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赝竹图
苍黎司的人本要收拾包袱搬去鸣声酒楼了,却被徐谦留下了。他说,是姜翙要他留人的。沉璧虽不解,但她就是觉得姜翙是个好官,好相,好人……因而五人也便都没有走。但提了条件:想看近十年内,白璧书院预科考的所有士子答卷。从前十年,以及今年。姜翙竟没因他们的得寸进尺而怨怒,真的准许他们进入白璧书院了。恩师宰执发话,即便苍黎司不使鹤令,张研不管心里是否愿意,也都得由他们进入书院勘察。翌日,苍黎司一行五人身穿冠服、腰佩鹤令,一大早就赶着苍黎司内最宽敞的马车到了白璧书院门前。院内还有卢玄的血没有打扫——张研明显是非要留着恶心苍黎司的。卫扶光先行怒斥:“太祖创办的书院,而今连个院内洒扫的都没有吗?”“命案不都讲究现场吗?”张研促狭挑唇,“碎的白玉、死者的血,我都没让人收拾。能让薛官人将那疯汉尸首带走,就已经是破例了。”“卢玄他不是疯汉。”沉璧气得捏拳。“先进去再说。”叶揽洲示意沉璧不要激动,他则含笑对张研行礼,“张尚书,请引路。”“苍黎司的进奏官,好威风啊。”张研看见五人腰间鹤令,“鹤令,就这么悬着?”“怕有的人瞎,看不见这鹤令。”殷如墨亦因卢玄之死而痛恨张研。张研故作淡定,“那么各位官人,想用鹤令,以及恩师名义,做什么呢?”“查今年预科考的试卷。”叶揽洲不多废话,“还有近十年以来,历年书院预科考的试卷。”又施压一句,“请张尚书配合。”“哎呦!”张研一叹,“只怕是不巧了。昨夜礼部遭贼,卷宗室给人烧了,往年的试卷能查,今年的怕是查不到了。待官家回京,本官自会启奏补考一事。”“你说烧了便烧了?”卫扶光下意识反诘。殷如墨震惊于她甚至都没收到手下探官消息,“我们没听说礼部走水了。”“殷官人若是不信,可去找潜火队、军巡铺问问。”“贼不窃财,去烧卷宗室,真是好清奇的贼。”沉璧当然知道这是张研所为。“只怕是家贼。”陈槐序要不觉提高音量。张研故作无奈摇头,“本官也这么怀疑,但是查了,还没查出来家贼是谁。”“只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叶揽洲面上在笑,心中却已想将张研千刀万剐。张研看着五人手足无措的模样,格外舒心,继而问:“那往年的预科考试卷,还接着查吗?”“当然要查。”五人异口同声,坚定不移。张研便带五人进了礼部的卷宗室,的确最外头一派木架已被烧得狼藉。再往里走,便是各年白璧书院预科考的学子答卷,按年份有钱往后地理放安置着。每层虽都盖了布遮挡灰尘,试卷上也都沾染了积灰。但五人毫不介意,很快一边核对着每年士子名册,一边在其中逐排逐卷翻索起来。“各位小官人们请自便,慢慢看。本官在此作陪。”张研悠闲地坐在木架尽头,握了卷书在翻看。同时掀开香炉,慢慢将香饼烧起。卫扶光对张研这分享动作格外上心,一直以木架和旧试卷作为遮挡,实际窃窥着张研举动。殷如墨挨着她,低声轻问,“扶光,怎么了?”此刻,一股浓郁的茉莉香气就飘到卷宗室各处。“张研在焚香。”卫扶光低声回答,“竟然又是茉莉。”“卢玄说了,他喜欢焚香。”沉璧低语。卫扶光觉得张研举动奇怪,却一时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他个大男人,竟喜欢这么浓烈的茉莉香,呛得我头疼!”