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蚍蜉力

对于百姓的两个问题,沉璧没有回答,她只是哽咽着,停顿了许久,“那些女子,为了他们这些学子能活着,一个都没有逃走,甚至不曾对外呼救。因为……因为,那些学子,有的是她们生的亲生儿子,有的则是继子,但也是与她们堪称相依为命的继子,自小被她们教以诗书道理的。”

“女子不逃,是为了她们的……儿子?”

“和云没村的那些狂徒莽夫所生的?”

“这怎么这么乱呢!”

“她们也不想和那些粗鲁的莽夫生子!”沉璧失控大吼:“但是掳她们去,就是为了让她们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因为不管她们愿不愿意生子,只要生了子,就自然而然成为了母亲。这些女子的聪慧与教养,使她们与生俱来知道做母亲的责任,因而不肯、也不舍放弃这来的莫名但的确有血缘之亲的孩子。始作俑者料定了她们会被孩子所捆绑,意志因此会受到摧残,料定了她们只要有了孩子便不会再逃了,那么她们便能生生世世地诞育、抚养一个接一个那些纨绔的替身!”

卫扶光实在听不下去,最后抽噎着说:“这世上,从没有一件事,是比利用母性的慈悲作恶,更下作的了。我敬佩每一个勇敢的人,可我无法蔑视任何一个为了孩子,而不敢勇敢的母亲。”

“二位官人是说,这世上,只有最擅掐人死穴的聪明人,才能愚弄聪明人,控制聪明人。”叶揽洲见沉璧有些说不下去,便接了她的意说,“这些被掳去的女子,都是自幼饱读诗书的聪明人,她们能辨善恶忠奸,能明是非黑白,有一颗善良倔强的心。对她们最残忍的驯服,便是用他们亲生的骨肉作为皮鞭和刀剑,让最知道百行孝为先的这些女子,感受自己亲生骨肉,从小到大对她们的轻蔑、漠视、嘲讽,这样就驯服了女子们的意志,这也是他们为何一定要找知书达理的女子的原因。”

百姓又问:“这些替考的学子,都是云没村里掳劫的女子所生?或者抚养?”

“是。”陈槐序回答,“云没村每次掳劫女子上山,都是精准地会去找符合他们要求身世的女子下手。因为这些被掳劫的女子,家世算好,但出身算差。”

“家世好,出身又怎么会差?”人群中有百姓愈发迷茫。

“这……我换一种通俗的解释吧。”陈槐序道,“家世好,是因为这些女子祖上都是书香世家,父亲乃至祖上都是读书人,甚至有经科举入仕,并已经在朝为官的,这些女子大多也都经过夫子教学。说出身不好,是因为她们大多数都是低位文官的外室所出,或是生母出身低贱不入流的。还有前青州知州姚瑛之女那般,是因父亲横死后失去依靠,而寡母又无能为她主持公道的那些女子。”

殷如墨忍住鼻酸:“这样的女子,懂事明理,易于以诛心方式控制,同时又得不到父系宗族的承认,他们的家人大多没法子闹得很大,便只能花钱在民间托人偷偷地找,或是报案也就不了了之。”

“不知道,在这样有买有卖、成熟完整的计划下,这些女子的父兄叔伯,会不会有一天,为自家男丁,买到他们女儿、妹妹、侄女被迫产下儿子替考的名额。”叶揽洲这话故意说得轻佻嘲讽,令人听了细思极恐,后背发凉。

“真是巧言令色。”张研授意交好的太常寺卿开口,“启禀官家,据臣所知,薛官人与殷官人都曾是民间小报《轶闻录》的探官之首,卢玄也曾在其中作为探官一员,与二位官人是同僚好友,如今卢玄死了,苍黎司蓄意陷害张尚书,撺掇百姓冒充人证,煽动情绪,却是空口白牙,无据可考。”

“……?”沉璧忽然被他这话气笑了,“乔太常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本官说,这些所谓声泪俱下的人证,都是你们撺掇来构陷张尚书的!”太常寺卿不屑道,“否则,怎么可能全城百姓都敲锣走街替你们宣扬这高山斗文的赛事,又怎么可能潜伏市井十余年的人证,愿意抛弃自己安稳的生活,一夕之间都跑来青山,替个已死之人作证!”

