“下官亦然。”卫扶光行礼。“下官亦然。”殷如墨行礼。沉璧看着四人,再次心中百感交集——他们又背着她商量好了要坚持,又是默契地都没说。而他们都用行动,责怪她又犯了同样要撇清同伴的假清高的错误。叶揽洲拱手先言:“苍黎司五人,虽为官身,但求相公恩准递状请辞。自此,苍黎司愿与都进奏院撇清干系。”又是众人皆惊。检校司都开始自惭形秽了。徐谦也被这句话吓得不轻。“你们现在是官,可以告官。若是辞官,则为平民,民再告官,可是要吃杖受刑的。”姜翙虽吃惊,却不意外,“这事可与你们没有太大干系,你们甘愿为此自毁前途?”陈槐序道;“我们的前途,没有大宋万千士子的前途重要。”沉璧眼中不觉噙泪,“何况我们在这件事上,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是说卢玄。卫扶光道:“请姜相公交人。”殷如墨也步步紧逼:“请姜相公交人!”这股子感染力,几乎令整个都进奏院上下动容。起诏司、集文司都忍不住齐声帮衬:“请姜相公顺应苍黎司所求,交出人证。”须臾后,检校司各进奏官也都交互看看,最终决定一起迈步向前:“请姜相公顺应苍黎司所求,交出人证。”姜翙仔细打量了堂内众人——皆是少年进奏官,又皆是不同凡响的少年进奏官。他吹拂茶盏浮沫,摇头感慨:“为官之道,你们理解的,到底还是太浅了。”“大道至简,怎么不该浅?”竟是陈槐序先接了这话茬儿,“下官以为,一些直率的人,行坦荡的事,走光明磊落的道,本就很浅显简单。所谓的道,本就只是单纯的一种坚持罢了。”姜翙不仅也高看了这平素五人里最寡言的一位。“就像火焰,只要从点了苗头,就会猛烈地燃烧。”陈槐序继续说,“就这样直接,单纯,简单。”“我们愿为官,恰是为那心中的天下之道。”叶揽洲道,“可天下的道是什么?道义,道德,道理,都是道。官家设御前宴召见苍黎司的第一次,便嘱咐我们,苍黎司要做的,便是文以载道。”沉璧言简意赅地表态:“我心中的道,便是不枉一寸丹心,执笔微毫之事。”卫扶光更加直言不讳,“我们可以一辈子以大宋朝廷的名义,以官家的名义,以相公您的名义,把一切粉饰太平的东西、吸人眼球的秘密全部夸张地写出来,与小报去争一席之地。可是越是这样,我们就变得比那些民间肆意翻飞的各地小报都要丢人,而这脸面,是大宋朝廷自己丢的。”“放肆!”姜翙忍不住痛斥一声,除了苍黎司外,群官无不浑身一凛。殷如墨反而昂首:“若不放肆,早就被那张尚书的官威吓得屁滚尿流了,还有何颜面在相公面前站着!”姜翙一喝:“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想明知不可为,亦为之。”沉璧决然说着。苍黎司心中已有初步的计划。叶揽洲拱手:“但请姜相公宽心,苍黎司必定不损天家威严。您所担心的,使白璧书院出身的官员蒙尘之事,不会发生。”殷如墨亦从善如流地复行一礼:“实际相公提点教训得是,不该为拔除淤泥,便使明珠蒙尘。”叶揽洲最终又深行一礼:“苍黎司往后处事会注意这个问题,也深谢姜相公提点——佐证,的确很重要。”他们要赶在官家三日后回京以前,准备好去创造证据的计划。说着,他们就当着姜翙的面,一步步地,光明正大地踏了出去。是一个接一个的。剩余众人本以为姜翙会勃然大怒,但姜翙只是轻轻笑着:“其实,他们说得对,粉饰太平久了,就见不得何谓真实了。”众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