叶揽洲低声抱怨。“对,是浓,很浓。”卫扶光墨瞳轻眯,却定定地望着那香炉。查了许久一无所获,叶揽洲觉得浪费时间在这无益,便带四人要走。张研一壁倒着香灰,一壁漫不经心道:“小官人们查完了?”“是。”叶揽洲道,“如张尚书所料,旧卷查不出什么。”沉璧不忿:“敢问尚书,预科考的试卷,是在何处审阅?”“在明义馆阅卷。”“烦请带路。”沉璧与张研四目相对。张研引路过去,五人并未发觉明义馆有什么异样。只是明义馆阅卷的长案背后,有梅、兰、竹、菊四副画作悬挂,极为雅致惊艳,看笔法、印玺,皆是大宋名家所作。陈槐序挚爱观赏书画,又懂欣赏,不自觉踱步相看。张研见状相问:“小陈官人也懂画?”陈槐序只心不在焉地回答:“资质驽钝,只是附庸风雅。”实则目光定在那副墨竹图上,久不曾移,“但,礼部这副墨竹图,好像不是文博士的真迹。”文博士即是指文同,乃苏东坡表兄,曾任太常博士,故称文博士。他画技之精湛,举世闻名。张研被陈槐序这突然的一句惊到,神色有瞬间的慌乱,然而随后又笑吟吟道:“文博士画作,最著名的便是此图,此图真迹唯有在礼部才有,怎么会不是真迹。”陈槐序摇头感慨:“文博士画竹,以浓墨为面,淡墨为背,托物寓兴。此画法自成一派,因而文博士有‘墨竹大师’之称。文博士所画墨竹,姿态潇洒,兼具秀气之韵,可下官从此画看来,只觉这淡墨处竹影繁复,倒像用墨无度无章,当真……配不上文博士在外的美名。”“许是此处烛火黯淡,显得有些笔墨凌乱。”张研不认,“但此画,确是真迹无疑。”“这是一幅真画。”卫扶光走来,“别纠结了。”继而秉烛递来,照在陈槐序眼前:“你这样看,可还乱吗?这分明是真的。”看穿她的眼色,陈槐序就势故意多秉烛看会儿,才道:“确是真迹。果然是要秉烛观赏。”“没问题了吧?”张研松了口气。“下官唐突。”陈槐序朝张研行礼,赔笑道:“但想想也知道,堂堂礼部官廨,岂会有赝品,倒是下官卖弄了,尚书莫怪。”“小陈官人客气了。”张研恢复那虚伪笑靥,“可还有别的事?”“有些饿了。”叶揽洲道,“出去吃口汤饼。”“那请各位小官人自便,本官还有公务要忙。”张研说着,便转身离去。苍黎司来了马车在外接应,五人也没去吃汤饼,只是命那马车先去白璧书院再看。坐进车里,卫扶光才说实话:“那幅画就是假的。我方才不说,是怕他急着毁坏证据。”五人交互看着,陈槐序顿觉卫扶光乃是知音:“你怎么也这般断定?”“文博士那幅墨竹图的真迹,是我阿爹以三万贯的高价,从个牙人手里买的。世间只那一幅,其余都是赝品。我阿爹不愿声张,又多给牙人二百贯,作封口费,不让她说卖给了我阿爹。”卫扶光道,“文博士已经仙去,难道还是还魂来,给他画一副新的真迹?”“三万贯?!一幅画哎!”殷如墨心说这卫氏当真财大气粗!沉璧问:“他们挂这幅赝品,难道真就不怕有人看出来吗?”“他不怕。”卫扶光解释,“我阿爹让那牙人说,真迹送给喜画的姝媛县主陪葬了,烧在冢里了。所以真迹,也没什么人见过,尤其是京官。”陈槐序不禁感叹,“伯父未卜先知,实在英明啊!”“我也没想到阿爹当初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能此刻派上用场。”卫扶光偏头,“可……知道那画是赝品,咱们除了笑话他一下,又有啥用?”“我就是觉得那画很怪,怪得很。”陈槐序拧眉,“礼部阅卷处,到底为何要挂一幅赝品……画竹好的名家,大宋比比皆是,为什么宁挂赝品,也不选真迹呢?