“是呀,怎么可能呢?”叶揽洲冷笑一声,反问他道:“您都说了,怎么可能有人潜伏市井十余年,却还愿意因为一个陌生人卢玄的死,而愿意抛弃自己安稳的生活,一夕之间都跑来青山,替卢玄作证呢?”

“这是你们该向官家交代的!”太常寺卿显得急躁,“你问我作甚!”

叶揽洲顺而又问:“如果太常您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惨死于张尚书手中,你却只能隐姓埋名、憋屈着苟活在一处不见天日的阴翳之中十几年,您会不会在看到一丝天光的时候,想把天幕整个扯下来,看看外头的颜色?我猜太常寺卿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一定也会如这些学子这样的。”

“再说为何百姓替苍黎司奔走,敲锣相告左邻右舍……太常莫不是脑子也献祭给张尚书了?”沉璧的针锋相对更为直白犀利,“当然是因为我大宋百姓,人人心明眼亮,明辨是非,知道苍黎司举办高山斗文,是为引出蛰伏市井的人证,也就是当年的受害人,自然愿意为苍黎司奔走。”

那乔太常被噎得哑口无言,已经摸不清苍黎司的路数了,吃了瘪就噤声了。张研在一旁眯缝着眼眸听着,心里暗骂他平素拉拢的那些爪牙,当真是连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如。

“说来,其中疑点也颇多。若说是云没村培养替考学子,可预科考试卷逐年都经过誊录或糊名,无论是白璧书院的预科考,还是科考,阅卷多有使用这两策防止舞弊,可学子万千,主考阅卷时,又如何在众多学子试卷内,找到买官者的卷子?”问这话的是姜翙——他不知几时回来了,已坐回堂下听了许久。

这表面上是在提出苍黎司指控的疑点,实际却像在提醒苍黎司,无须与张研党羽无谓争执,摆出证据要紧。

“呀,翙卿回来了。朕方才听得入神,竟没瞧见。”

“官家这是专心,不必理会臣。给事中正带人去挨家找白璧书院预科考的学子了,也说了稍后由官家亲自监考进行补考,臣见给事中处理得当,又有礼部与皇城司辅助,臣便先回来了。”

帝相说话的功夫,苍黎司五人已默契地将两套文房四宝拿出。

叶揽洲道:“姜相公所言甚是。据苍黎司所察,张尚书应对糊名与誊录二策,靠的便是这些专门为白璧书院学子打造的文房四宝。”

张研在看到五人将两套文房四宝摊在案上时,不觉双目瞠大,心里终于开始慌了。

他本以为这些笔墨纸砚都葬于惊鸿山庄的燎燎烈火之中了!

他甚至不知道为何苍黎司会找得到整整两套!

“也是臣等要交与大理寺和开封府的证物。”叶揽洲将笔墨纸砚各自列在案上。“这两套文房四宝,一套是惊鸿山庄的曾婆死前相送,一套是卢玄明知道自己会死,所以在回青州以前,先藏于鸣声酒楼的。这两套文房四宝,皆出自张尚书在惊鸿山庄内私雇的匠人之手。”

陈槐序从容道:“当然,因为惊鸿山庄被张尚书的亲信阮虬烧毁,所有人的性命也都被屠戮殆尽,如今已经死无对证,张尚书也完全可以说,这文房四宝都是臣等临时凑出来欺骗官家、诬告尚书的伪证,但臣相信,宣州诸葛氏、歙州奚氏、蜀中蔡氏、绛州苏氏,都还能查得到这些打造文房四宝的匠人从前的作品,只消请少府监加入勘察,仔细对比手工即可。”

