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半玦通
院内许多学子都刚刚下课,在书院内投壶消遣。在人群中,卫扶光恰好见到一个学子正拿出来半块玉玦,要往学堂内进。卫扶光倏然一指:“沉璧,那好像,是你的玉玦!”“不对啊,我的没有丢。”沉璧摸了摸怀里,仍顺卫扶光所指看去,果见是一样的玉玦。于是疾步掠过,用力捉起那学子的手臂,激动喝道:“你为什么也有这个?”“什么为什么!”那学子霎时蒙了,“白璧书院的学子,人人都有啊!”他又一指其他凭借这玉玦进入学堂的学子,都是挨个将玉玦插入堂前一处玄关,然后那学堂的大门才会开启,“没有怎么过堂前玄关啊!”三人顺着看去,果见他所言不虚。“这玉只有白璧书院才有?”叶揽洲问。“当然了!只有学子和掌院才有,少府监做得都是足数的!”可沉璧那块白璧玉玦,是沉璧自小就带着的——是她义父薛无咎给她的。难道,他义父曾经也是受书院迫害的学子吗?这学子语焉不详的一句,却令顿有所悟的沉璧眼中含泪。她颤声喃喃:“怪不得、怪不得他要离开大宋,怪不得他叫‘薛无咎’,怪不得!”那学子才要逃走,又被卫扶光一把捉回。叶揽洲见其他学子都是整块玉玦插入玄关,只有这名被抓着的学子是半块玉玦,“你为什么只有一半?”那学子支吾半天,没说出原委。沉璧红着眼用力拍了那学子肩头一掌,“问你话呢!说!”“我、我爹可是司农寺少卿,你胆敢这样对我!”那学子疼得泪都不禁落下了。“白璧我都碎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沉璧更激动,“还不说?”“就是,就是不小心掉地上摔碎了啊!”那学子还在胡诌,“你那个不也是一半吗!”“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沉璧将他胳膊重重拧着,眼看就要掰断,“再有半句虚言,我拧断它。”那学子招架不住,吃痛吼道:“另一半给了阿鱼!”“谁是阿鱼?”三人齐问。那学子道:“就是你碎璧那日抓的那个学子!”三人对视一眼,似都明白了。沉璧方才松手,“滚!”那学子跑入学堂躲避,沉璧脑中灵光一闪,颤巍巍地拿出自己的那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玦,将其中一半压入学堂前的玄关,果见那学堂大门开启,继而玄关处弹出了这半块玉玦。“竟真的能打开这玄关!”三人皆惊。“这玉玦是学子人手一块,没有多余的,所以他们只能将这玉分为两半,以此进入书院。”叶揽洲已推出结论,“一半留在自己手中用于日常学习,一半则交由云没村中的替考学子。”卫扶光觉得多此一举,“那将玉当日借了不久得了,做什么要打碎分成两半呢?”“或许,这是张研要拿捏这些学子的证物。”沉璧道,“玉分两半,是他卖官的条件。”卫扶光感慨:“两头防,真是够细心的。”复又问,“但考试时,其余学子不会发觉,应试之人并非昔日同窗吗?”叶揽洲方才进入书院时便已四下勘察过,“因为预科考,是张研启奏,将考生分别隔开,以防文中引经据典,互相抄袭。所以考试之时,考生四周都有竹帘遮着脸,答完卷的士子直接从门房出去,因此其余学子不会见到答卷者的真容。”三人又在院内转了一圈,找了一处僻静之地小声叙话。沉璧道:“我怀疑,我义父也是白璧书院的学子。可义父为什么会有两块呢……”“你义父有两块这玉玦?”叶揽洲问。“是。”沉璧道,“我身上有一块。义父说,玉保平安,要我从小就贴身带着。但这同样的玉玦,义父以前也有一块,只是在陪大惕隐外出打猎时给鹰扑碎了,辽宫内的匠人都说修补不好的。”此刻卫扶光忽地想起了什么,连带着颤了一激灵,“沉璧,我或许,知道你的生父是谁了。”“什么?”两人惊愕地望着她。卫扶光道:“这不是你义父的玉,而是你义父从大宋救起你时,你身上便带着的。他让你一直贴身带着,实则是为了让你好好保留这能证明你身份的信物。”“扶光,沉璧生父是谁?”叶揽洲急着问下文。“我只是猜测,不敢断定。”卫扶光犹豫着。“快说!”沉璧催着她,又将两人拉到了更远离喧闹的角落。卫扶光这才回答:“白璧书院内玄关,是姜宰执奉旨督设的。打这玄关的人,是越州奇巧匠丁子护,他外祖是鲁班一脉。因他打造机关、设计密室的技艺精妙,又有这易于传记的名字,所以很多达官显贵都请他为府中打造暗格机关或是隐蔽密室,就连我家中珍藏古玩秘宝的玄关,也是他的手笔,我因此见过他。