难道只因为这文博士画竹最出名?”“或许那厮本就不懂画,只是觉得谁出名就挂谁的画。”卫扶光道。“我其实也觉得那副墨竹图有些奇怪。”沉璧在一旁低语。叶揽洲也借秉烛时看过了那画,“可是因为,那竹的墨色,是忽浓忽淡的?”沉璧点点头。“对。”陈槐序也点头,“但他毕竟是仿文博士之作,文博士画竹,也的确是画面与画背一深一浅,外行人实际看不出来什么。但我觉得,极具盛名的名家,在浅出用墨,绝对不是那样杂乱的。”“可需要我向阿爹借真迹来对照?”卫扶光问。“先不用。”陈槐序道,“我再看看他人临摹之作,研究一下。”“好。这次来礼部,除了这画,也没什么收获了。这厮阴毒,知道我们想将替考试卷与人证笔迹对比。”卫扶光抱怨,“昨日我们才说要查,夜里礼部就遭了火,他还封锁了消息,到现在才说!”沉璧道:“现在人证对不上物证,难怪他嚣张。”叶揽洲一语点破:“预科考不用殿试,这就是最大的弊端。”“没办法,太祖皇帝说的,白璧书院的学子,不必殿试。”殷如墨道,“后代任何一朝官家,都不敢违拗。”“过去十年的预科考试卷没查出来什么,应是替考完了以后,授官的学子进礼部谢师时,他趁机让学子本人抄了一份替换掉了。”叶揽洲不觉咬牙。“现下闹得太僵,想乔装进入书院冒充学子,是不可能了。”沉璧道,“只能光明正大去查。”“我、沉璧、扶光去查书院。”叶揽洲道,“戴个帏帽,在周围也转转,若是能与其他白璧书院学子相识搭讪,也可带出去与他们吃酒畅谈,若吃醉了酒,总能吐露一二的。”卫扶光很认可:“骗人套话这事,你俩一向配合得天衣无缝,我放心。”此刻马车刚好路过鸣声酒楼。因着马车前端“苍黎司”的悬牌招引,鸣声酒楼立时跑了人出来,手中提着三份贴着七宝擂茶的纸包,正上前拦住马车,隔帷轻问:“东家可吃茶了吗?”“拿来。”殷如墨一顿,隔帷伸手出去接那三包茶,又递了二十文钱。沉璧看得出这是鸣声酒楼的传讯之法,遂急问:“是什么消息?”殷如墨忙将那擂茶撕开,细看里头的信笺,与众人道:“锦绣绸缎庄、绝尘香药铺,工契上写的,东家都姓卢,名为卢劲、卢劬。”顿了顿,又看第二张纸:“最近两位东家都说染了恶疾怕风,没有出门。应该是伤心过度,眼睛红肿,见不了人。”将信笺又折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怀疑,他们是卢玄的长辈?”沉璧问。“是。”殷如墨点头,“当初这两家店,是卢玄扶持开起来的。其中很多伙计,都是咱们的探官。我见卢玄从前常给这两家店铺补贴,便想着人来查查。”“那劳你稍后去探查一下他们和卢玄的关系,再去着人查襄阳卢氏,可否在东京还有族人。”沉璧又想起卢玄惨死,颓丧地垂着头,“卢玄的后事,总不能太草率。”卫扶光道:“还有那卢玄说,替张研调香制香的瑶仙娘子,也请如墨一起查查。”“好。”陈槐序却突然说:“揽洲,你不必派任务给我,我想专心去查另一件事。”“那画?”陈槐序摇头。“那是与卢劲和卢劬有关?”“是。”“好。”叶揽洲没有多问,“咱们快些行动,务必在官家回京以前,找出更多的人证物证。文房四宝的秘密已破其一,还有三个,咱们尽快。”五人分工明确,各自行动。沉璧、叶揽洲、卫扶光都先到了白璧书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