“官家也可查查,曾任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的阮虬,是否在二十三年前坐罪入狱后,就已不知踪迹。”沉璧亦急道,“因为这些年,他成为了张尚书诛锄异己的一把刀,只潜于暗夜,不露于光天。”

姜翙面色严肃凝重,“惊鸿山庄若被阮虬屠村,你们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因为有千千万万只蚍蜉,在以自己的性命,簇成一道萤火般的飞桥,将我们……护送了出来。”沉璧哽咽着,不禁又红了眼圈,“所有惊鸿山庄的女子,与我们合力击杀阮虬。并在逃跑时放下飞索,骗我们走过飞桥,然后为我们断后砍索,与阮虬带去的杀手同归于尽了。”

此刻院内一片哗然叹息声此起彼伏。

赵儒在一阵骚动后理性冷静地问:“两套文房四宝,看着平平无奇,可有什么玄机?”

“无心散卓兼毫笔。”殷如墨道,“貌似七紫三羊,实则五紫五羊——写字出锋不同。”

另有吏部侍郎替张研开口:“出锋不只笔墨,也看执笔人用笔力道是否均匀,是否偏颇,这就不怕断错了么?”

“所以要徽墨墨锭、澄泥砚、布头笺的配合啊。”卫扶光顺而接道:“叶掌司与薛官人当初结伴上张研暗中扶持的云没村,以村内唯一买手小虾米的徒弟身份,发现学子们列出的采买清单,有澄心堂纸、玉版宣、谢公十色笺等等,但真正在白璧书院用来考试的,却是布头笺。”

吏部侍郎稍显心虚:“布头笺又能与舞弊有何关联?”

“我们都知道,笔锋或有近似,若想舞弊,那便需要先筛一波自己人的试卷出来。最容易的方式,即为留香。”卫扶光将布头笺展开,在众人面前展示绢纹,“布头笺比寻常纸张更为繁复,更有绢布的千丝万缕交缠,因而可似布一般,沾香很久。在预科考分发试卷前,张尚书会找出替考学子的试卷,亲自在案上铺开的布头笺里挤入浓郁的茉莉花水,使布头笺留香。之后收卷,将布头笺卷起,茉莉香就留在了替考学子的卷上。”

“茉莉花水之事,有瑶仙娘子为证,这是口供。”殷如墨将瑶仙娘子签字画押过的一张白纸黑字的证据呈给赵儒,“请官家过目。”

“众所周知,茉莉花香气馥郁独特,我若这样做了,那答卷考生身旁的侍文者难道会不知道?”张研虽惊讶于卫扶光竟发觉了布头笺的秘密,但此刻仍然不曾露怯,“侍文者可是每年都由翰林选调,在考试前一时辰才会到考场来伺候笔墨,本官如何未卜先知收买人心,蒙过他们?”

“这就是张尚书的高明之处。”沉璧早料到他会拿侍文者出来说事,苍黎司却早有应对之策,“墨锭是徽墨,本就有嗅来馨的特征。因而在徽墨本身制作过程中,就时常有在烟灰内加入麝香、龙脑、甘松等香料的步骤,以求做出的墨锭化水生香,掩盖墨汁本有的烟臭或熬胶气味。侍文者只会以为是这徽墨墨锭里的调香,不会想到只有个别学子纸上才有。”

“您也很聪明,正是知道侍文者都去翰林选调,因而您早就送给过各位翰林学士人手数块掺了茉莉香的徽墨墨锭,侍文者早就对写字时有茉莉味道的墨锭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又怎么会察觉这些从始至终,都是你为贪污受贿的设计。”陈槐序随后拿出了他在翰林学士院内取得的一块学士墨锭——那正是张研送给院内人手一块的。

他将这墨锭扣在案上,的确能闻出清雅的茉莉香气,赵儒愠怒之色已然更甚。

随后人群中有其他正直官员不解问道:“可是勤安元年,官家会临时抽调官员任阅卷主考,难道张尚书会提前知道是谁,向主考行贿吗?”