他时常吹嘘着的,便是十五年前他被请入少府监内,设计改造了白璧书院陈腐多年的玄关——也就是改成了现在这样,凭借这玉玦的伸入吻合,来开启书院玄关。他还说,当时身为院长的姜宰执看后觉得以玉入门与姜氏家风相衬,因而也请丁子护去府内打造……千金堂。”“千金堂?”叶揽洲一怔,“姜宰执清廉,不是不收受贵重礼物吗?”“此千金非彼千金。这个千金,是说他女儿。”卫扶光道,“姜宰执与夫人十分恩爱,成婚多年相敬如宾。夫人在十五年前生了个女儿,夫人视为掌上明珠。两人打造千金堂,实际只是个精致隐蔽的柜子,那柜子也是凭这玉玦开启的,为的是期盼千金能‘玉汝于成’,是为了从小收藏女儿成长所用的衣裳、玩具、首饰,有什么虎头帽、磨喝乐、金项圈之类的……大概就是用来存放记录女儿成长的器物的,我爹当时听了还说要给我也打一个,结果看我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也就放弃了……”叶揽洲拍额惊道:“对啊!姜宰执是上一任白璧书院院长,他当然也有这玉玦!”“后来辽宋交战,姜宰执妻女被俘,姜夫人为大局自戕,女儿下落不明。姜宰执也曾派人去找,但查到的,都是说那女婴水土不服,得了急病,已经不在了。”卫扶光看着一脸发懵的沉璧,“如今知道薛伯父那玉碎了,沉璧的这玉是信物,也是与那玉相同的。既能开启书院玄关,自也是姜宰执府中千金堂的钥匙……沉璧恐怕,就是当年辽宋之地,姜宰执丢失的千金。”“沉璧,你今年……”叶揽洲也看向沉璧,“正好及笄。”“饱饱姐说,姜翙姜相公……是我阿爹?”沉璧一时不敢置信,“这、这太离谱了。”然而这卫扶光的推断十分合理,几乎不大可能只是臆测,毕竟年龄与信物都对得上……沉璧不禁想到她在御前宴初次见到姜翙那回,也觉这老丈的脸,分明是头一次见,却总觉得那般莫名熟悉。说着,周遭陆续有学子路过,他们便不再说了。三人走出书院,去买了三碗槐叶冷淘来吃,却选了个雅间儿点了壶茶。“我觉得我义父真的是个好人。”沉璧终于能松开那层强自抑忍的情绪,任由泪水潸然在颊上肆虐,“他、他为什么会死……他看见我身上的这块玉,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世与白璧书院有关,可张研当时还不是院长,就已在暗中迫害义父的父兄,他还愿意摒弃一切恩怨,悉心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明理,又找人教我骑射武艺,甚至他的死……他的死都是为了我,为了给我带回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他、他死前都还在想着我,关心我……”叶揽洲将沉璧揽到怀中,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地哄慰她:“你义父舍不得见你哭的。”待沉璧发泄许久,卫扶光也轻拉着她的素手,“沉璧,槐叶冷淘再放一会儿,便不好吃了。”沉璧渐渐收住情绪,囫囵吞了整碗槐叶冷淘,吸着鼻子,作出一副释然无谓的神色:“吃饱了,我们就还去书院里头,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名堂!”卫扶光欣慰笑道:“看来我们的小沉璧,知道不能在情绪里困太久。”“这是非常时刻,我不能拖累大家。”沉璧擦干泪痕,逐渐恢复如常,“你们俩可有什么发现吗?”“学子日常用纸,是澄心堂纸,以及仿澄心堂纸。”卫扶光道,“可预科考,却用的是布头笺。还有我们去查旧卷时,张研为何要点那么浓的香……”她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卫扶光仰起头,看着这脚店雅间儿外头,正有位赶趁娘子,将绣帕敷在香炉上,而香炉升腾着袅袅的轻雾,正穿透过那极轻薄的绣帕……那香气便顺风吹来他们仨所在的阁儿。“是雪中春信,果然好闻。”卫扶光陶醉其中,细细嗅着,已能识别香方使用上的细微香料分量差距,“虽说应是减少了半钱藿香的分量,”“你连这都闻得出来?”叶揽洲被卫扶光的嗅觉之灵敏惊呆了。“我在家成天就跟香篆香炉打交道。”卫扶光道,“雪中春信是我最喜欢的,很特别。”