“若能行贿自然行贿,就怕遇见郎中丞那般油盐不进的。”卫扶光冷笑一声,“若是官家选调的主考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张尚书便在与他共同阅卷时,在明义馆焚香——也点茉莉香,以此盖过答卷上的留香。本来大宋焚香即为雅事,谁又会往舞弊之事上想呢?”

百姓也问:“那若以香盖香,岂不是张尚书自己也分不清了?”

“所以舞弊,是要靠文房四宝的配合。没了布头笺的留香,还有兼毫笔的笔锋,还有澄泥砚和徽墨墨锭。”叶揽洲上前,将两方澄泥砚放在帝相眼前,“官家、相公请以指腹在砚面摩挲,是否一方澄泥砚更为粗糙,而另一方相对平滑。”

人群中有懂砚的士子开口:“可澄泥砚,不是端砚、歙砚,本身就都粗糙些吧?”

“不,这一方作弊用的,格外粗糙。”叶揽洲待帝相对比过后,将一方砚面纹理凹陷更甚地递到提问的士子面前,“您可以感受一下。”

那士子探手摩挲片刻,果然点了点头:“在下平素最爱收集澄泥砚,官人所拿的这一方,的确比我家所有澄泥砚都要更为粗糙。”

“白璧书院预科考,有侍文者滴水、研墨,书院规定,开砚前,以三滴水滴于砚上,研墨正反各十圈。同样的三滴水,同样的墨锭,砚面更加坑洼不平的,磨下来的墨碎便更多,化在水里所能呈现的墨色也就更浓。”沉璧解释道,“换个通俗的例子讲,就是我们用同样一份荔枝膏,煮了不同份量的水,做出来的饮子浓淡自然不同。”

“而对比墨色浓淡的标尺,就是那阅卷的明义馆内,悬挂着的一幅墨竹图——看似文博士所画,实际是赝品。”陈槐序此刻也从刚回来的徐谦手上,拿到那幅赝品证据,“文博士真迹,竹画分浓淡两色,因而张尚书为了舞弊,通过墨色对比出买官的学子试卷,则必须以这幅赝品上的墨色对比。”

“总之,以香鉴卷,以笔锋鉴人,以墨色浓淡定榜。”叶揽洲迈步向前,最终简明扼要地总结了文房四宝的作弊手段,“这,就是惊鸿山庄内文房四宝用来对抗糊名之策,而舞弊的秘密。”

此刻,青山之上那些参与斗文的士子、曾经被培养来替考的学子,都被徐谦带回。他们都已蜂拥而来,将登闻鼓院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先后出面佐证,皆说张研每年都会在考前授意第一个字写成“予”或“承”,从前不知是为何,只以为是预科考的文制要求。如今方知,这是为以这二字的笔锋与墨色来断定卷子究竟属于谁。

姜翙适时又问一句:“那,誊录呢?”

陈槐序道:“每年科考的誊录人也是由礼部招募选拔,所以誊录的人员也是张尚书说了算。”

沉璧道:“对抗誊录之策,也是先按此法将买官学子试卷找出,而后安排云没村内的替考学子充任誊录人,在誊录的过程中,将自己脑海内的行文重新替买官学子写在卷上——最后在发榜后、授官前,学子回礼部向张尚书这位院长谢师时,张尚书便会安排学子抄好誊录人新写的文章,以此取代替换掉狗屁不通的旧卷,以备日后核查,这样便滴水不漏,只待官家授官即可。”

“确、确实如此!”门外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薛官人简直如同亲眼看见一般!”

众人循声回首望去,竟见说这话的人,正是钟秀山的阿泽!

他,原来也是当年替考的学子之一,也是以誊录人的身份,替买官学子答卷的!

随后,人群中愈多以誊录人身份替考者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

阵仗几乎令在场所有人震惊错愕。

“官家请莫受奸人蒙蔽!”这次是张研眼终于慌到站不稳,亲自开口说道:“口供和人证,都是苍黎司招来的,他们是要为卢玄报仇!文房四宝如何舞弊,只能作为推断,并不足以成据。”

“好——若文房四宝的推论不足为据,学子口供亦无法令你哑口无言,那么,还有。”沉璧硬是上前与他对峙。她旋身,朝院外一众士子喊道:“大家若皆为云没村培养的学子,那诸位可记得自己的生母、继母,曾是哪家女儿,曾出身何等世家?如若记得,请大家一一报出,再由大理寺到各家核查,可都是失踪多年、杳无音信的女子!”

她怒目圆睁,眼芒如炬,将张研盯到不敢与她对视。

而院外士子亦没有辜负那些宁死也不逃、只为护住他们的母亲们——

“我阿娘,刘氏女,闺名婉柔,父已逝鸿胪寺少卿,母黄氏,于投奔外祖家的路上,被掳劫至云没村。”

“我阿娘,罗氏女,闺名招娣。父为宁昌伯爵府庶出八郎,母为红芳楼行首。因罗氏不许青楼女入门,外祖母痛恨阿娘不是个男丁,便将阿娘送去了一家书院,由其中洒扫嬷嬷带大。一次诗会,阿娘展露才华,被阮虬的手下赖二劫走,关进云没村中。”

“我阿娘,是父亲续弦,不是我生母,却待我如亲子。她是濮阳容氏女,闺名茵心,父母早逝,自小被祖父带大,是为祖父延医治病的途中,遭强盗掳劫,卖去云没村的。”

“我阿娘,父不详,随母姓白,闺名清荷,通州人,自幼喜好读书,貌美如花。随母亲到庐州经商途中,被阮虬那天杀的强暴,之后阮虬打死我外祖母,强占了阿娘回云没村内。阿娘并不温驯,阮虬便将阿娘送给我那酗酒成性的父亲!父亲嫌弃我阿娘给阮虬糟蹋了,是敢怒不敢言,就将怒火都发泄在我阿娘身上,对我阿娘动辄打骂,可我阿娘却心善如仙女,从不曾苛待我毫分。”

如是之言不绝于耳,士子们气贯长虹,字句皆能敲冰戛玉,铿锵发聩。

此刻一直在姜翙府上的人证阿鱼,竟也意外在院外作证:“我阿娘,虽未生我,但养我育我,无微不至,竭尽心力。她是前青州知州,姚瑛之女,姚惊鸿!”他慢慢从登闻鼓院门前簇拥的人群里走了进来,“她有一个心爱之人,是她父亲、我外祖的门生爱徒,现青州通判,梁知行。”

苍黎司五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原来,他们都清楚地记住母亲的身世底细。

从未敢忘。

“张研,你看见了吗?”卫扶光冷笑着质问张研,“这正是一帮你眼中卑贱如蝼蚁的反扑,要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陈槐序亦朗声道:“你费心离间、控制的那些看似薄情寡义的母子,实际他们背着你互相掩护,也互相折磨,互相做着假戏给你看了许多天,即便真切痛烂了皮肉,也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用他们每个人的性命,将我们从你的杀机里保了出来。让我们有机会能于青天之下,揭露你的罪行!”

“张尚书厚颜无耻,当然也可以说,是我们将失踪报案的女子身份、名姓,都套进了这些销声匿迹多年的证人口中。”叶揽洲道:“但您也不要忘了,因为你们搜罗掳劫孤女的特征,也有许多失踪的女子,由于其父尚在人世,但贪好美名,为防御史弹劾家风,不曾为外室所出的女儿报案,这就是张尚书抵赖不得的铁证。”

沉璧道:“比如,保和殿待制之女胡氏霓裳,母虽为外室,但却是郑州富商。因其父懦弱,不愿声张女儿失踪之事,其母只得托殷官人依靠《轶闻录》探官组织之力,找寻其女下落。然而这霓裳,却在我与叶掌司初次以小虾米徒弟进入云没村时,在其中见到了。她被泡在潭中,打得皮开肉绽。”