“是呀,当真香如其名,如梅尖凝雪,芬芳、清冽、脱俗。”沉璧也闭眼感受这焚香雅事,“那娘子好生聪明,将帕子敷在上头,岂不是回头捻着帕子走路,行走婀娜间,步步生香!”卫扶光却被沉璧这句话提点了。“或许,我试一试,就知道了。”她蛾眉骤然一挑,立时起身要回苍黎司去。话音未落,人已经走了。沉璧和叶揽洲没听懂她方才自顾的言语,只呆愣地看着她离去的倩影……两人则戴上帏帽,在白璧书院的小门左右徘徊。按白璧书院的规则,招新日虽未到,但部分在白璧书院任教的老师会先设科面考,选取些心仪的新生记下。待招新以后,事先被选中的学子可以一同入院学习。今日就是部分任教老师设科选新之日。沉璧与叶揽洲从那脚店走出以后,就决定在白璧书院外侧的一排小店找些线索。两人戴着帏帽遮面,故作不识却偶遇。这帏帽是殷如墨提前准备的,只为便于乔装成白璧书院的新生。“今年哥哥我就要进白璧书院读书了!”叶揽洲大摇大摆地走着,活像个横行的螃蟹。他在书院小门前对故作不识的沉璧吆喝,“你这小娘子,知不知道我考上了哪位老师的门下!”沉璧故作不屑,“你倒说说!我看有何了不起的!”“便是最通诗书、博学广记的严夫子!”叶揽洲刻意新学来的衙内纨绔姿态,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严夫子见了我的人,连连称赞我是个翰林的好苗子!”“原来你只考入了严夫子门下。”沉璧也将商贾千金的野蛮学得很像,“我考的那可是教女塾最有名的花嬷嬷门下,听见没!花嬷嬷!那宫里的贵妃娘娘,从前都是花嬷嬷的学生,说经花嬷嬷教习,整个人可脱胎换骨!”两人正高谈阔论、口若悬河之际,身后忽有一拍户家的小贩皱着眉头从两人身后走过。他打离老远打量两人,最后在两人身后大声喊道:“你俩不是白璧书院的招新学子吧?”沉璧和叶揽洲不知何处出了纰漏,正闻言一愣,心虚得不发一言。那小贩身后就又有家拍户老板出来对两人喝骂:“就是,你俩要这胡说八道,可别在这耽误我卖索饼!去那边瞎吹嘘去!”“怎么是胡说八道了呢?”沉璧不忿。“你俩要是严夫子和花嬷嬷的学生,此刻岂不是都在阎王殿里了!”另有围观者上前附和。叶揽洲迈步向前,“你怎么说话呢!”“你自己看——”两人回头望去,竟见两尊棺椁正在二人身后相继横街而过……一边抬棺小厮丧服写着“严”字,另一边抬棺小厮丧服则写着“花”字。“严夫子和花嬷嬷同日出殡?!”沉璧与叶揽洲面面相觑,异口同声。“是啊,两人昨日泛舟湖上饮酒,不幸吃醉了,就跌入湖中殒命了。”身侧,真正白璧书院今日来参考的学子已经围来许多,“你俩还敢冒充他二位老人家面考的学子,真是不要脸!”“无意冒犯、无意冒犯!”沉璧和叶揽洲低声絮絮,快步溜之大吉。“哈哈哈!这俩傻子!哈哈哈!”身后则不断是看他们俩扬长而去的围观者,正哄堂大笑。沉璧和叶揽洲两人寸步不歇,一连跑了数条街巷辗转,才能在一处逼仄小巷尽头稍作歇息。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瘫软地依墙坐下,缓了许久,还是心跳很快。“……如墨这回这消息也不准啊!”沉璧不禁抱怨。“怎么消息还迟滞了呢!”叶揽洲也是没想到这么点儿背!“丢人丢人!”两人此刻帏帽下都是一张臊红的脸,“丢死人了!”半晌,沉璧抚膺提议:“揽洲……夜里,咱们去祭拜一下两位老师吧。他们尸骨未寒,我们就在这儿拿他俩当筏子胡说八道,我心里毛毛的,真是太唐突、太冒犯了!”“……我也正有此意。”叶揽洲用力点头。两人因此没再有脸回去白璧书院了。入了夜,两人偷偷拿着水果、美脍、名酒到二位老师墓前祭拜,结果那墓地林间阴风阵阵,落叶簌簌,又时而有山林野兽吠吼之声随风传来。两人本就惶恐,如今这更使两人慌乱。香灰给一阵急风吹熄,两人以为二位老师不肯受此拜礼致歉。正跪在地上嘀咕念叨,虔诚反省。忽地两片冥镪飞起,不偏不倚糊了两人一脸,两人都下意识以为老师显灵,吓得意外抱在一起,两人窘迫之余,脸红心跳。但就这么抱着,没有急着推开彼此。“要不,先走吧。”叶揽洲抱着沉璧,心中怕得要死,却还是在开口时保持声线平稳淡定,“我相信我们诚心地致歉,两位老师会原谅的。”“……好。”沉璧慢慢松开他,素手柔荑划下,轻轻与他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