“吾儿、吾儿霓裳……竟、竟也惨死在惊鸿山庄了吗……”是一恸哭大哀的妇人,正哭到惊厥,而那妇人身边,正有名士子装扮的儒生呼唤着“外祖母”,一路将她背去医馆看诊。

“相信这么多年失踪后受害的女子,远不止这些。”殷如墨道,“有些报案的,被张研贿赂各州府压了下来,有些家人私下依托探官之力寻找的,也都有画像可考,臣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销毁。相信再以笨拙些的法子,即便挨家挨户地拿着画像去问,也能得到众多与此案无关的人证供词。”

“卢玄下葬之日,苍黎司众人之所以亲自扶棺,走遍东京大街小巷,是因所扶不是一人未寒尸骨,而是大宋选贤人才的公平正义。”叶揽洲携沉璧、卫扶光、陈槐序、殷如墨一同屈身下拜。叶揽洲率先道:“张研任职多年,居功自傲,骄矜霸道。挥刀则夺命,张袂即成阴,如此之风不可助长。”起身拱手,“请官家,公平审理,以告慰逝者亡灵。”

“苍黎司进奏官所想,皆如出一辙,请官家明断。”苍黎司五人异口同声,“进奏官血肉可腐,然大宋士子风骨,决不能折!”

“苍黎司义薄云天,东京尽人皆知。但今日士子皆令朕刮目相看,竟受辱半生,皆是不畏强权的勇士,朕——真心敬服你们。”赵儒站起身,颇具威严的目光逐个扫向群情激愤的学子们,他忽地因大宋有这般多的勇敢士子而自豪,又因大宋有这般多人才都要为贪墨牺牲而心痛,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为揭露此事而死的卢玄,也是个不畏强权的勇士。”

殷如墨已泣涕涟涟:“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不畏强权之人。所谓不畏强权,皆因肯舍了性命相争。因为知道身后无人,前方绝路,索性放手一搏。”

“我们将这样的忠魂,溢美为不畏强权,可是他们需要的,真的是这样的身后名吗?”卫扶光此刻欣慰中尚有惋惜,“从来我只知道,文臣要功名,武将图功勋,却不知平头百姓要争着什么。难道不仅仅是和一家人平安和乐地活着吗?”

叶揽洲忍住眼中泪雾氤氲:“官家说卢玄不畏强权,当然,多年沉冤蛰伏,丹心不曾蒙尘,当然厉害。他潜伏张研身边,早已不仅仅是为卢氏复仇,所以他有一万个机会可以暗杀张研时,他都没有出手。直待设局至今,在白璧书院预科考之日触璧身亡,都是因为他不希望云没村、惊鸿山庄那些籍籍无名的弱者,悄无声息地死去。他的计划,早已不仅仅是为了卢氏一门,而是,为揭书院多年积弊,言世间万姓之屈。”

沉璧仰头望着湛蓝的天,忽地好似看到了卢玄的笑靥。然而低头看向院外学子,又不可能再有卢玄的身影……她此刻心如刀绞,潸然泪下道:“可他也很懦弱,懦弱到除了多年靠助纣为虐取信于张研,他不敢正面与张研交锋,因为他还要保护他的父亲和大伯。他只能苦心孤诣、小心翼翼地设计圈套,引苍黎司入局,企图依靠我们对抗张研。但当事情出现了变数,不能如他计划进行,他便只能更加懦弱,选择牺牲自己的性命,以求此事闹大。臣哀其不幸,却不敢、亦不能怒其不争。因为臣若与卢玄易地而处,臣未必会比卢玄勇敢。”

“受白璧书院迫害的学子,如今没入千行百业,铛头、牢头、狱卒、门房、牙人、甚至屠夫……但皆为卢玄之死而选择不再隐忍,纷纷舍去安宁,出面指证张研。”陈槐序适时禀报:“臣恳请官家庇护如此不畏强权的他们。”

“这是当然。”赵儒重重点头。

此一役,人间应有的清白公平,终将大获全胜。

第九十三章:蚍蜉力
白璧
免费计数器